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少华日本经典名著译丛(全9册)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6章 阴兽(5)

我和静子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决定由我像《阁楼里的游戏》中那个门外汉侦探一样爬上静子起居室的天花板,以确认里边是否有人进去过;若有,确认从何处出入。

静子说那怪怕人的,再三劝阻。但我没有理会,一如春泥小说所示,掀开壁橱上面的天花板,像电工那样钻进洞去。也巧,宅内除了刚才迎我的少女别无他人,而少女也好像在厨房那边干活,无需担心被人发觉责怪。

阁楼里根本不像春泥小说里写得那么漂亮。

虽然是旧房子,但由于年末大扫除时已雇人把天花板拆下彻底洗过,所以脏得不是很厉害。但毕竟积了三个月的灰,蜘蛛网也结了。问题首先是里面一片漆黑。我打着静子家的手电筒,顺着横梁靠近发出声音的地方。这里有条缝隙,大概是灰水清洗致使木板翘起造成的。我发现它是因为下面有淡淡的光线射进。但爬了不到三尺,一个发现让我心里一惊。

说实话,我尽管这样爬上来了,但没以为会有什么。不料静子的想象绝对不错:横梁和天花板上的确有痕迹表明最近有人出入。

我打了个寒战。我知道那篇小说,想到那个从未见过面的毒蜘蛛般的大江春泥和我同样在天花板里爬来爬去,一股无可名状的战栗朝我袭来。我浑身僵挺地按照梁灰上残留的手印和脚印向前搜寻,发现在发出表针走动声音的地方,果然灰尘乱得一片狼藉,说明有人长时间在此停留过。

我开始如醉如痴地追索春泥(大约是春泥)其人的遗痕。看上去他几乎走遍了整座房子的天花板,到处都留下了他的痕迹。静子起居室和静子夫妇卧室天花板缝隙那里的灰尘,更是一塌糊涂。

我模仿阁楼游戏者往下面房间窥视。原来春泥乐此不疲也自有其道理。从天花板缝隙所能见到的“下界”光景,简直不可思议得超乎想象。尤其目睹正在我眼下垂头丧气的静子时,我实在吃了一惊:人这东西因视角不同竟显得如此异样!

我们总是被人侧看,所以无论怎么注意自己形象的人,也想象不出来自己被从头顶看时呈怎样的形体。这里边应当有明显的疏漏可循。唯其有疏漏,毫无掩饰的原原本本的人才会显露不甚得体的部分。静子那油光光的圆发髻上(从正上方见到的发髻,就其形状而言即已相当奇特),在前发与发髻之间的凹处积有灰尘——尽管很薄——脏得同其他完美部分无法相比。而且在连接发髻的脖颈下端,由于是从正上方窥看衣领和脊背之间形成的谷底,竟可瞧见脊背上的凹窝,滑腻清白的皮肤上那条惨不忍睹的红痕活生生一直伸向黑得看不见的深处。从上面目睹的静子多少有失品味,然而她原有的某种不可思议的挑逗性却愈发汹涌地给我以冲击。

但当务之急是查看是否留有证据来证明乃大江春泥所为。我压低手电筒光,在横梁和天花板上四下查看,但手印脚印都很模糊,指纹更无从辨认。春泥一如《阁楼里的游戏》,没有忘记准备袜子和手套。

只有一个收获:正好在静子起居室上面,有一根从横梁吊起天花板的撑木,在撑木底端不起眼的地方,落有一颗鼠灰色的小小的圆东西。原来是一枚磨砂金属扣,形状如光泽黯淡的碗,表面浮雕着这样几个字母:R·K·BROS·CO·。

我拾起扣,脑际马上掠过《阁楼里的游戏》中那个衬衣扣。但这东西作为衬衣扣则不太像。无法断定。过后给静子看,她也一味摇头沉思。

不用说,春泥从何处钻入天花板这点,我也详细查看了。

我顺着灰尘杂乱的痕迹继续向前寻找。痕迹在房门旁边的储藏室上方终止了。储藏室的天花板很粗糙,往上一搬,很容易就拿开了。我踩着里边扔着的破椅子下来,从内侧试开储藏室门。门没上锁,一下子就开了,紧贴门外,是一道比人略为高出的混凝土围墙。

估计大江春泥瞅准这地方没人通过,翻过围墙(前面说过,墙头上植有玻璃碎片,但对于预谋性入侵者来说算不得什么),从这个没上锁的储藏室悄悄爬上阁楼。

如此完全弄明白了,我倒有点兴味索然。我心里很蔑视对方,心想,这种小伎俩充其量也就是不良少年那个水平。莫名其妙的恐惧感顿时消失,唯有实实在在的不快剩留下来(后来明白,如此蔑视对方是个天大的错误)。

静子怕得跟什么似的,提出既然自己不能顶替丈夫,那么是否应该牺牲自己的秘密,麻烦警察出动。而我由于已开始蔑视对方,遂劝说不必。事情不至于荒唐到《阁楼里的游戏》所描述的那样,罪犯从天花板把毒药吊放下来。何况就算爬到天花板里,也是杀不了人的,如此弄得人六神无主,完全出于大江春泥特有的幼稚,这般虚张声势,岂非他的惯用伎俩!只不过一个小说家而已,很难设想有更多的实际能耐——我这样劝慰静子。见她这么害怕,也是出于安慰,我保证说我会托一个喜欢做这种事的朋友每天夜晚监视储藏室那里的围墙。

静子说,幸好洋房二楼有一间供客人用的卧室,她准备找个借口,暂时用作夫妻卧室,因为洋房没办法从天花板缝隙窥视。

两个对策是第二天实施的。然而,这种姑息手段阻止不了阴兽大江春泥可怕的魔掌。两天后的三月十九日深夜,如其事先警告的那样,他终于抛出了第一个牺牲者,小山田六郎气绝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