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深蓝的诱惑
一只羊的信仰
青草与枯草
一样可以填饱饥饿的胃囊
一只羊的信仰
是顺从草地的走向
白云和白雪
都一样地白
星星和眼睛
都一样地亮
那根鞭子
是一个家
是夜晚的平安和温暖
牧羊人头顶的月亮
圆缺与刀刃无关
一只羊的信仰
像它每天喝过的溪水
要多清有多清
要多软有多软
秋天的羊群
秋风一起
草就瘦了
那些羊，吃一会儿草
抬头看一会儿天
它们的眼睛
比秋天更深远
像一群肥硕的云朵
秋天的羊群
落在山坡上
以一种即将消失的洁白
掩盖着一种苍茫
牧羊人站在树下
用秋天的表情看着自己的羊群
落叶被秋风推送着
飘落到清浅的河里
整个下午
牧羊人和他的羊群
就这样安静地呆在山坡上
加深着秋天的寂静
风的后面
风的后面
跟着的还是风
羊群安静地在山坡上
啃吃着一把枯草
惯于顺从的眼睛
只是偶尔看一看天空
那些预示命运的白云
它们看不见更远的地方
在那里，洁白的羊毛
披在人们身上
就像秋风
披在它们身上
在那里，洁白的羊毛
被染织成五颜六色
像一座春天的花园
不像它们身边的这座山坡
花草和树木，都
一片枯黄
那些微小的事物也会有闪亮的光芒
我喜欢那些微小的事物
比如浩渺天空中最小的星辰
阴影中的一只蚂蚁
我喜欢它们的低调和寂静
我喜欢孩子，他们天真的眼眸里
未蒙上灰尘的深蓝色宝石
我喜欢低垂下头颅的谷物
喜欢飞溅的水珠和草叶上的晨露
甚至，我也喜欢草原上的狼群
喜欢它们尖利的牙齿
喜欢一只蜜蜂尾部的银针
喜欢爱人的手上，纹上的一只蜘蛛
我喜欢这些微小的事物
它们总是在盛大的事物背后
但他们也会有闪亮的光芒
让我们看见自己，看见微小的悲伤和盛大的幸福
有树叶落下
有树叶落下。有树叶
带着一片金黄的色彩
像归鸟的翅膀一样
飞翔着落下，姿势那么优雅
让我穷尽了全部词汇
有树叶落下。就在我身边
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在我遥望落日的瞬间
她已在我脚下，静静地卧着
仿佛土地的女儿，已进入梦乡
有树叶落下。一只蚂蚁
伏在她的身上，这时有风吹来
她不忍心翻身，只是平移了一下
这发生得那么自然
落叶与蚂蚁，似乎都不曾感觉到不妥
有树叶落下。有树叶
带着一片金黄的色彩
落下，我还未及想起
她在哪天抚摸过我的脸颊
她已被路人踩在了脚下
秋日闲
万物都闲下来了
树叶不再站在枝头
招惹路过的风和云朵
它们静静地躺在地上
像婴儿蜷缩在母亲的怀里
夏虫们把自己的鸣唱
收敛起来，这时候
河流也不再喧嚣
不再日夜搬运枯枝与花朵
久沉水底的石头
终于看见了蓝天，看见了星星
看清了摸着它过河的那些人
在所有的地方：城市，乡村，高山和平原
万物都听从了自然的安排
只有那些人
还在不停地奔走
烛光照亮黎明
烛光照亮黎明，这只是一种可能
还有一种可能，是黎明照亮了自己
微弱的烛光下，祖先的牌位
庙宇里的菩萨，保持熟睡的姿势
如同黎明时的山脉、河流，尚未醒来
低处的花草，高处的树叶，或许只摇摆了一下
谁知道呢！除了不眠的风，只有失散的灵魂
但他们，在匆忙寻找失落的遗骸
也许，再一种可能，根本就没有烛光
所谓黎明，也只是梦游者弄出的声响
三月到四月的路上
三月到四月的路上
阳光总是被乌云遮挡
雨一阵，雾一阵，霾一阵
江山里的人
常常看不见江山
走在路上
缤纷的雨伞多于花朵
人们的脸，躲在伞下
脸上的表情难以猜透
只有雨声
滴滴答答
全是一个音节
