中國文化東南早於西北説
中國民族之由來,昔人無道及者,此無怪其然也。蓋古之人率以其國爲天下;又開化較晚之族,其古事,率有鄰近之族,爲之記載,足資考證,而中國又無之,此民族由來一問題,所以無從發生也。自世界大通,歐人東來,震於中國立國之古,文化之偉,競思研究其起原,而中國人亦知本國以外,尚有極大之土地,於是中國民族,究爲土著,抑自外來,如其土著,本居國内之何所,如自外來,來自國外之何方?此等問題,相繼而起矣。
中國人對此問題,既素不措意,則著手之初,不能不以外人之論爲憑藉,亦勢使然也。薈萃外人之論,加以研究者,前推蔣智由之《中國人種考》,刊載《新民叢報》中,後上海亦有單行本。後有何炳松之《中華民族起原新神話》,見《東方雜志》第二十六卷第二期。而國人對此之議論,則畧見繆鳳林《中國民族由來論》。《史學雜志》第二卷第二三四期。要皆就古史記載,曲加附會,其爲不合,無俟深論。近十餘年,掘地之業,稍見發達,則又有據之以立説者。夫以中國幅員之廣大,民族之錯雜,文化之悠久,發掘之業,方在萌芽,遽欲據以立論,似亦未免早計。然窺豹一斑,善用之,未始不可以測其全體。抑書籍所載,雖遠較民族起原爲晚,然執筆者之所記,本不限於執筆之時,而後一期之情形,亦有足據以推測其前一期者。然則書籍固未可專恃,亦非遂不足用也。
近數年來,對於中國民族由來問題,著有專書者,爲曾君松友。書名《中國原始社會之探究》,在商務印書館《史地小叢書》中。其論頗受瑞典考古學家安特生氏(J.G.Andcrsson)之影響。案近年發掘成績,當分人類遺骸及器物兩端論之。人類遺骸,最大之發見爲北京人。先是民國紀元前九年,德國古生物學家施羅瑟氏(Max Schlosser)曾在北平得一臼齒,臆爲原人之遺,爲文艷稱其事。謂人類元始,或可於中國求之;以此臼齒買自藥肆,來歷不明,科學家不之重也。民國十至十二年間,澳洲古生物學家兹丹斯基氏(Dr.O. zdansky)在河北房山縣周口店得化石,寄交瑞典阿不薩拉(Uppsala)大學韋滿教授(Wirnan)。十五年,施氏又得前臼齒及臼齒各一,研究結果,斷爲人類之遺。是年,瑞典皇太子來華,世界考古學會會長也,北京學術團體開會歡迎,安特生氏即席公佈此齒名北京齒(Peking Tooth),而名生是齒者曰北京人(Pekingman)。明年,步林博士(Dr. B.B.Bohlin)又得下臼齒一,協和醫學院解剖學教授步達生博士(Dr.Davidson Black)加以研究,亦斷爲人齒,而名生是齒者曰北京種中國猿人(Sinanthropus Pekinensiso)。是歲,北平地質調查所續行發掘。明年,楊君鍾健、裴君文中又得數齒,及不完之牙牀二,及數頭骨。又明年,裴君又得頭骨一,及齒十餘。於是所謂北京人者,遂爲科學家所共仞而無疑義矣。以上據繆鳳林《中國民族由來論》。然是否中國人之祖,羌無左證也。故言中國人之遺骸者,不得不求之於仰韶村及沙鍋屯。仰韶村,地屬河南澠池縣,沙鍋屯,地屬遼寧錦縣,與河南安陽之小屯,山東歷城之城子崖,山西之夏縣,察哈爾之萬泉,暨甘肅之臨夏導河、寧定、民勤鎮番,青海之貴德及青海沿岸,同爲近來發掘事業之最著名者,畧見衛聚賢《中國考古小史》中。商務印書館本。仰韶、甘、青,皆得陶器甚多。安特生氏以其與安諾、Anau,在俄屬土耳其斯坦阿思嘉巴Askabad附近。蘇薩Susa,波斯舊都,在西南境,近海。