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月光落在屋顶
时光书
1
上犹江不长,水流平缓
流了这么多年,它也没有断流
两岸村庄的人口不多
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孩子
总是保持一种平衡
2
先是坐火车
然后坐汽车
然后步行
然后是松木坑
一把松明火
照亮的一扇旧木门
大年初十之后
先是步行
然后坐汽车
然后坐火车
然后是一台机器
十二小时不断地重复
从年初到年尾
从少年到白发
从松木坑到松木坑
河流
关于一条河流,我们并不知晓它的全部
我们不能抵达它的每一个源头
也无法计算,汇入的水滴
与消失的水滴,哪个更多
在一条河流上,我们看见
一些落花,比落花还轻的生命
看见日出和日落
看见垂钓的人,有的
钓起一座江山,有的
钓起一片枯叶
至于一朵浪花的声音里
究竟是笑声还是哭声
是幸福还是悲痛
我们分辨不清
数千年,一条河流,就这样流着
数千年,河流两岸的人们
就这样活着
田野里飞起一群水鸟
田野里飞起一群水鸟
但我叫不出它们的名字
我离开它们太久了
它们先是低低地盘旋一圈
然后一声呼哨,钻入云层
仿佛要摆脱什么,那么决绝
但我知道,在天黑下来之前
它们一定会披着落日的光芒
回来,歇息在田野边的一棵树上
在我前面,那么多人
带着伤口,甚至化成一团灰烬
还是回到了这片田野
只是他们没有惊起一只水鸟
水鸟们都有自己的梦乡
突然想起一个地方
突然想起一个地方,想到
那栋陈旧的石头房子
池塘在前
菜园在后
月光落在屋顶
白云沉在水里
远一些的山岭上
寺庙与僧尼都看不见
他们隐匿在云雾和茂密的树林后面
只有无心的唱经声
断断续续
溪水中的一块石头
翻了个身,藏起了圆润的一面
突然想起一个地方
那颗隐藏了多年的泪水
终于流出来,被风吹向夜空
只是带我数星星的那个人
已离开多年
松树林
它就是一片松树林
清风徐来,会落下松塔,落下松针
也会落下一两只毛毛虫
所以在松树林里,不会有传说和神仙
松针很细,但会把一场大雪
举起在山坡上
会把阳光和月光
藏进一块石头里
就像一条小溪流
把自己藏在石头里
偶尔会有一只小松鼠
让人发出惊讶的声音
看!那有一只小松鼠
我记得
我记得村头的那棵月桂
记得中秋的夜晚
它米黄的香气
我记得南山坡上
每一株植物的名字
记得每一块墓石下的人
我还记得那座小庙
没有观音和菩萨,也没有穿袈裟的和尚
住在庙里的都是乡亲们的影子
我记得那座小桥
记得走过小桥的那些岁月
它们偶尔还在戏台上,被唱上一回
小路
我一直不能确定,这条小路
通向的地方是不是天堂
在它的两边,生长着许多小雏菊
高大的树木,总有一些间隙
用来漏下阳光,月光和星光
无数次,我从这条小路走过
总有一种想法,或许穿过树林和小雏菊
那边就是童年,是一片西瓜地和玉米地
每次这样想的时候,都会闻到一种甜香
但其实,小路的一边是高峻的山岭
另一边是望不到底的悬崖
有水声永不停息地流淌
还有无边的黑暗,但黑暗是看不见的
我们看见的是黑暗之上的光芒
这是一条必走的小路
旁逸而出的枝叶,是一种诱惑,也是误导
思想的偏锋,一旦遇上石头的尖锐
人们看见的,就不仅是血
一定还有,被拆散的文字和骨头
春天:植物
我已经很久没有与它们
相遇在春天了
我已忘记了它们的名字
忘记它们的香味与苦涩
忘记它们牵着我的衣襟
轻抚我的脸颊
依依不舍的样子
甚至忘记它们曾经给我疗痛
忘记它们给我点灯
给我果实
给我最初的音乐
它们就在松木坑
在高屏溪,在紫阳山
从来没有离开过
它们静静地生长,静静地开花
静静地枯荣
民国时的一场暴动
那个穿蓝布长衫的人
极为瘦弱,仿佛紫阳山的风一吹
就会跌入悬崖,成为黄昏的一件祭品
事实上,那个早晨并没有风
阳光很好,打在树叶上
有清脆的声音,像砍刀砍在青冈木上一样
告密者不是敌人,也不是叛徒
告密者只是害怕自己的独子
会成为一片秋霜,成为倒伏的树木
没有人会想到,告密者
后来成为了最坚定的革命者
把自己,把家人,摆上了民国的祭台
与母亲一起在菜地里摘菜
这是个平常的早晨
阳光穿破山顶的薄雾
唤醒了紫阳山,唤醒了山里的秋虫,落叶
接着唤醒了山下的村庄
我和母亲,一前一后,走进她的菜园
看得出,她的脚步,比昨天显得轻快
路边的小野花可以作证
她的青春又一次回来
蔬菜们长势良好
辣椒和茄子,萝卜和青菜
一茬接着一茬
完全看不出村子和土地衰败的迹象
菜园里的母亲,一脸慈祥
看着她的蔬菜,像看着她的娃
我仿佛记起,小时候
她也这样摸着我的脸
南山
风吹到南山坡上
都会缓慢一些
它们不愿意再打扰
住在山坡上的人们
落叶落下的声音也轻
只有偶尔窜上窜下的松鼠
剥食松果时
土地会有巍巍地颤动
山坡下,田野金黄