不便打伞的劳动者
也用雨衣把自己裹紧
只露出两只眼睛
只露出一双手
他们不需要露出思想
这个世界，也没有
给它们留出置放的地方
在高铁上遇见一个读诗的姑娘
在高铁上遇见一个
读诗的姑娘
这是我多次旅行中
唯一的一次
她坐在两个高谈阔论者中间
显得那样弱小
如同荒野里的一朵小雏菊
被风摆来摆去
但她保持着一种宁静
一直到终点
都没有抬一下眼睛
我看不见
她眼睛里
沉淀的颜色
是春天还是秋天
我只看见她合起诗集时
封面上的一轮满月
和数颗星星
深蓝的湖水是一种危险
没有一座湖泊
适合于思考和垂钓
也没有一座适合于爱情
积半生经验：深蓝的湖水是一种危险
坐在湖边的人
至今，有一半还在湖底，没有回来
周边的事物，包括天空，天空的星辰和白云
被它一一吞噬。许多个夜晚
我不能给孩子们讲述一个完整的故事
众人所见：另一个世界
如此安详，寂静
正以一种深蓝诱惑着我们
1980年代的老建筑
这座建筑，实在太老了
建于1980年代的墙壁
一遇潮湿天气，便大块大块地
往下掉墙皮，像过气美人
脸上掉下的脂粉
它的每一间屋子，一定
发生过许多故事
一定有许多鼠虫，躲在某个角落或墙洞
消化偷来的食物，相互传播
它们看见或听见的事情
比如，现在我坐着的这间办公室
被后勤部门粉刷一新
我还是能从墙壁上，天花板上，地板下
发现一些可疑的痕迹
闻到一些可疑的气味
尽管，爬山虎总是不遗余力地
搬运着绿色，阳光和新鲜的气息
也还是遮掩不了它的陈旧
它的每一条裂缝，仿佛都是时间闭不上的嘴
又像是时间布下的陷阱
在德兴
丁酉年冬月十九。小寒天气
德兴小雨，雪还在路上
据说今夜降临，不用担心
雪在来的路上也许会遭遇不测
三十多年了，许多该发生的事情
没有几件是发生了的
三十多年了，我一直很好
现在很好，以后也不会坏到哪里去
这副身体以及它包裹的灵魂
被不同的季节锤炼过
已如钢铁般坚硬
我还学会了一门烤漆的手艺
如果你们看见纷扬的红尘
不会是我的锈迹
一定是别处飘来的霾
丁酉年冬月十九，我在德兴
一场小雨洗净了天空
一壶花雕温到恰到好处
独坐黄昏
独坐山顶
我生活其中的小城
尽收眼底
那里有一扇门
我可以随时打开
那里有一群人
我可以称作姐妹和兄弟
有一条路
我走了三十年
有一份工作和生活
平静，波澜不兴
独坐山顶
在暮色中端详它们
如同一个幸福的囚徒
端详一座透明的牢笼
孤独堆积如山啊
暮色来得多块
我的悲伤就有多汹涌
夏日
我认识和不认识的花都开了
浅白，暗红，明黄，淡紫
有些开在天堂，有些开在人世
如你所见，一些花朵离开了枝丫
一些果实正胀满雨水
红灯和绿灯交错的瞬间，有人走过了一生
野菊花
伤心的人，一半在情景剧里
还没有出来，另一半
远离了这个冬天
人间有太多的冷和无奈
左一阵风，右一场雨
中间的雷电像一把锤子
把一颗铁钉
死命地往骨头里钉
这样一片金黄
显然有些失真
往深处再挖三尺
依然有冰渣，如同铁钉上的锈
站在黄金中央的人
就在昨天，刚刚
把最亲的人
抬上了山岗
高原上的野花
高原上的野花
她开得沉稳淡雅
不像在低处
那么艳丽浮躁
高原上的野花
她像卓玛姑娘
声音清脆嘹亮
从清晨一直唱到晚上
高原上的野花
被雪光照耀
她短暂的一生
只开到天葬台下
一只鸟从天空飞过
一只鸟从天空飞过
我抬头看时
它已飞离我的视野
只留下一滴鸟鸣
留下一朵白云
一只鸟从天空飞过
它在一棵古银杏的高枝上
有几秒钟的停留
它让几片银杏叶子
离开树枝，飘落到我的脚下
她们都是一些苦命的人
她们都是一些苦命的人
她们的苦，被阳光和雨水
