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风
1.在风中站立
一场风刮了起来。
风在新疆往往只是一个打前站的黑客,它后面还有沙呢!果然不久,风沙刮了过来。风沙一会儿快,一会儿慢,我们的车子拼命往前赶,好不容易冲出风沙,但是没有走多远,很快又被裹了进去。如此折腾几番,司机有一种被戏弄的感觉,索性放慢速度前行,但这时候风沙却奇怪了。
快到名胜古迹千佛洞了,却因修路不得不走便道。车在沙土中前行,有风再起,尘土便拥到车前,撒开一片土雾。好不容易冲出尘雾,从倒车镜中发现车后有一条“土龙”紧追不舍。后来风沙慢慢小了,土龙悄无声息地消失。突然,前方出现了一片绿色。呵,风沙散去后见到的绿色真让人心悦。稍近一看,是一棵大树。这棵树长得可真是不易,四周一片苍凉,唯有它独立而生。人们为了保护它,在它周围用土坯围了一圈。车子驰近,见一匹骆驼在树下卧着,大树投下一片绿荫,为它创造了一个安逸的休息之地。我因为刚穿越了风沙的缘故,便在心里为骆驼感叹——风沙散去多难得啊,骆驼,好好休息吧。走远了回头一看,旷野独树,树下卧着骆驼,这些都是新疆独有的风景。
车子走了不远便被人拦住,因为前方修路,不让我们过去。我们只好往回走。失落是无可避免的,但总得找个理由开脱,于是,我给大家讲起千佛洞的来历。吐鲁番最早的宗教是佛教,千佛洞在唐、五代、宋、元等七个世纪中,一直是这个地区的佛教中心。以后随着印度凿窟造像技术传入,绘画,雕塑等艺术形式,由西向东发展,千佛洞正是这种艺术发展过程中的产物。从魏晋南北朝到元代,吐鲁番修建了很多佛教寺院和石窟。交河、高昌的大旨殿,柏孜克里克、吐峪沟千佛洞都是这一历史时期建造的,足见当时佛教的辉煌。吐鲁番千佛洞的历史,比起敦煌、云冈石窟要早一些。最早的壁画大概是三世纪的,最晚也到宋元,洞窟以隋唐时候最多。令人不无遗憾的是,自近代以来,屡屡遭国际友人的恶意光顾和风沙侵袭,现如今已满目疮痍,不见千佛,几乎洞洞空洞。
大家听我这么一说,全都欢呼起来,大有不去是福的感觉。我想,去与不去,都将与佛擦肩而过,就算是千佛洞今天依然完好,作为游人,除了为它的建筑发出感叹,不会深刻地体会到什么。
一场更大的风沙又袭来,车子不得不放慢速度。天地间已被风沙占据,光线暗淡了许多。想想在这样的天气里,千佛洞能不斑驳脱落吗?在新疆,有什么能抵挡住风沙的侵蚀呢?车内有从内地来的朋友,终于知道了什么叫飞沙走石。这样的遭遇对生活在西南的他们来说,无疑是幸福的体验。
车子迎着风沙又驰到那棵树跟前,树叶被风沙吹打着在纷纷飘落。此时的能见度只有两三米,我费了很大劲才看见那匹骆驼。令我吃惊的是,刚才卧着的它在更大的风沙中没有躲避,居然站了起来,像一座山一样。
我突然明白,骆驼在风沙刮过来时,会迎身而起。
2.另外的风
有一年在库车的艾力家,一场大风过后,院子里的白杨树发出响声。
不知风是不是留在了这里,只等着一切平静后才悄悄把树叶弄响。艾力说,好几年了,每次刮大风后都是这样,真是奇怪。
我问艾力,大风刮过来时,这棵白杨是什么样子。他嘿嘿一笑说,不动也不响,叶片儿像是天天吃羊肉的巴郎子(小伙子)一样,结实得很。
一扭头,看见有一堆沙子,已经拥到了艾力家的院墙下。因为受到院墙的阻挡,它们堆了起来,形成一个沙包。我观察了一下,突然发现了这些沙子走过的一条路——艾力盖房子时,在院墙四周清理出一条渠,以备下雨天排水,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些沙子慢慢向前涌动,一直到了现在这个样子。是大风帮了它们的忙,但现在大风已逝,它们就这样倾斜着,在困惑中保持着静默。如果大风再起,它们就又上路。那时候,你好好看看吧,它们和奔跑的人群没什么两样。
