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阴兽(6)
大江春泥在信上补充说要杀害小山田时,有这样一句话:“不必惊慌,我做事向来不急。”可他为什么这么迫不及待地仅隔两天就下此毒手了呢?那封信的目的很有可能是故意让静子放松警惕,以便出其不意地下手。但我忽然怀疑有别的原因。
静子听到表针声,相信春泥藏在阁楼里,流泪恳求饶小山田一命——听她这么说时我就担心,春泥得知静子如此一往情深而更加妒意大发,同时意识到自身处境危险,从而改变主意:既然你那么疼爱丈夫,那就不再拖了,马上干掉。话说回来,小山田六郎横死事件,是在极其反常的情况下发现的。
接到静子通知,我当日傍晚赶到小山田家,这才听得整个情况:小山田前一天同平时也没什么两样,比往日稍早一点从公司回到家,晚饭后他说要去河对面小梅町一个朋友家下围棋。由于天气暖和,他只在夹衣外面披上了件短外褂,没穿大衣就一晃儿出门了。时间是晚间七点左右。
地方不远,他像往常那样半是散步地绕过吾妻桥,沿向岛堤走去。他在小梅町的朋友家大约坐到十二点,同样步行往回走——至此情况一清二楚,再往下就无从知晓了。
静子等了一夜未见丈夫回家,加之接到大江春泥的恐吓信不久,她如坐针毡,没等挨到天亮就赶紧给丈夫可能去的地方打电话询问,但毫无结果。我这里当然也打来了电话。不巧我头天晚上就没在家,傍晚才勉强回来,根本不知道出了这么大的事。
上班时间到了,小山田也没有去公司上班。公司也想尽一切办法到处找他,但全然不知下落。快到中午的时候,象潟警察署打来电话,告知小山田已经横死。
从吾妻桥西头、雷门电车站往北走不远下得土堤那里,有个往返于吾妻桥和千住大桥的公共轮船码头。那是自一分钱船票时代就已闻名的隅田川特色建筑,我时常——尽管没什么事——乘机动船从这里往返言问或白须之间。轮船商人每每把绘本和玩具什么的带上船来,用那无声电影解说员般的嘶哑语声合着螺旋桨声响介绍商品——我非常非常喜欢那种古色古香土里土气的味道。这轮船码头,就像浮在隅田川上的四方船,无论候船室的椅子还是客用便所,全都固定在摇摇晃晃的船上。我进过一次那便所,知道是什么样子。虽说是便所,其实也就是一个妇人用桐木箱那样的东西,在木板上开一个长方孔,大川河水就在下面不到一尺的地方哗哗流淌。
一如火车或船上的厕所,不会有脏东西,说干净倒也干净,但从开成长方形的洞口定定往下看去,深不见底的青黑色的水沉淀不动,不时有残渣剩饭等东西如显微镜中的微生物一样从洞口一端闪出,慢悠悠消失在洞口另一端,给人以一种奇异的惧怵感。
三月二十八日早上八点左右,浅草仲见世一个准备去千住办事的商家妇女来到吾妻桥轮船码头,在等船的时候走近便所,刚进去就惊叫一声跑出来。
检票的老伯问是何故,妇女说正对便所长方形洞口的蓝色河水里,有一张男人脸往上看她。
检票的老伯起始以为是船老大什么人恶作剧(此类水中风化事件偶尔也是有的)。待他进便所一看,果见距洞口不过一尺的下面赫然浮着一张人脸。随着水波晃动,那张脸时而隐去半边时而整张现出,简直像带发条的玩具,可怕极了——老伯事后说。
老伯看清是一具死尸,立时惊慌起来,大声招呼码头的年轻人过来帮忙。
候船的乘客中也有豪爽的鱼铺伙计等人,帮年轻人一起打捞尸体。但从便所内怎么也捞不上来,他们从外侧用竿子将尸体捅到宽敞的水面。奇怪的是,尸体竟只穿一条裤衩,浑身赤条条的。
死者四十岁上下,长相不错,看上去又不像兴之所至地在这隅田川里游泳来着,令人惊异。再细看,背部好像被刃器刺过。就溺死者来说,却没怎么呛水进去。
等到明白不是普通溺死者而是杀人事件,轰动愈发不可收拾。往上打捞尸体时,又发现一桩奇事。
接到报警后迅速赶到码头的花川户派出所的警察,指挥码头年轻工人揪着死者乱蓬蓬的头发往上拉。死尸的头发竟一下子从头皮上剥落下来。
年轻人吓得“哇”一声松开了手。死者落水好像没多长时间,头发怎么会迅速剥离呢?莫名其妙。再仔细一看,死者本人的脑袋整个光秃秃的,他戴的原来是假发。
这就是静子的丈夫、碌碌商会董事小山田六郎死时的惨状。
也就是说,小山田的尸体是被剥光后又被人把蓬蓬松松的假发套在秃脑袋上才扔到吾妻桥下的。而且,尽管尸体是在水中发现的,却没有呛水的迹象,致命伤是背后左肺部位受到的利器刺伤。此外还有几处浅些的刺伤。由此看来,犯人肯定刺错了好几次。