陶器相似,斷言中國民族,來自新疆,曾氏益暢其説,謂古代中亞,氣候温暖,宜於生存,後直冰期,爲冰所掩没,居人乃向外移,西南行者,經小亞細亞入非洲,西行者入歐洲,東北行者入外蒙古西伯利亞及美洲,南行者入印度及南洋羣島,東南行者入中國臺灣及日本。冰期既逝,中亞氣候漸復其舊,遠出者或復歸,或遂散播,此爲舊石器之高期;久之,還歸者復四出,或向北歐,或由里海至兩河間,或入非洲,或走蒙古西伯利亞、北美。其走巴勒哈什湖、伊犁河畔者,則中國民族也。此時西北山嶺,氣候宜人,草木暢茂,禽獸繁殖,人以田獵爲業。迨入塔里木河流域而知漁,時當新石器之初期,及其中期,乃達甘、青、寧夏之境,至末期,則向綏遠、陝西,東至山西、河南,西南入川邊,此時漸事農牧,其文化中心在甘肅。及石銅兼用之世,則進入湖北、安徽、山東,而其文化中心在河南,故在甘、青境所發掘者,可分爲新石器及紫銅器兩期,仰韶村、沙鍋屯畧同,而小屯、殷墟,則入於銅器時期也。曾君謂中國有無始石器時代未明。舊石器,西北及外蒙,皆有發見,然與中國民族無涉。言中國民族者,當自新石器時代爲始。案安特生氏,初以仰韶彩陶,與歐洲新石器時代彩陶相似,與安諾彩陶尤酷似,而疑兩者同出一原,質之德國考古學家施米特氏(H.Schmidt),嘗在安諾研究者。施氏不以爲然。顧安特生氏不捨所見,及其考古甘肅,又謂其陶器益似安諾、蘇薩,因此斷言中國民族,當新石器時代,居於新疆,深受西方文化影響。及其進於農耕,文明遂大發達,久之,乃道南北兩山間,而入黄河之谷焉。此曾氏之論所本也。顧安氏之見,頗有不以爲然者,繆鳳林氏、金兆梓氏皆然。金氏所著論,曰《中國人種及文化由來》。見《東方雜志》二十六卷二十四號。其説曰斯坦因(Sir Aurel stein)考古新疆,得漢、唐時物甚多,而漢以前中國古物,絶無所有,以此斷中國民族西來之謬。且謂自漢以前,中國與西域無交通。又彩陶之術,起自巴比侖,據西方史家考索,巴比侖彩陶遺址,約在西曆紀元前三千五百年,在小亞細亞者,則在二千五百年至二千年之間,在希臘者,在二千年至一千年之間,然則自巴比侖傳至小亞細亞及希臘,爲時逾一千至三千年,中國河南、甘肅皆無銅器,度其爲時,必在西曆紀元前二千五百年以上,何以其傳播反速?抑安諾、蘇薩皆有銅器,範金之術,何以不與彩陶之技并傳乎?夫文化苟自西來,則必愈東而愈薄,安特生氏固云,甘肅陶器,彩繪圖案,皆勝河南,然又云,陶質之薄而堅,及其設色琢磨,皆在河南之下,因此不敢斷兩者之相同,而謂河南之陶,别爲一系,然則必謂其技來自西方,不已誣乎。抑且中國文化,果受西方影響甚深,則種族之間,亦必有關係,何以仰韶、沙鍋屯之人骨,據步達生氏之研究,又謂其與今日之華北人相同乎?此皆金、繆二氏之言,不能謂其無理者也。日本濱田耕作云,安特生云,原中國人在新石器時代,自土耳其斯坦入中國西北境,經甘肅至河南。珂羅掘倫(Bernhard Karlgren)瑞典言語學家。則謂中國民族,久已先入中國,兩者當以珂氏説爲善。此文化實至新石器末期,乃與西方人同時侵入,然不久即爲土著所同化。又安特生氏謂彩陶文化,在西元前三千年左右,亦太早,其末期實當在週末也。見所著《東亞文化之黎明》,汪馥泉譯,黎明書局本。
