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荆軻
《史記》云:曹沫“以勇力事魯莊公。莊公好力。”記其盟齊桓於柯事,與《公羊》畧同。《國策》亦作曹沫《穀梁》作曹劌。《左氏》於柯之盟,不記魯劫盟事。而長勺之戰,記劌之謀,與持匕首以劫人者,殊不相類。故有疑沫與劌非一人者。然《吕覽·貴信》記劫齊桓事,與《公羊》大同,而亦作曹劌,則沫、劌確係一人。予謂史公所傳刺客,皆非椎埋之流,觀於荆卿而可知也。
《史記》言荆卿好擊劍,亦言其好讀書。又云:“其爲人沈深好書,其所遊諸侯,盡與其賢豪長者相結。”而嘗“以術説衛元君”。則遊士挾道術者也。蓋聶目攝,去不敢留;句踐怒叱,默而逃去;絶非不膚撓不目逃之流。其所善田光,鞠武稱其智深勇沈。高漸離,燕亡,變姓名爲人庸保,久之乃出,目已矐而猶思報秦,皆非逞血氣之勇者。田光度形已不逮,則自殺以激荆卿,尤能善用其勇之徵也。不徒田光、高漸離也,太子丹以見陵之怨,欲批秦王之逆鱗,則鞠武止之;不忍於樊於期,則武以爲不當結一人之交,不顧國家之大害;欲西約三晉,南連齊楚,北媾於單于,以爲後圖。其老謀深算又何如?太子丹雖曰:“太傅之計,曠日彌久,心惛然恐不能須臾。”然其告荆軻曰:“今計舉國不足以當秦,諸侯服秦,莫敢合從。丹之私計,以爲誠得天下之勇士使於秦,闚以重利;秦王貪,其勢必得所願矣。誠得劫秦王,使悉反諸侯侵地,若曹沫之與齊桓公,則大善矣;則不可,因而刺殺之,彼秦大將擅兵於外,而内有亂,則君臣相疑,以其間,諸侯得合從,其破秦必矣。”亦非徒奮短兵以求快意者。知《史記》云:丹以秦王遇之不善,乃怨而亡歸,歸而求報者,爲淺之乎測丈夫矣。荆軻既受命,必得樊於期首及督亢地圖;既得之,又欲待其客與俱;其慎重亦可想見。《史記》載魯句踐之言曰:“嗟乎,惜哉!其不講於刺劍之術也!”《鹽鐵論》亦曰:“荆軻懷數年之謀,而事不就者,尺八匕首,不足恃也。秦王操於不意,列斷賁育者,介七尺之利也。”似乎行刺之不成,技與器皆不無遺憾,亦非得實之言。荆軻固云:“事所以不成者,以欲生劫之,必得約契以報太子也。”否則以軻之勇,輔之以秦舞陽,豈不足以劫秦政?夫諸侯之爲秦弱舊矣,合從之無成亦屢矣。即使當時列國有報秦之志,堅相約結,亦不敢必其有成,況於冀秦之君臣相疑,而於其間馳使以謀合從乎?喪君有君,事在旦夕,合謀結約,非經年累月不能成;成而能堅,堅而有勝與否,猶不可必。夫以秦之暴戾,太子豈不知其食言易如反手,顧望其爲齊桓公乎?抑秦之臣,豈有如管仲者哉?顧以爲刺殺之不如劫之使反諸侯侵地者,固知燕之君臣,處勢窮力竭時,未嘗不深量於彼我之間也。而軻之必欲生劫秦王,其意亦從可知矣。夫豈椎埋者流哉。推此言之,專諸、聶政所以剚刃於敵人之腹者,非寡慮也,其志固在於殺之也;荆軻必欲生劫其敵,以至於敗,非失計也,其志固不在於殺之也。孟子曰:“禹、稷、顔子,易地則皆然。”吾於曹、荆、專、聶亦云。成而爲曹沫,不成而爲荆軻,則其所遭直者不同,而非其人有智愚勇怯之異也。若以成敗爲優劣,則尤淺之乎測丈夫矣。
人雖至殘,肯自殺其子者卒罕。燕王之奔遼東,雖愚夫,亦能數日而知死處矣。必非殺太子丹而獻其頭,可以幸免,亦愚夫知之矣。丹所不忍於樊於期者,而其父竟忍於丹,又狂夫猜之矣。公子嘉能以代存趙於既亡之後,度亦賢公子也,豈勸人以不仁不知之事哉?乃嘉以是勸燕王,而燕王亦竟從之,何也?豈丹亦慷慨引決如樊於期,而嘉與燕王亦含垢忍恥,將别有所圖乎?秦燒天下《詩》《書》,諸侯史記尤甚,爲其有所刺譏也。遼東遺事,誰復知之?所傳之至今者,則其文畧不具之《秦記》耳。然則仁人志士,賫志九原,而其行事不白於後世者衆矣。
以秦舞陽之勇,年十三,殺人,人不敢忤視,而奉圖至陛,至於色變,彼豈有所愛於身哉?誠以所繫者重,慮其無成也。聶政言“多人不能無生得失,生得失則語洩。”所慮者亦在此。然則臨事而泰然,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者,不徒不愛其身,並無所顧慮於事之成敗矣。孟子曰:“君子創業垂統,爲可繼也。若夫成功,則天也。君如彼何哉?强爲善而已矣!”《孟子·梁惠王》。君子亦爲其所得爲者而已矣,成敗利鈍,非所計也。其成也歟哉,天也,吾不貪天之功。其敗也歟哉?亦天也,吾無所怨於命。故曰:“道之將行也與?命也;道之將廢也與?命也。公伯寮其如命何?”《論語·憲問》。此則所謂浩然之氣矣。其所行者,雖若一人之敵,其志則三軍可奪帥,而此不可奪也。其所行,若行險以徼幸,推其心,則居易以俟命也。夫是之謂大勇。
(原刊《光華大學半月刊》第二卷第二期,一九三五年一月出版原題爲《荆卿燕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