绕山而过的小溪
小溪边洗衣的女子
都那么干净
我看白云
我一直看着那朵白云
在天空飘荡着
它飘得太高了
没有一棵树能抓住它
或者说,它找不到一个歇脚的地方
它多像我那些兄弟和姐妹
飘在异乡的天空
有时,它又让我想起
一些亲人的孤魂
他们在天空看着我
仿佛是我
用挖掘机
把他们赶到了天上
清明路上(组诗)
经过一片坟地
经过一片坟地时
一阵哭声突然响起
我抬头望去
一个年老的妇女
正在祭奠她的亲人
她的面前
摆着厚厚一叠黄草纸
她哭一声,烧一张
再哭一声,再烧一张
她的哭声像纸灰一样
在低矮的天空飞行
弯成风的弧线
只是,听不清她哭声里的言辞
也看不清她脸上
流的是泪水还是雨水
记得去年经过时
还有一些年轻人
这次,一个也没看见
清明路上
在清明的路上
走着一些人
有的打着花伞
有的手拿花束和祭品
更多的人两手空空
一会摘一片叶子
一会弹一弹树上的水珠
走到一座山坡
他们四散开来
极像风吹起的一些落叶
风停后又落在树下
但我知道,过一会
他们又会被风吹向别处
在他们走后
清明的路上
会出现一些幽魂
往不同的方向张望
但我们看不见
雏菊
这些雏菊开得异常小心
尽可能地躲开
走在清明路上的人
她们开在荒野之处
与一群蜂蝶为伍
听它们笑,看它们扇动透明的翅膀
至于那些假装出来的悲伤
地下的人不介意,也不会当真
权当生前看过的戏
在这个日子再看一遍
不说清明
这是众多平常日子中的一个
按照自然的运行法则
必须下一场雨
这是众多寻常植物中的一种
在这个时节,长势茂盛
如同桂花,在八月吐出香味
根本没有什么原因
我们内心悲伤
只是不由自主想起了
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人
抬棺人,抬着一片雪花
一片雪花有多重
一片雪花有多轻
只有抬棺人知道
一片雪花落下
他们一趔趄
一片雪花落下
他们一停顿
在我的家乡
抬棺人越来越少
在我的家乡
回家的灵魂越来越少
在我的家乡
雪越下越少
能埋人的地
也越来越少
露珠
这是一个平常的早晨
在松木坑,一颗颗露珠从高处的树叶
滚落到低处的树叶
然后落到草尖上
落到地里
再从看不见的地方
钻出来
这时,她们已汇合成了一支队伍
又沿着看不见的根系
回到草尖上
回到树叶上
春天里(组诗)
春天还在睡眠
春天还在睡眠。走在路上
看见的事物
没有一样睁开了眼睛
我所熟悉的人
还把自己裹在厚厚的棉衣里
只有风和雨
不请自来,一次又一次
擦洗着天空和大地
冬天的痕迹触目可见
在遇见的树木、草丛、河流上
黄昏还未降临
一只孤独的酒杯
独自在桌子上怀念
远去的亲人和朋友
它的呼喊是火热的,但没有人听见
春天来了
春天来了
那些失踪的花草
一夜之间全部回来
它们藏得真好啊
整整一个冬天
我都没找见它们
春风词
春风吹。春风一直吹
有时急促,有时轻缓,所经之处
岩石开出花来
高处的云朵落向低处
低处的蝴蝶飞向高处
地底的火焰沿着草根钻出来
最后,他们集合在树枝上
有的黄,有的红,有的白
有的清清亮亮,忽然挂在姑娘的眼睫上
春风吹。春风一直吹
多数事物已经醒来,但还有些事物
需要等到一串惊雷
回家
现在,他们要带我回家了
我在外面漂泊得太久了
一头青丝漂成了白发
一把坚硬的骨头
漂成了泥沙
最后,你给我的生命
漂成了一把细腻的瓷土
现在,他们把我带回家
多好啊,你又可以在另一个世界
重新把我捏成一个
你喜欢的娃
绕在你的膝下
冬至书
这一天,白昼的时间最短
夜晚的时间最长
我手上的阳光最少
我该怎样分配它们
妻子和女儿
她们需要一束光明
临镜梳妆,给青春补色
老母亲,坐在榕树下
需要一束阳光,晒一晒她的老寒腿
归仓的粮食
还有一部分,在等着阳光的手术刀
剔除它们体内霉变的病菌
那些过冬的植物和羊群
望着苍穹,它们的沉默对应着我的沉默
尤其是,那条回家的小路
有着越来越厚的霜痕
祖先们回家的时候,我生怕
让他们再一次跌倒在生活里
坐在中年的夜晚,才发现
我手里的阳光这样稀缺
渔歌子
雨是好雨,风是好风
我是被时间修补好的一处风景
那个垂钓的老人
青斗笠,绿蓑衣,一根竹竿
斜斜地垂在水面
他的手上,却握着一只酒盅
这只是一幅水墨中的情景
现实是:一只飞鸟拓宽了天空
桃花深处,恋爱的少女
在慢下来的时光里,写诗
太阳照在所有的事物上
那颗太阳,一动不动
它那样挂在天空已经很久了
它照在所有的事物上面
它照在常绿灌木上
也照在落叶乔木上
光秃的枝丫和翠绿的树叶
都折射出一种光芒
那些枯萎的草和
坐在树底下的小狗
它们身上没有反光
但它们,一样因阳光的暖而快乐起来
我正在读一部诗集
那颗照过苏东坡的太阳
现在也照在了我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