近來美國人類學家多謂三百萬年以前,北極一帶,氣候甚暖,哺乳動物,皆生於是。其後氣候稍變,動物亦南遷,此時中亞之地,尚屬低平,爲半熱帶森林所掩蔽。其時已有猿類,大抵棲息林中,後須彌山今譯喜瑪拉雅隆起,中亞氣候又變,林木漸稀,於是猿類仍依榛莽,人類遂入平地,人猿之分,實由於此。夫動物既由北而南,則原人當奠居中亞之先,或亦先至蒙古;邇來美國亞洲探險隊,三至蒙古,謂世界大動物,皆原於是,遂有疑中國人來自蒙古者焉。此説陸君懋德主之。見所著《中國文化史》,刊載於《學衡雜志》第四十一期。然在蒙古,雖有極古時代之器物,且各時代器物皆有,而人類遺骸,迄無所得。而北京人年代之古,實足與爪哇猿人相當。爪哇猿人。Pithecanthronpus爲民國紀元前二十一、二十年間,荷蘭軍醫杜波瓦(Fugen Dubois)在爪哇中部突林尼Trinil地方所發見,考其骨骼,已能直立,然尚未能語言,蓋介於人與猿之間,故名之曰猿人焉。其時代,當在洪積世初期,距今約百萬年。又有所謂皮爾當猿人(Piltdownman or Eoanthropus),以發見於英蘇塞(Sussex)之皮爾當地方得名,則其時代較晚。北京猿人,介於兩者之間,距今約七十萬年,見曾松友《中國原始社會之探究》。則此説亦未可遽定也。亦繆君説。濱田耕作云:一八八六年以來,薩文珂甫氏(Savenkov)德倍伊氏(DeBay)即在葉尼塞河上流,發見類於歐洲自摩斯梯期(Mousterian)至奥利納克期(Aurignaocian)之舊石器。納爾遜氏(NilsC.nelson)亦於戈壁中發見摩斯梯期石器及類於亞休爾期(Acheulean)石器之物。然是否漢族之祖,亦難斷言。
中國民族元始果自何來,目下固尚難斷定,惟就現在所知言之,則予頗贊成衛君聚賢有史以前由南而北之説。見衛君《吴越史地研究會成立記》。其實文化之由南而北,尚不限於有史以前,觀下文可知。蓋人類開化,必於氣候温暖、物産饒足之區。西洋文化,埃及最早,次之者爲巴比侖,繼乃傳入波斯,又繼之以叙利亞、希臘、迦太基,則其明證。故謂中國文化,西北山嶺之區反早於東南江海之會,無是理也。此事就有史以前及有史以後之遺跡求之,其消息皆可徵窺焉。日本濱田耕作云:當西曆紀元前數世紀至後一世紀之間,所謂斯基脱(Scythians)文化者方盛於西方。斯基脱文化,亦稱斯基脱西伯利亞文化,其北爲高加索山及黑海北之草原,屬青銅器時代。前乎此者,有新石器時代,其彩陶與甘、青所發見者頗相似。後伊蘭文化北來,成希臘人所謂基姆梅利人時代。Cimmerians又後乃成斯基脱Scythians時代。西元前二世紀,薩爾馬的人Sarmatians據其地,亦斯基脱人同族也。斯基脱藝術於繪畫動物殊長。或謂商、周銅器中所繪龍蛇饕餮,與此同原於伊蘭,其説殊不足據。而大洋洲所刻木器,轉與中國所畫動物相類,此實中國藝術獨自發達者也。又山東、遼寧石器中,有所謂有孔石斧者,陝西亦有之。而朝鮮、日本及太平洋沿岸,亦有有孔石厨刀。又中國所獨有之鬲,亦見於遼東。仰韶鬲甚多,而甘、青前三期無鬲,鼎亦少。至第四期乃有鬲,五六期則多矣。足徵製鬲之法,自東南而西北也。民國十八年,貔子窩碧流河濱得彩陶,與安特生所見絶不同,亦爲石器時代遺跡。濱田耕作謂此時代可上推至西元前數千年云。此等石器,亦見於朝鮮平安南道。可見濱海之區,自有其文化也。以上據《東亞文化之黎明》。不特此也。民國十九年,南京古物保存所在棲霞山西北甘夏鎮發掘,得石器及陶片;其後二十四年,在武進之奄城,金山之戚家墩;二十五年,在吴縣石湖旁兩古城,衛氏稱爲吴城越城。平湖之乍浦,海鹽之澉浦,杭縣之古蕩及紹興;均得有陶片。杭縣及紹興、餘杭、吴興等縣,又有新石器時代之石器。古蕩尤多。此項陶片,文理皆成幾何形,與河域所見絶異,轉與貔子窩香港所得相類。河域陶器,皆爲條文及席文,絶不如此幾何形之美,此有史以前,中國文化,南高於北之鐵證。