流进了一片片茶叶里
诗人与画家，临窗远望
满坡的绿和鸟鸣
细细品味生活的甘美
一张洁白的纸上
侍女们摇着折扇
词语起伏，凉风吹落树叶
与一位古人相遇在一片茶叶上
多么不可思议，与一位古人
相遇在一片茶叶上
风潜伏在茶叶下面
鼓捣着一些动词，也没有
惊醒水面的白云
也没有惊醒那一片水蓝
青草和鸟鸣，在正午时分
如此安祥，石桌与石凳与一把紫砂茶壶
静静地叙述时间流逝的过程
翻开的书页，停在
阳关以西。眼见一场大雪即将来临
杯子里的温度，不知
是否能保持到下一个春天
我必须起身，去买一块
印花蓝布，给出嫁的姑娘
做一件春衫，裁一片头巾
一壶茶越喝越淡
酒过三巡，会越来越浓
茶过三盏，却越来越淡
总算明了
为什么江湖泡在酒里
我也总算明白
为什么君子喜欢坐在松下
或者怀抱一条流水
醉了
才敢看江湖的血
淡了
才能把血性的词语
浸软
站在王朝酒店十三楼的窗口
站在王朝酒店十三楼的窗口
遥望远处，似乎整个天空的星辰
都落到了人间，那么明亮
而天空，却是黑暗的
更远的地方，星光散漫
我的目力已不能把每一颗星辰分开
它们荡漾着，一圈一圈的涟漪
好像把天空的黑暗推开了一些
但在近处，我俯视下的街道
都是一些怀揣光明的人
他们各有自己的去处
从高处看下去，人和街道都比白天干净
垂钓的人
整整一个下午，那个垂钓的人
一动不动，他看湖水的眼神
比湖水寒冷十分
他比所有人清楚
此时的鱼，潜在水底，犹如神仙藏身天空
垂钓者与被钓者
常常互换身份和角色
在时间的长河边
我们看见过众多的钓者
他们如此这般
把他人或者自己
当做钓饵
他们无所求
他们所求的在水之外
看花的人
看花的人，从四面八方涌来
他们带着相机，带着画板，带着一颗索取的心
他们都有一个愿望
把这些花：桃花、梨花、金黄的油菜花
浮在花瓣上的阳光
藏在花瓣里的花蜜
带回去
安进自己的时光和骨头里
但那些花啊，在看花人走了之后
依然挂在枝头。生长或者枯萎
没有谁能偷走她们的影子
和香魂
看花人不能
风也不能
被春天宠坏的孩子
这个被春天宠坏了的孩子
让人多么无语
一整个下午，他就躺在草地上
数飞过头顶的雀鸟和云朵
一边摇着身边的小树
把阳光摇碎了
把阳光的影子摇碎了
那只厚重的书包
像一块石头
被扔在一边
我看见他的眼睛里
除了蝴蝶和云朵
就是天空的蓝。青山与绿水
这个被春天宠坏了的孩子
仿佛获得了神谕
成为了春天里的一粒种子
流浪的词语
天将夜，我看见许多词语
还在流浪。在河岸、沙滩、荒原和灯火辉煌的大街
我只能领养其中的一小部分
我有一小片土地，但青草稀疏
我有一片屋顶，但洁白的月光被人偷取了一半
我不能养活更多的词语
就像母亲不能养活更多的月季
那些无人领养的词语
还将继续流浪，自生自灭
当我们再想起，我希望
我们还能看见一些微弱的磷火
风吹草动
这是在任何一个季节
常见的一个情景
风吹草动
从一片草地，迅速蔓延到另一片草地
而隐藏在草底的动物
大多学会了安静
只有少数被风驱动
成为人们的猎物
与一棵树站在一起
与一棵树站在一起
像儿时与父亲站在一起
像现在，与兄弟站在一起
尽管，许多时候
有乌云遮蔽光明
尽管，不时有陌生人或不明之物
在不远处穿行
我也从未感觉到恐惧
有时我也感到惭愧
一棵树，年轻的比我还年轻
年长的，已超过了我祖辈的年龄
我却要依赖它
才敢于在人世间
挺直一回
依赖它躲避不期而来的风雨
常常，那些挺拔的树木
给我的阴凉不多
给我的鸟鸣声也不多
这些爱和美好
总是由一些平常的树木那里获得
我与这样一颗树站在一起
