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散文诗一百年大系7:云锦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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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鲁迅

鲁迅(1881—1936),本名周樟寿,周树人,浙江绍兴人。有二十卷本、十六卷本、十八卷本的《鲁迅全集》行世。1927年出版散文诗集《野草》。

影的告别

人睡到不知道时间的时候,就会有影来告别,说出那些话:

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地狱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你们将来的黄金世界里,我不愿去。

然而你就是我所不乐意的。

朋友,我不想跟随你了,我不愿住。

我不愿意!

呜呼呜呼,我不愿意,我不如彷徨于无地。

我不过是一个影,要别你而沉没在黑暗里了。然而黑暗又会吞并我,然而光明又会使我消失。

然而我不愿彷徨于明暗之间,我不如在黑暗里沉没。

然而我终于彷徨于明暗之间,我不知道是黄昏还是黎明。我姑且举灰黑的手装作喝干一杯酒,我将在不知道时间的时候独自远行。

呜呼呜呼,倘若黄昏,黑夜自然会来沉没我;否则我就要在白天消失,如果现在是黎明。

朋友,时间近了。

我将在黑暗里彷徨于无地。

你还想我的赠品。我能献你什么呢?如无他,则仍是黑暗和虚空而已。但是,我愿意只是黑暗,或者会消失于你的白天;我愿意只是虚空,决不占据你的心地。

我愿意这样,朋友——

我独自远行,不但没有你,并且再没有别的影在黑暗里。只有我被黑暗沉没,那世界全属于我自己。

(选自《语丝》,1924年12月8日第4期)

希望

我的心分外地寂寞。

然而我的心很平和:没有爱憎,没有哀乐,也没有颜色和声音。

我大概老了。我的头发已经苍白,不是很明显的事吗?我的手颤抖着,不是很明显的事吗?那么,我的魂灵的手一定也颤抖着,头发也一定苍白了。

然而这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这以前,我的心也曾充满过血腥的歌声:血和铁,火焰和毒,恢复和报仇。忽而这些都空虚了,但有时故意地填以无可奈何的自欺的希望。希望,希望,用这希望的盾,抗拒那空虚中暗夜的袭来,虽然盾后面也依然是空虚中的暗夜。然而就是如此,陆续地耗尽了我的青春。

我早先岂不知我的青春已经逝去了?但以为身外的青春固在:星,月光,僵坠的蝴蝶,暗中的花,猫头鹰的不祥之言,杜鹃的啼血,笑的渺茫,爱的翔舞……是悲凉缥缈的青春吧,然而终究是青春。

然而现在何以如此寂寞?难道连身外的青春也都逝去,世上的青年也多衰老了吗?

我只得由我来肉搏这空虚中的暗夜了。我放下了希望之盾,我听到Petófi Sándor(1823—1849)的“希望”之歌:

希望是什么?是娼妓。

她对谁都蛊惑,将一切都献给;

待你牺牲了极多的宝贝——

你的青春——她就弃掉你。

这伟大的抒情诗人,匈牙利的爱国者,为了祖国而死在哥萨克兵的矛尖上,已经七十五年了。悲哉死也,然而更可悲的是他的诗至今没有死。

但是,可惨的人生!桀骜英勇如Petófi,也终于对暗夜止步,回顾着茫茫的东方了。他说:

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倘使我还得偷生在不明不暗的这“虚妄”中,我就还要寻求那逝去的悲凉缥缈的青春,但不妨在我的身外。因为身外的青春倘一消灭,我身中的迟暮也即凋零了。

然而现在没有星和月光,没有僵坠的蝴蝶以至笑的渺茫,爱的翔舞。然而青年们很平安。

我只得由我来肉搏这空虚中的暗夜了,纵使寻不到身外的青春,也总得自己来一掷我身中的迟暮。但暗夜又在哪里呢?现在没有星,没有月光以至笑的渺茫和爱的翔舞:青年们很平安,而我的面前又竟至于并且没有真的暗夜。

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选自《语丝》,1925年1月19日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