抑此項陶片,河域不見,惟安陽之殷墟獨有之。殷墟人像,又有文身者。河南各發掘之所,皆無銅器,殷墟獨有。此又可見殷墟之文化,受諸東南,實有史以前及有史之初期,文化自東南而西北之鐵證也。以上據衛聚賢《中國考古小史》、《吴越史地研究會成立記》及其在杭縣之講演。案冶金之術,古代本南優於北,蚩尤屍造兵之名,九黎之酋長也。春秋時,鄭伯朝於楚,楚子賜之金,既而悔之,與之盟,曰:無以鑄兵。《漢書·地理志》言吴越之士,輕死好用劍。干將莫邪等有名之兵器,皆出南方,北方則有寓兵於農之策。寓兵於農者,以農器代兵器,見《六韜·農器篇》,蓋緣兵器難得之故。大抵河域之人,長於用鐵,江域之人,長於用銅。古以銅爲兵器,鐵爲農器。江域之人,所以長於用銅者,自緣其文化早開之故。河域之人之長於用鐵,則以江域地肥,火耕水耨,河域較瘠,非深耕易耨不可也。河域開化,晚於江域,而後來轉凌駕其上,疑其原因正在於此。
以上所言,皆有史以前事。而史籍所記,亦有足徵者。近世史家,論古代文化者,率以爲北優於南。惟蒙君文通撰《古史甄微》,頗知東南文化之悠久,今約舉其説,並參以鄙見,以見有史之初期,固與史前時代發掘所得之結果,足相印證焉。案古代帝皇,最早者爲盤古,此人人所知,其實盤古即《後漢書·南蠻傳》中之槃瓠,乃苗族先祖,而《三五曆》等所傳天地開闢,盤古生其中,及其死又以一身化爲萬有之説,則印度人稱梵天之辭,吾族襲取之,而附會於盤古者。此事甚長,當别論。故盤古並非漢族古史中人物,據之殊不足考漢族之古初。次於盤古者爲三皇,三皇之義,取於天地人。儒家雅言,實爲燧人、伏羲、神農,予别有考。緯侯有人皇出旸谷分九河之説,足徵其在東方。此人皇,注家以爲燧人,當有所本。與燧人併稱者爲有巢氏,治石樓山,在琅邪南,見《遁甲開山記》,説亦當有所據。伏羲之後,爲任、宿、須句、顓臾,皆在今山東。而神農氏之都在魯,則明見《左氏》,更無足疑矣。黄帝與蚩尤戰於涿鹿之野,涿鹿,或説在上谷,或説在涿郡,疑皆以後世地名言之,若論古據,則《世本》在彭城之説,似可存參。其後堯作遊成陽,舜漁雷澤,孟子言舜生於諸馮,遷於負夏,卒於鳴條,爲東夷之人。而今浙江之地,舜之傳説故跡尤多,雖不審諦,附會亦必有其由。竊疑古者文明之地,本在東南,堯遭洪水之災,乃稍徙而西北,故堯舜皆都晉陽,禹亦因之。其後雖失冀方,夏都仍在陽城也。《漢書·郊祀志》云:三代之居,皆在河洛之間,故嵩高爲中岳,而四岳各如其方。然則以陽城爲天下之中,乃自夏以來,前此天下之中,實爲泰岱。故《爾雅·釋地》,有中有岱嶽之説。又云,距齊州以南戴日爲丹穴,北戴斗極爲空同,東至日所出爲大平,西至日所入爲大蒙。齊固有中訓。齊州,蓋即《禹貢》之青州,在九州中實位東北。然《堯典》有肇十有二州之文,十有二州者,北有幽并,東北有營,假使西方不如《禹貢》之恢廓,則青州固天下之中也。古之王者,因名山以升中於天,升中於天而鳳皇降,龍假,符瑞見則臻乎大山。仲尼夷吾之所知者,七十有二家,其不得而數者萬數也。人死者魂神必歸於岱山。見《後漢書·烏桓傳》。然則泰山者,萬物之所以成始而成終也,非古文化之中心,而能有是乎。且中國古俗,如食之主於植物也,衣之有卉服黄衣黄冠及其制之寬博也,貨幣之廣用貝也,皆足徵其起於東南江海之會焉。故曰,中國文化,始於東南也。
(原刊《光華大學半月刊》第五卷一至四期,一九三六年出版,吕思勉講,吕翼仁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