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格林医生的俗事小记
非常沮丧的新发现,无意之中的偶然发现:贝特已经决定不去看专科医生了。她是去年转去看这位专家的。(已经一年了吗,还是我在做梦?要不,是今年?)昨晚,我在康普兰罐子旁边发现了她忘在那里的日记本。我当然知道这样做是错误的,很不道德,大错特错,但我还是看了,出于一个失宠丈夫的一点点痴情。可能就是想看看她都写了些什么。其实连那都说不上,就是想看看她的字迹,她亲密隐私的一部分。甚至都不是想看具体文字。就是想看一眼她的黑圆珠笔的墨渍。然后我看到,就在那里,几个星期前写的,明晃晃地写在那里,当然,是写给她自己的:“给诊所打了电话,取消了预约。”
为什么?
这是她那次晕倒的后续诊断,我也知道个大概,就是因为她跟我说要去看专科医生,所以我才放下心来,把整件事抛到了脑后。我心里矛盾重重。首先,她的做法实在令人不安,其次,我是通过侵犯她的隐私才得知此事,如果她知道了,会认为这是对她更进一步的侵犯。当然,人家这么想是有道理的。
怎么办?
我整夜心绪不宁。这就是我解决问题的方式——心绪不宁?也许是吧。但这次理由充分。
凌晨时分,我越来越义愤填膺,简直暴跳如雷,真想冲上楼去,跟她发一通脾气。她这是干吗?简直是愚蠢透顶!
感谢老天,我没有轻举妄动。怎么吵其实都无济于事。非常实际的忧虑涌上了我的心头。她腿上的浮肿很可能是由于血栓造成的,而如果血栓上行到肺部或心脏,那人就完了。她其实就希望如此,是不是?我再次发现自己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来跟她讨论这个话题,或任何话题。我们不断忽视生活里的小话题,待到面临重大话题时,我们已无法触及。
今晚本来要计划一下,想一想如何向萝珊·麦科纳提提问,才能既不用特别兜圈子,又能够得到一些答案。可是我忽然意识到,既然我跟自己的爱人都无法就她的健康问题进行有益的讨论,跟萝珊还有什么可能呢?不过也许陌生人之间的沟通更为容易,毕竟,我将以专家的姿态上场,而非一个自责求存的傻瓜。好在我对自己一向给予其他患者的评估还是很有信心的。他们多数开诚布公,像打开来的书本,他们的苦难昭然若揭。虽然我还是觉得自己像个侵犯者。只有萝珊,她可是把我难倒了。
本想再查查我那本巴瑟斯的《隐私病理学》,当真是一本奇书,如果能抽出时间来重读一遍就好了。本应该到书房里去查阅,但是我浑身颤抖,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半身不遂,不知如今这还算不算个医疗病症。最后,我既没有读巴瑟斯,也没有解决贝特的轻率行为,却已经完全筋疲力尽了。
*
萝珊的自述
大概几个星期后的一天,我跟着爸爸一起去捕鼠。
老鼠每年开春会大量繁殖,所以暮冬是对它们一网打尽的最佳时节,这时它们的数目已经很久没有增加了,而天气对捕鼠人来说也不是太难以忍受。回头想来,带着一个年轻女孩去追踪啮齿动物似乎有点不可思议,不过我确实对捕鼠很感兴趣,尤其是爸爸给我读了那本手册之后,因为作者把捕鼠描绘成一项技术性很强的工作,几乎接近专业技术,或者魔法。
爸爸已经在基督教下属的孤儿院忙了几个晚上,那里不管有没有老鼠都是个很诡异的地方。孤儿院那时就已经有近两百年的历史了,爸爸知道很多关于它的古老传说,按照他的说法,在从前的世纪里在那里做孤儿可不是件好玩的事,虽然当时那里的条件还不错。他打算从屋顶开始,按照标准的方式,自上而下,一层一层地把老鼠赶尽杀绝。阁楼和顶层已经清了,还有三层需要处理,这里是女孩子们住的地方,大约两百个女孤儿,上床睡觉时穿着清一色的可爱帆布裙。
