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史記·南越尉佗列傳》:“秦時已併天下,畧定揚越。”《漢書》“揚越”作“揚粤”。《集解》引張晏曰:“揚州之南越也。顔師古亦曰:揚州之分,故曰揚粤。”案此恐非也。《楚世家》云:“熊渠甚得江漢間民和,乃興兵伐庸、揚粤,至於鄂。”《索隱》云:“有本作揚雩,音吁,地名也,今音越。譙周作揚越。”案雩、吁、粤同從於聲。古粤越恒相假借。《方言》曰:“揚,雙也。燕、代、朝鮮、冽水之間曰盱,或謂之揚。”《釋言》曰:“越,揚也。”《禮記·聘義》鄭《注》同,叩之其聲清越以揚句《注》。《樂記》《注》則曰揚越也。非謂黄鍾大吕弦歌干揚也句《注》。然則揚越仍係一語。重言之,乃所以博異語,猶華、夏本一語,而連言之耳。博異語見《禮記·内則》。“刲之刳之”《注》。不特此也,即吴、越二字,亦係一音之轉。吴,大也。《方言》十三。於,亦大也。《方言》一。《淮南子·原道》“於越生葛絺”。《注》“於,吴也”。《荀子·勸學》“於越夷貉之子”。《注》“於越,猶言吴越。”然則吴之與越,於越之於揚越,亦皆同言異字耳。《公羊》定公五年,“於越者,未能以其名通也;越者,能以其名通也”。《解詁》曰:“越人自名於越,君子名之曰越。”蓋諸夏之與蠻夷,有單呼累呼之别耳。
又不特吴越也,即吴、虞亦爲一字。周之封虞仲與周章,非有二號,故《史記》分别言之曰:“自大伯作吴,五世而武王克殷,封其後爲二,其一虞,在中國,其一吴,在蠻夷。十二世而晉滅中國之虞,中國之虞滅二世,而蠻夷之吴興。”此中虞、吴字,非并作虞,則并作吴,故須分别言之。若如今本,字形既有别異,尚何必如此措辭哉?《詩經·絲衣》“不吴不敖”,《史記·武帝本紀》引作“不虞不驁”。越字在古爲民族之名。大伯、仲雍之居南方,蓋即其所治之民以爲號,而封之者因之。既以之封周章,則又變爲國名,故其支派之受封於北方者,雖所君臨者非越民,而亦以吴爲號也。
《漢書·地理志》:“大伯初封荆蠻,荆蠻歸之,號曰句吴。大伯卒,仲雍立,至曾孫周章,而武王克殷,因而封之。又封周章弟中於河北,是爲北吴。後世謂之虞。”案《吴越春秋》,虞仲作吴仲。《公羊》定公四年,晉士鞅、衛孔固帥師伐鮮虞。《釋文》:虞本作吴。《尚書大傳》曰:“西方者,鮮方也。”《詩·瓠葉》“有兔斯首”。鄭《箋》曰:“斯,白也。今俗語斯白之字作鮮,齊魯之間聲近斯。”然則西方之名,原於鮮白。鮮、西一字,鮮虞猶言西吴,疑本虞仲之後,爲晉所滅,支庶播遷,君臨白狄者,故《世本》謂鮮虞爲姬姓也。中山武公初立,事在趙獻侯十年。見《趙世家》及《六國表》。其時入戰國已久,然《春秋》昭公十二年,晉伐鮮虞志,谷皆責其伐同姓,則鮮虞之爲姬姓舊矣。非以武公立也。武公,徐廣曰:定王之孫也。西周桓公之子。《索隱》以《世本》不言,疑爲無據。然徐廣於此,不得鑿空,蓋自有所據,而小司馬時已無考耳。竊疑西吴之胤,或先此而絶,而西周公之後,入承其緒也。
孟子曰:“舜生於諸馮,遷於負夏,卒於鳴條,東夷之人也。”而《史記·五帝本紀》曰:“舜冀州之人。”下文“舜耕歷山,漁雷澤,陶河濱,作什器於壽丘,就時於負夏”,無一爲冀州之地者,竊疑此處遭後人竄亂,非《史記》原文也。《正義》云:越州餘姚縣。顧野王云:舜後支庶所封,舜姚姓,故曰餘姚。縣西七十里,有漢上虞故縣。《會稽舊記》云:舜,上虞人。去虞三十里有姚丘,即舜所生也。周處《風土記》云:“舜東夷之人,生姚丘。”《孝經援神契》云:“舜生於姚墟。”緯侯之言,當有古據;漢世縣名,亦必非無因。竊疑歷山即湯放桀之處,與鳴條地正相近。説者或云在河東,或云在濮州,或云在嬀州,均無當也。有虞氏之虞,亦即吴耳。《墨子·尚賢上》:“古者堯舉舜於服澤之湯。”孫仲容《閑詁》曰:“服澤,疑即負夏。”案孫説近之。然則負夏亦澤名,鄭云衛地恐非是。
名有原同而流異者。夷裔、華夏、虞吴、揚越,皆是也。揚越既爲一語,則揚州猶言越州,亦以民族之名爲州名耳。然既爲州名,即自有其疆理,不得謂越人所居之處,皆可稱爲揚州。《禹貢》所載,蓋實東周時境域,然猶不及今閩廣。故知以《南越傳》之揚越爲取義於揚州者必非。《貨殖列傳》曰:“合肥受南北潮,皮革鮑木輸會也。與閩中、於越雜俗。九疑、蒼梧以南至儋耳,與江南大同俗,而揚越多焉。”此揚越與於越,各有地分,截然不可相溷。蓋其語原雖同,而自春秋以後,於越遂爲封於會稽之越之專稱耳。《自序》:“漢既平中國,而佗能集揚越,以保南藩,納貢職”,亦以揚越言之,不曰於越。按其地分,似自《禹貢》荆州而南者,皆稱揚越,而在揚州分者,顧不然也。
(原刊《國學論衡》第四期,一九三四年十一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