我上街去买鞋,突然刮起了大风。因库车处于沙漠边缘,所以街道上总有犄角旮旯里落了不少沙子。沙子和大风是脾气相投的朋友,这会儿,它们一拍即合,在大街上狂飞乱舞。
我买了鞋,飞奔向库车宾馆。我想跑到风的前头,但很快就发现这一想法是错误的,风呼的一声从我身边擦过,立刻将整个街道淹没。而我的奔跑速度在这样的风中更是无济于事,如果说风乱撞乱碰像个疯子,而我跟风赛跑,则像傻子。
我不跑了,停下来看风。地上的树叶和尘灰被风卷起,摇摇摆摆,像是不愿意离开原地。尘灰在一个地方待久了,也许也会恋家,不愿意被流浪的风带走。但它们却抗拒不过风,很快就被风带走了。街道像失落的孩子一样沉默在那里,尽管街道主要由楼房构成,但尘灰一层层落下,它便变得像是不堪命运的样子。大风必将停歇,而街道会变得越来越迷蒙。
回到宾馆,我已是满身灰尘。大风仍在呼啸,刘亮程正在记东西,他把窗帘拉上了,屋内变得温暖了一些。
与刘亮程在一起,很多话题是谈论乡下的事情。我20岁以前一直在农村生活,对农村的事情有很深的印象。说起老家的女人在麦子被大雨冲走后骂天的事情,他会心地一笑。我们俩都觉得那不是粗野的发泄,而是绝望后的愤怒。我们又说起晒太阳的事情,乡下人有一段日子只管晒太阳,闲着就行了。他们明白,鸡狗家禽,它们的事情它们自会去解决,人最好不要管得太多。
后来我们又说到风,风跑到远处去,说不定会发现还不如这里好,它们就会回来。春天时,其实有不少风是带着悔意回来的。人也一样,如果一块土地看上你,就会使劲地为你长庄稼;如果看不上你,你使再大的劲,它都不好好长东西,让你在晚秋失望。
这时候,孙江回来了,他在风中遭受了不少罪,一身尘土不说,表情也颇为沮丧。原来,刚才他也在街上走,大风突至的一刻,搭在肩上的衣服被刮跑了。孙江曾向我说过,他的衣服是什么名牌。他去追衣服,跑出很远,才抓住衣服的一角。他生气了。便骂了一句:这破风。不料这三个字刚说完,一股风钻到了他嘴里。风中含着难闻的东西,他被呛得咳嗽起来。他又气又烦,但咳嗽仍然不止,而且越咳越厉害。有人劝他:你不能骂风,不然它会报复你。孙江又想骂,但看见一股尘土又被风挟裹而来,便赶紧闭紧了嘴巴。
回到宾馆后,他才松了口气。大家都觉得,没有人会是风的对手。风来了,人就应该避一避,不然就会被它捉弄一番。风是喜欢胡闹,一会儿往这个东西上扑,一会儿又往那个东西上撞。它的习惯是,把凡是它能够毁坏的东西,毁坏得越多便越高兴。但人面对风时却老犯错误,风来了,人便跟风斗,风走了,人又想把它拽住解解气。所以,人在风中常常不冷静,容易干傻事,使自己变得像个傻子。
说着这些,我们才真正地认识了风。
但外面的风却已经停了。
3.风中的守护
我们在中午时分抵达达坂城,不一会儿便起风了,大家都觉得这风刮不大,吃过午饭便又出门了。
走到街上,突然奇怪地发现,街上空无一人,所有的人家都关上了门,好像一场灾难就要来临。我想,是不是达坂城的风与别处的风不一样,一有风的消息,人们便关上门再也不会出来。这个念头刚在脑子里一闪,就听得身后呼的一声怪响,一股猛烈的力量拍击到我身上。我心中暗惊,坏了,遇上大风了。
