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王统照

王统照（1897—1957），山东诸城人。著有长篇小说、短篇小说集及《王统照文集》（六卷）等，散文诗有《听潮梦语》《去来今》等。

不易安眠

冷雨连宵，你大约不易安眠。有时有几声巨响由空际传来。你，开窗四望，一片暗冥，凄冷的雨丝织成密网，网住了这黑夜的“囚城”。楼台、树木、车辆，你都看不分明，只是若干点想冲破昏雾的灯光，若远，若近；在飘动，在炫耀，在孤寂中作光明的散布！

春去了，就是苦涩的莺声也不到这“囚城”中叫唤，况是料峭风雨中的夜。

杜鹃的哀啼，夜莺的幽唱，这些鸟音虽曾颤动多少诗人、旅客、易伤感的青年、情思宛转的女孩子的心，使他们神迷，泪落，心情嵌在缠绵的幻影，时间付与冥想的哀、乐，甚则比以灵魂，听似仙乐……但现在呢？即有他们的骄歌，哀唱，再也不会引你遐想，惹你惆怅！……现实的重负，一支针一滴血地压上苦难者的肩头，火灼，水湮，每个人都分尝到。纵然，音乐般的，或高一步说是精神上的麻醉，可以销魂，可以忘我，可以排遣世虑，可以沉入玄想。但，这至少须有一份略从容的时间，略悠闲的趣闻，轻微的忧郁，方能对他们的骄歌、哀唱，发生飘飘然的情感。

现实呢！便是好作奇想，好动怅惘的古诗人，生活在“囚城”里，你准一千个不相信，什么杜鹃，夜莺，会触动他古怪的灵感，写得出一首像样的诗来。

凡是一个逃不出现实的苦难者，他情愿在暗夜披衣独起；他的心在热血交流中跃动；他的泪灼烫地堕入肚肠；他的想象是：草莽中，平原中，森林中，河岸港湾上的鲜血；是自由的洪流泛滥过激怒的田野；是暴风疾雨挟着战神的飞羽传遍各地。

原来，这样丑恶纷乱的城市再无须会骄歌哀唱的小鸟作闲情的啭弄，何况是已变成一座“囚城”，一个储存记忆的“狭的笼”！

春去了，正接着与夏威相争的夏日。谁还在梦幻间眷恋着杜鹃夜莺的骄啭、哀啼？有巨响急传；有骤雨惊飘；有到处散射的光明点。

你听，你看，你往远处往深处坚实地想……你摸索着拿得住永向着天空向着光辉伸展的枝叶！

这昏暗的夜有破晓的时候？……

不易安眠，你是否堕入自己的梦魇？

（选自《去来今》，文化生活出版社，1941年1月版）

在你的前途上

掷断你的链环，摆脱你的梦寐，听，白鸽的歌声在焦林中已唱出生命的重生。看，凤凰在灰烬上也展开斑斓的锦羽。

确定你的希求，净化你的忧虑，人间总有前途，在荆棘的纵横中；在霜雪的冷冽中。那安慰悦乐的春光曾驰过冰河迅速地向前途展布。

你的眼泪白白地流去，化不出一滴清波，应该在死亡、苦痛、饥饿、流亡的时间与空间中培养出更生的花朵！——它，因此会带着不忘的笑颜，向全世界招手。到这时，你的眼泪方能得到报偿，方浸润出生之值。

你的心即使真化成死灰，灰中还有不灭的火星在暗中跃动，何况有自由的风力替灰传播，灰中的火星散发着美丽的明光。

听，生命的重生的歌唱；看，灰烬上凤凰的展羽。……那流星般的泪滴，那风中的火星。——这，都在你的艰苦的前途上。

（选自《繁辞集》，世界书局，1939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