爸爸说:“现今这个年代她们每人都有自己的床,萝珊,每人都有。但是你爷爷那个时候,或者是你爷爷的爷爷那个时候,反正是很久以前,那情形可就完全不同了。你爷爷,或者你爷爷的爷爷,曾经说起一个关于这个地方的恐怖故事。他有一次来到这里,是作为建筑督查,由都柏林的政府派来的,因为舆论对这里的一些做法反应很不好,可说是舆论哗然。”当时我们正站在古老的庭院里,光线昏暗,已经抓了满满两大笼老鼠,小狗鲍勃看上去志得意满,它刚才在墙里追老鼠来着,楼墙有些部分七八尺厚,里头到处是老鼠可以藏身的洞穴。
“他来到这里,可能进到上面哪间大屋里。”他随手指向三楼阴森森的石墙,“他看到一英亩的范围内全是床,每张床上都躺着好多个婴儿,可能得有二十个,新生儿或者比新生儿也大不了多少,都并排躺在那儿。他是跟一个老护士进来的,那老护士要多埋汰有多埋汰,你都难以想象。他检视了满屋的婴儿,然后注意到有些窗户根本没有玻璃,可不像现在,而且屋内的大铁炉里只有一小堆火,暖手都不够,天棚还有破洞,严冬的寒风呼呼地往里钻。他惊叫道:‘我的天,这位姐妹。’或者那年头别的什么叫法:‘我的天,这位姐妹,这些孩子怎么没人管哪,老天保佑。’他又说:‘他们身上连衣服都没穿。’他说的可是实话,萝珊,他们都是一丝不挂。老女人说:‘当然了,先生,他们还不是就躺在这儿等死。’她说得若无其事,好像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他这才知道原来这种安排都是故意的,用来淘汰那些体弱多病的婴儿。估计那年头,这事可成了轰动一时的丑闻。”
他专心整理鼠夹,我站在他身旁,夜风从建筑物中间徐徐吹过,低声呜咽。一轮冰冷、低贱、千疮百孔的月亮爬上了孤儿院的屋顶。爸爸开始往老鼠身上泼煤油,准备把它们一只只扔到火里烧死,他已经在院子中央生了一堆火,用的是不知哪家店里发臭的旧地板。这是他自己发明的老鼠处理法,对捕鼠手册上的方式进行了一定的发挥,是他尤其引以为傲的。现在回想起来,老鼠都是活生生地以火焚身,不知道爸爸是否看到了这种做法残酷的一面,可能据他想,这有杀鸡儆猴的作用,可以同时警告那些还在阴影里窥探的老鼠。从某种意义上说,爸爸的思维就是按照这种逻辑运行的。
总之,他打开笼子,像我说的,把老鼠一只只拎出来,啊,想起来了,火化之前首先要给它们迎头一击,感谢老天,当时的情景忽然真切地浮现在眼前。爸爸一边干活一边跟我聊天,可能由于我在场的原因,他无法全神贯注,有一只老鼠跑掉了,在拎出笼子和迎头一击之间,它忽然从爸爸的指间挣脱了,闪身绕过鲍勃,吓了小狗一跳,没等鲍勃反应过来,就在黑暗中一溜烟跑回了孤儿院,宛如一簇黑色的火焰,带着老鼠独特的狂奔跳跃之势……爸爸轻声咒骂了几句,大概也没多想,以为可以等到第二天再找它算账。
他继续忙着干活,处理其余的老鼠,对它们发出的吱吱呐喊置若罔闻,把它们一只只浸透煤油,扔到篝火里,它们接下来发出的那种声音恐怕他梦里都会听到。大约一个小时后,他收起各项家伙,把鼠夹搭在自己身上,给鲍勃套上它习以为常的绳索,然后我们一行穿过黑漆漆的楼宇,回到临街的一面。这里是孤儿院的正门,对着镇区,雕梁画栋,非常华丽,无疑是早年建筑期间大量捐款的结果。我们正在过马路的时候,忽然听得头顶一声巨响,于是都不禁抬头观瞧。
女孩子们睡觉的楼层正发出一种神秘古怪,如雷贯耳的声响。整幢房子不再沉睡了,在诡异的月光和镇上阑珊的灯火映照下,各种烟从屋顶的瓦片中间喷涌而出,浓浓的黑烟,滚滚的灰烟,缕缕的白烟。我们听到哪里有窗玻璃破碎的声音,忽然,明黄的火焰伸出细长的臂膀,在夜晚的空气里坚定地挥舞,照亮爸爸仰视的面孔,也肯定照亮了我的。瞬息之间,火焰又神奇地缩回手,继续呼啸,呜呜咽咽,比所有的风声都更揪心。惊恐万状之下,我似乎听到大火不停地呼喊着一个字:“死!死!”