好像是
与自己的灵魂站在一起
这个下午
这个下午
我一直坐在树下
这个下午
适合读一首诗
这个下午
我听见雷声隐隐而来
但我没有看见闪电
这个下午
我熟悉的词语和
家乡的草本植物
被狂风吹走
一块病入膏肓的石头
如同人间
无可救药
这个下午
美人在侧
河流在侧
我在一颗爆裂的豆荚里
等待一场雨
掏出所有的疼和痛
看见
我们看见了河流
纯澈的水里有自由的游鱼
接着看见了草地和树林
看见了花和金黄的果实
看见了蜂蝶和飞鸟的翅膀
在它们之上
还有散漫的石头，白雪和浮云
有一颗太阳
亘古不落的太阳
始终保持着灿烂和温暖
一只童话里的萤火虫
还会带领我们
在黑夜里看见月亮和星辰
看见河边饮水的麋鹿
如果有一杯茶，或者一杯酒
我们还会在想象里
看见一片大海
看见它涌动的激情
和宁静的蓝色
但其实，我们看见的
只是一本书的封面和封底
对于一部禁书
它的内容我们从来没有看见
被光照见的事物，只是人间的一部分（组诗）
星星与月亮各自发出自己的光
天空深邃，辽阔
星星与月亮，各自发出自己的光
它们从不在乎自己的明亮或暗淡
被光照见的事物
只是人间的一部分
我们歌唱过的东西
隐于光的背面
多数已经不为人知
风带走了一些花朵
风带走了一些花朵
也带走了一些人
现在，我视野辽阔，一无阻碍
黄金一样的光芒
均匀地撒在土地上
除了云朵
几乎看不见阴影
一个热爱自己的人一定有一棵草木之心
一个热爱自己的人
一定有一颗草木之心
他悲悯、博爱，手掌宽厚
愿意倾听石头的苦难
也乐于坐在秋风里
陪一朵白云整整一个下午
他环抱自己的身体
犹如环抱着世界
九月
一场雨
收走了夏天
穿过树林的风
摘下一片又一片叶子
然后，若无其事地走了
仿佛它从未来过
仿佛大地的悲伤
与它无关
以佛像为背景的人
每次在寺院，都会看见
一些以佛像为背景留影的人
他们虔诚地调整自己与佛像之间的最佳构图
佛光从各个角落
照在他们身上
仿佛，他们将作为
佛在人间的化身
颈椎病
不言而喻
他们和我一样
看遍了医生
但医生给不出确切的病因
人间也无良药
我们唯一能做的
是忍受
就像石头
忍受风
河岸
忍受水
我的词语已经不够
把虚伪的词语删除
把血腥味浓郁的词语删除
把过于热烈和冰冷的词语删除
把黑暗的词语删除
最后能用的词语
所剩无几
而我面对的植物和动物
它们都有一双渴望的眼睛
而我面对的亲人
他们正走在下雪的路上
而在我的身后
还有一支漫长的时间的队伍
它们要赶在夕阳落下之前
越过那座高峻的山峰
现在，谁也不要打搅我
我需要把身体里的铁提炼出来
去锻造新的词语
补上这个世界所缺的部分
秘密
这是个多好的世界
藏下了一切秘密
阳光总是那么及时
抹去了那些阴影
一场雨从东边下到西边
从屋顶下到地面
很快汇成一条河流
荡涤了昨夜残留的污秽
也荡涤了隐秘的证据
时间是最好的化妆师
让原本相识的事物变得陌生
所有的字迹慢慢暗淡
一张纸，回到树上
蓝天依旧蓝，白云依旧白
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2017年的第一缕阳光
2017年的第一缕阳光
与以往没什么两样
依然是先爬上窗台
再慢慢地探向书桌
黑暗撤退的速度总是更慢一些
在一些角落，它们
坚守着自己的阵地
坚守着一些秘密
我醒来得比阳光要迟
眼睛适应光明，与适应黑暗一样
需要一个过程，但我庆幸
我还能看见，并适应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