据法医鉴定,受致命伤的时间应在后半夜一时许。由于尸体没有衣服没有携带物,弄不清是何处的何人,警察也很为难。好在中午时分出现一个认识小山田的人,马上给小山田家和碌碌商会打去电话。
傍晚我来到小山田家时,小山田家的亲戚、碌碌商会的工作人员以及死者友人等都已赶到,家中非常拥挤。静子说她刚从警察那里回来,此时被这些来吊唁的客人围在中间,一脸茫然。
根据情况,小山田尸体可能要解剖,所以警察尚未交还。祭桌前用白布罩起的台上放着一个赶制的灵牌,并且庄重地献上了香和鲜花。
我从静子和公司人口中得知小山田尸体被发现的经过。两三天前我还蔑视春泥,不让静子去找警察,而现在却发生了如此凶案。想到这里,我既羞愧又后悔,坐立不安。
我认为凶手除了大江春泥别无他人。春泥肯定在小山田从小梅町棋友家出来走上吾妻桥时,把他带到轮船暗处将其残杀,然后将尸体投进河里。无论从时间上来说,还是从本田说春泥曾在浅草一带游荡这点来看,凶手都必是春泥无疑。何况他本人已发出预告要杀小山田。
可是,小山田为什么会赤身裸体呢?为什么头戴怪模怪样的假发呢?假如这也是春泥所为,他何苦无聊若此呢?真是不可思议。
为了就只有静子和我两人知道的秘密交换看法,我找机会把她叫到另一个房间。静子就像正盼着似的,朝在座客人点点头,匆匆跟我出来。等别人看不见了,她低低叫了声“先生”,就一下子扑到我的怀里,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胸口那里。随即长长的睫毛闪出泪花,眼睑之间鼓胀起来,淌出大大的水珠,顺着青白的脸颊一下下滑了下来。眼泪接连不断涌出,一滴滴流淌不止。
“我不知该怎么向你道歉。全怪我马虎大意。实在没想到那家伙竟说干就干。是我不好,我不好……”
我也不觉悲从中来,拉起静静哭泣的静子的手,鼓励她似的紧紧握住,反反复复道歉。(我接触静子肉体,那时是第一次。尽管是那种时候,我还是确切意识并且永远忘不了她手尖那不可思议的感触——尽管那般苍白无力,却又好像指芯那里有火燃烧一般热乎乎富于弹性。)
“你向警察说了恐吓信的事吗?”良久,我等静子止住哭泣后问道。
“没有。我不知怎么办才好。”
“就是说还没说?”
“嗯,我想跟您商量一下。”
事后想来觉得奇怪,我那时仍握着静子的手。静子也只管叫我握,扑在我怀里似的站着。
“你当然认为是那个人干的吧?”
“嗯。还有,昨晚又出了件怪事。”
“怪事?”
“我不是到洋房二楼去睡了吗,原以为这样可以放心了,再不怕被人偷看。没想到好像那个人还是窥看来着。”
“从哪里?”
“玻璃窗外。”接着,静子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句一顿地说起来。“昨晚十二点左右我上床躺下。因丈夫还没回来,心里七上八下的,加上一个人孤零零躺在那么高的西式房间里心里有点害怕,就不由自主地扫视房间的各个角落。窗户上的百叶窗有一段放不下来,下端一尺多没有遮拦,从屋内可以看见漆黑的外面,使我很怕很怕。可我越怕越往那里看,最后发现玻璃外面模模糊糊现出一张脸来。”
“不是幻觉?”
“那张脸一晃儿就不见了。但我现在仍觉得那不是幻觉。乱糟糟的毛发紧紧贴在玻璃上,脸有点朝下,眼珠往上翻着,直勾勾瞪着我——现在好像还在我眼前似的。”
“是平田吗?”
“嗯。除了他还有谁会干那种勾当,肯定是他。”
如此交谈完后,我们认定杀害小山田的肯定是化名为大江春泥的平田一郎,而他往下又要谋杀静子,我们决定一同去找警察,请求提供保护。
负责此案的检察官是个姓系崎的法学士,碰巧他也是由我们侦探作家、医学家和法律专家等组成的猎奇会的成员,因此他以一种对待来访朋友的态度,亲切地听取了我们的介绍。否则,在我和静子同去所谓搜查本部即象潟警察署讲完情况后,由此产生的只能是检察官与被害人家属那种郑重其事的关系。
对这起奇特的案件,系崎也显得相当惊愕,同时也好像深感兴趣。他向我们保证说,一定竭尽全力调查大江春泥的行踪,并给小山田家特别配备警察加以巡视,增加巡逻次数,切实保护静子。至于大江春泥的长相,因我提醒时下张贴的肖像不是很像,他便叫来博文馆的本田,详细听取了本田记忆中的相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