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密手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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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我清楚地记得爸爸被迫离开墓地的那天,一个活人迫于无奈离开了死人的世界,从此开始流亡的生活。

一场不见血的谋杀。

爸爸毫无保留地热爱世人和尘世的生活,这也是一个合格的长老会信徒应尽的义务,因为所有的灵魂都历经同样的磨难,一个人应当从街角少年粗鲁的笑声中听出对生活本质的解说,进而从中得到解脱,并且确信,既然神明造物,那么万物就已经得到他事先的许可,而魔鬼最大的悲剧就在于,他们是空洞虚无的建筑师,最终注定一无所成。爸爸因此以工作来评价自身的价值,而作为一个信仰不同宗教的人,在斯莱戈天主教徒大批牺牲的时刻,被授予埋葬他们的工作,爸爸以此为莫大的光荣。

我们曾经在傍晚一起给墓地的大门上锁,准备回家。他越过铁栅回顾着一行行逐渐黯淡的坟墓,目光落在那些他精心管理的墓碑上,此刻,他会情不自禁地感叹:“虚荣啊,多么虚荣!”我想他可能是自言自语,也可能是对着坟墓说话,反正不是说给我听的,他肯定也不会以为我听得懂他的话。可能当时我的确不懂,而如今,我相信自己已经能够理解他了。

事实上,爸爸热爱他的祖国,热爱他心目中的爱尔兰。如果他生为牙买加人,他可能也一样热爱牙买加。但他不是。他的祖先曾在爱尔兰的村镇里挂着力所能及的闲职,进行建筑督查之类,他的父亲更是赢得了牧师的尊位。爸爸出生于古尼镇专供神职人员家庭居住的小房子,孩提时代,他幼小的心灵热爱着古尼镇,那颗心逐渐成长,它的爱也逐渐扩展到整个爱尔兰岛。但是他的父亲是一位激进分子,曾经撰写过传单,或至少参与过传教活动。传单早已流失了,但我记得爸爸说起过其中一两篇。关于基督新教在爱尔兰的历史,爸爸的观点经常于他自己不利。他个人认为,基督新教作为一种工具,本来应该如同羽毛般柔软,却被宗史学搞得如同锤子般坚硬,用来迎头痛击那些在爱尔兰艰苦求生的人,而他们多数是天主教徒。他的父亲热爱长老会,他自己也是如此,但他引以为憾或引以为恨的是长老会在爱尔兰被派上的用场,圣公派、浸礼派等等也同样被滥用。

我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呢?童年时代,每天晚上,爸爸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挤进我的小床,他的虎背熊腰把我挤到一边,以至于我几乎半躺在他身上,头顶着他胡子拉碴的脸。他一边等着妈妈在隔壁房间里渐渐入睡,一边跟我聊着说不完的话。直到听见妈妈的鼾声轻轻响起,他才离去跟妈妈在一起,而在那之前大约半小时的时间里,在黑暗之中,他给她空间独自入眠。月亮先是静坐在后墙上,然后忽明忽暗,以其特有的方式飘上夜空,与那些无法企及的星辰为伍,噢,我深知它们多么无法企及。这时,他对我絮絮耳语,他的私密、疑惑,他的心路历程,也不管我是否能够理解,只是献出他的心灵之歌,仿佛唱着他心目中最伟大的两位爱尔兰人巴尔夫和萨利文创作的动人旋律。

在坟场干活,受到冈特神父的照顾,对他来说是最理想不过的生活。而完美生活即是他献给自己父亲的颂歌。这是他一心向往的生活,在爱尔兰,这个他碰巧降生的国度。

而失去这份工作,从某种异乎寻常的意义上来说,他就失去了自我。

*

我们难得在一起了。他不愿意带我去捕鼠,那是一份又肮脏,又麻烦,有时还有危险的工作。

爸爸做事向来一丝不苟,他很快就找到一本对他有所帮助的小册子——《捕鼠面面观》,作者笔名硕鼠。手册讲述了一个捕鼠人在曼彻斯特的冒险经历。那座城市里工厂鳞次栉比,到处都是老鼠做窝和躲藏的天堂。书里讲述了捕鼠的基本要领,逐条列举。书中甚至还提到如何注意保护雪貂的脚,因为在潮湿的笼子里,它们容易感染一种腐蹄疫。遗憾的是,爸爸从未拥有过雪貂。斯莱戈没有那种排场。他只被派到一条杰克罗素梗犬而已,名为鲍勃。