“耶稣、玛丽,圣约瑟夫。”爸爸不停叨念着,好像忽然患了血液病或脑病造成的麻痹症。他正说着,大门忽然洞开,一股狂风肯定吹进了整幢楼,几个吓得目瞪口呆的女孩子,布裙上沾满灰土,跌跌撞撞地跑出来,一张张小脸像小鬼一样。三个工作人员,两男一女,都穿着黑衣服,也连滚带爬跑出来,急急忙忙来到卵石路上仰头观望。
女孩子们住的一层亮如白昼,巨大的窗户后面是一片火海。而这时,远处刚刚传来救火车的汽笛声。从我们的角度看上去,女孩子们绝望的脸和敲打窗户的手臂使她们看上去像白日里的飞蛾,或冬季里沉睡的蝴蝶,在屋子忽然升温的时候,以为春天降临,而犯了致命的错误。这时,几扇窗户突然同时爆裂,铺天盖地的碎玻璃一倾而下,我们所有的人都向街对面落荒而逃。附近的居民纷纷从住宅里跑出来,妇女们用手蒙住脸,鬼哭狼嚎,男人们还穿着睡觉时的棉毛裤,大呼小叫,他们以前可能从未心疼过这些无父无母的孩子,此刻,他们却突发悲悯之心,像亲生父母一样呼唤着她们。
大火在她们身后烧得越发轰轰烈烈,像一朵橘红色硕大无朋的花朵迎风怒放,随之而来的霹雳之声是除非下地狱,否则永远不会听到的,整个场面如同地狱里的噩梦。楼上卧室里的女孩子们多数和我年纪差不多,她们从屋里爬到宽大的窗台上,每个人的布裙都着了火,她们声嘶力竭地哭喊,但都无济于事。看到没有获救的希望,她们开始从窗台上往下跳,或成群结队,或独自一人,火苗顺着布裙向上翻飞,越过她们的身形,好像她们忽然生出一对烈火的翅膀。燃烧着的女孩子们纷纷下落,划过堂皇的老楼恢宏的高度,摔跌到卵石路上。一拨接一拨的女孩子们从窗口拥出,熊熊燃烧,撕心裂肺地号叫。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们坠向死亡。
*
爸爸出席了听证会。证人席上一个幸存的女孩子对火灾进行了神乎其神的描绘。当时她已经躺下就寝,面向陈旧的壁炉,里面还燃烧着一小堆炭火。忽然,她听到一阵窸窣声,伴随着尖叫,然后是一团混乱,于是,她支起胳膊肘想看个究竟。据说,她看到一只动物,像老鼠一样身形瘦小,蹦蹦跳跳,毛皮冒着毒焰,在屋子里到处乱窜,把女孩子们垂落在地板上的薄如蛛网的被单一一点燃。还没等她们回过神来,小火已经在上百处燃起,而这个幸存的女孩子一骨碌爬起来,叫上她的孤儿姐妹们,开始了从炼狱的逃亡。
爸爸回到家里给我讲了这段故事,他不再像平时那样挤在我的小床上,而是坐在床头的旧板凳上,佝偻着背。审判席上没人能解释为什么老鼠会着火,爸爸当然也没吭声。命运已然如此黯淡渺茫,他越发一个字都不敢提。总共死了一百二十三个女孩子,有烧死的,有摔死的。他凭经验知道,就像我通过阅读他的手册也了解到,老鼠喜欢把旧烟囱里的烟道作为畅通无阻的直立高速路。一小堆火对它们来说算不得什么障碍。但是如果老鼠身上已经浸透了煤油,经过火堆的时候又离火太近,爸爸知道,那后果不堪设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