从此,我孩提时代最诡谲怪诞的阶段开始了。也许我也渐渐不再是幼童而是女孩了,又从女孩变成了大姑娘。在爸爸捕鼠的日子里,我常常感到精神萎靡,情绪低落。那些曾几何时让我兴高采烈的事已变得黯然失色,就好像世界的声音和画面都缺少了点什么,或许那种随心所欲的快乐是孩提时代特有的财富。我觉得自己身处一种等待的状态,等待着不可知的事物替代上苍曾经的恩典。我当然还很年轻,风华正茂,但就我所知,没有哪个人的十五岁像我那么少年老成。

*

人们依旧过着按部就班的生活,因为他们没有过其他生活的可能性。爸爸每天早晨刮胡子的时候仍然唱着《皮卡第玫瑰》,字句残缺不全,一边跳过这一句或那一句,一边在嶙峋的脸上转动着剃刀,而如果我在楼下闭上眼睛侧耳倾听,就可以在脑海里神奇的屏幕上看到他的一举一动。他硬着头皮继续生活,每天带着狗和鼠夹出门,学会以此作为日常工作。回家的时间虽然不像过去那么准时,可腋下还是习惯性地夹着一份《斯莱戈冠军报》,以便尽量使他的新生活走上正轨。

这些日子里,他偶尔会在报上读到跟他有关的文章,至少有一次是这样的。当时,我听到他倒抽了一口凉气,抬头一看,发现他正埋头在报纸里。罗迪先生是《冠军报》的股东,据说他是新政府的人,所以对内战的报道采用了直白平淡的语言,力争展现一种天下太平的效果。

爸爸说:“天哪,他们枪毙了上次在坟场上的那群孩子。”

我说:“什么孩子?”

“就是那群抬来他们死去战友的野小子。”

我说:“死者是他们其中一个人的弟弟。”

“是的,萝珊,其中一人的弟弟。这里有他们的名字。死者姓拉维奥——你说是不是个古怪的姓?名叫威利,他哥哥叫约翰。但是他跑了,这里写的。越狱了。”

我说:“是吗。”我心里隐隐有点不自在,但同时又喜出望外。就像听说江洋大盗杰西·詹姆斯那类传奇时的感觉。你当然不愿意遇到拦路抢劫,但还是不禁为绿林好汉的逍遥法外窃喜。尤其是我们又算得上认识约翰·拉维奥。

“他老家是野鹅群岛。具体说,是梭鱼岛。非常偏僻的地方。梅奥郡的偏远地带。他藏在自己人中间可能还比较安全。”

“希望如此。”

“肯定很难下手,肯定的,枪杀他们。”

爸爸的话不带任何讽刺意味。都是他的真心话。一定是很难下手的事。让两个男孩子并排站在一起,或一个接一个,谁知道这种事的步骤,然后枪杀,或者按他们说的,枪毙。他们现在已经死了,与来自野鹅群岛的威利·拉维奥同行。

爸爸接下来沉默不语,我们没有相互对视,只是一起盯着火炉,那里的一小撮炭火已奄奄一息。

*

妈妈的沉默才最是深沉。她像一只水生动物,当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也仿佛置身水下,因为她从不说话,动作沉重缓慢如同在水底潜游。

爸爸对妈妈真是全力以赴。他奋勇地进行各式启发,对她极尽关怀。他的新工作薪水微薄,但他还是希望,在内战结束后黑暗的岁月,在整个国家正从跪倒的地上爬起来的时刻,这点收入也能让我们维持生活。其实,我觉得那个时代整个世界都因灾难而疼痛。历史的车轮并非服从人力,而是在某种无形的力量作用之下滚滚向前。爸爸将挣得的工资尽数交给妈妈,指望她省吃俭用,用那几个英镑支撑着我们勉强度日。但就像历史被莫名的巨大力量所挟持,莫名的小事也左右着我们的命运。比如,家里经常断顿,几乎没有什么可吃的东西。晚饭的时间到了,妈妈在厨房里敲敲打打,好像在做饭,然后走出来,在狭小的起居室里坐下。爸爸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准备上夜班,有整夜的工作等待着他,因为老鼠的王国在夜里更容易入侵。这时我盯着妈妈,逐渐看出晚饭不会上桌了。爸爸缓缓地摇摇头,可能在心理上紧紧裤腰带,但也还是不敢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在妈妈的危机状态之下,我们一家开始饿肚子了!

但是无论什么都无法打破她的沉默。圣诞节快到了,我和爸爸盘算着如何给她个惊喜。他在开罗咖啡店旁的小杂货店里觑见了一条减价围巾,于是每个星期,他偷偷留下半个便士,一点点攒钱,像老鼠攒麦粒一样。要知道,妈妈是非常漂亮的,不过现在已不那么美了,她的沉默如同一层苍凉的面纱,覆盖着她的面庞,像一幅油画表层晦暗的清漆遮住了美丽的画面。她那绿眼睛里的熠熠光芒熄灭了,她最本质的自我也随之消逝。即便如此,她的容貌还是会得到任何艺术家的赞赏,虽然我很怀疑斯莱戈是否有艺术家存在,除非算上给杰克逊、米德顿、坡来科芬等有钱人画像的那几个家伙。

爸爸圣诞前夜不用上班,所以我们兴高采烈地去参加礼拜。礼拜由艾利斯牧师主持,就在他整齐的旧教堂里。妈妈默默地跟着我们,身穿破旧的大衣,看上去像个小修士。当时的情景至今历历在目,小教堂里燃着烛光,教区里的基督教众,贫穷的,小康的,富裕的,济济一堂。男士们穿着深色呢大衣,女士们,如果负担得起的话,颈上都围着一抹皮草,她们的装束还是以那个时代阴郁的绿色为基调。烛光四射,照亮了坐在我身旁爸爸脸上的皱纹,照亮了教堂的石壁,照亮了牧师的声音——他正讲诵着圣经里神秘动人的语句,也照亮了我的胸膛,还有里面年轻的心脏,穿透了它,令我想高声呼喊,喊出所有无法言传的心事。我想呼喊爸爸的命运,妈妈的沉默,也想呼喊对世界的赞美,比如妈妈日渐消减但依然绝世的容颜。我感到爸爸妈妈是我的责任,而我必须采取行动使他们获得救赎。不知为什么,这个念头令我浑身充盈着喜悦,一种莫名的强烈的神圣感,以至于当本地的教众开始唱起那些久已忘怀的圣歌,我情不自禁,喜出望外,在光芒四射的黑暗中泪流满面,任滚烫的泪水纵情释放了我的心怀。

我尽情地流泪,虽然我的泪水没给任何人带来什么好处。周围到处是受潮的衣服散发的酸味,教堂里总有人不停地咳嗽。但我情愿付出一切,回到从前,让那些人都回归到教堂里,让时间回归到那年圣诞节的时候,把一切都还原到那个不久之后即将被无情夺走的时刻,把金币放回人们的口袋,身体放回棉毛裤和棉手套里,所有的一切都还原,以便我们可以永久停驻在那一刻,跪在或坐在桃花心木的条凳上,在那一寸神圣的光阴里,爸爸布满皱纹的脸迎着闪烁的烛光,慢慢转向了我和妈妈,微笑,微笑,带着平凡的善意。

第二天清早,爸爸送给我一件漂亮的首饰,直到后来我才知道,这叫作剧装首饰。斯莱戈的姑娘们就像喜鹊,喜欢闪闪发亮的东西,出门都想带一点珠光宝气。我也像别的女孩一样,梦想着传说中的鹊巢,里面可以找到胸针、手镯、耳环,有一窝偷来的宝贝。我接过爸爸的礼物,忙不迭地打开它的银色别针,把它别在我的羊毛开衫上,骄傲地展示给摩托车和钢琴看。

然后爸爸递给妈妈她的贵重礼物,外面包着商店里正式的包装纸,如果是过去,她一定会把包装纸折起来,放在抽屉里收好。这会儿,她静静地打开纸包,看着里面折叠整齐的斑点围巾,抬起脸,问道:

“裘,这是做什么?”

爸爸被完全弄糊涂了,不懂她的意思。是花纹不好看吗?他一定是在买围巾的过程中,在某个没有注意到的环节上失败了。毕竟,谁会对他,一个捕鼠人,讲解女性的时尚?

他鼓起勇气,说道:“做什么?不做什么啊,茜茜。不做什么。”然后他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来了灵感,补充道,“这是条围巾啊。”

她说:“你说什么,裘?”好像她的耳朵忽然神秘地失聪了。

他说:“你可以包在头上,围在脖子上,怎么戴都行。”显然,他胃里已经开始翻江倒海,充满送错礼物的绝望,虽然他还尴尬地试图解释明摆着的事实。

她说:“哦。”然后看着腿上的礼物,“哦。”

他说:“希望你喜欢。”好像把他的脖子伸到了斧子下面。

她说:“哦。”至于这个“哦”是哪一个层次的,表达什么意思,我们俩都摸不着头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