阿珑是聪明女子,她大喝一声:“大家手拉手,千万不要分散。”于是大家手拉着手,顺着风向一座小房子靠近。小房子的门半开着,被大风一吹,便发出咣咣的声响。也就是这种声响,提醒我们应该到小房子里面去。几个人吃力地靠近小房子,一头钻了进去。待把门关上,才发现刚才仅仅在外几分钟,大家已变得灰头土脸,活像从土里冒出来的一样。小房子有一个玻璃窗,大家顾不得拍打身上的尘土,拥到窗前看外面的风沙。屋外一片迷蒙,风沙正大,打在窗玻璃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我朝外面看了一会儿,惊异地发现,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大风沙已使达坂城改变了模样,密集的风沙像是从大漠上泼洒了过来,在低处打着转,似乎只要找到可蹂躏的缝隙,便会一拥而入。能见度很低,三四米之外一片模糊,被风刮过的杨树和墙壁早已没有了颜色,但密集的风沙一再扑上来,在上面击打出很大的声响。
达坂城是有名的风城,虽然比不上巴尔鲁克山的“老风口”,但从今天的阵势看,也够吓人的。风沙无影,因此人们便总结了对付风沙的方法,比如在大风沙里,千万不要躲在低处,那样会被风沙淹没;与此相反的是,你只要趴在沙丘或高一点的物体上,准保你没事;遇到大风沙时拉住大树也是可行的办法,大树根深,就算地上所有的东西被刮跑,大树仍然会岿然不动。当然在风沙中也发生过极有意思的事情,有一个人正在撒尿,大风忽至,而他又是正对着风向,所以大风将尿冲起,洒在了他的脸上。他用手抹去脸上的尿,骂了一声,娘的,尿洗脸了。
大家在窗前看得无聊,正准备离去,突然看见一株小树被风沙吹得弯下了腰。它被吹弯的速度很快,但快要着地时,却像是被什么弹了一下似的,又弯了回来。但风沙却像一双无形的大手一样,很快又扼住了它,将它再次吹弯。与被风沙打出巨大声响的杨树不同,这棵小树像勇敢的孩子,对大风做着不屈的反抗。
突然,一团黑影扑了下来。是一只麻雀,准确无误地落在小树上。小树仍然在左右摇晃。麻雀用双爪紧紧抓着树干,一股股扬起的沙石打来,它埋下头,但仍然紧紧抓着树干。大家屏声静气看着这一幕,与风沙拍打出的声响相比,这一幕更让人吃惊。
大风沙刮了一个多小时后才停住。在这一个多小时里,谁也没有说一句话,只是紧盯着小树上的麻雀。大家走出房门时,麻雀“唰”的一声飞走了,小树终于站直了身子。大家无比惊异地发现,小树上的枝叶间有一个麻雀巢,麻雀在风沙里用身体保护着的,就是它。
4.大风
大风突然刮了起来。
我和叶赛尔把长眉驼赶到沙梁上,以防在大风中被狂沙埋没。沙漠中的风大,一刮起便将沙子掀到半空,让它们密密麻麻地飞舞。不一会儿,风更大了,沙子密集地落下又飞起,像是在寻找着可以被它们蹂躏的东西。这时,前面突然传来一两声歌声,激奋,热情,像是与风沙在较劲。是谁呀,居然在这样大的风沙中唱歌,而且还有些自得其乐!
“快停住啊,不然要被风沙淹没的。”一个年轻的小伙子紧张地叫起来。我想阻止他,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一大片风沙刮过来,他的声音像是被什么突然罩住,而且因为颤抖,一下子就被淹没了。
歌声依然隐隐约约,风沙依然凶猛无比。过了一会儿,便明显地感到歌声高过了风沙的声音,而且似乎在和风沙较劲。呵,在风沙刮起的时候,几个人放开了歌喉在歌唱,这应该是牧民独有的一种方式。
终于风停了,沙漠也像发够脾气的少女一样安静了。我赶紧寻找刚才唱歌的几个人。是三个人,赶着几峰骆驼,已经越过了我们。他们没有被风卷走,而且在风中准确无误地前行了一段路。他们是怎样从风中穿行的?是从草丛中,岩沟中,还是从河岸上的灌木丛中?我无法知道。大风过后的天空更高,依旧觅食的鸟儿,起起落落地在天地间扯出又一道风景。
他们慢慢地走远了。在沙漠中,我亲眼看见了人在风沙中唱歌前行的故事,在这一刻,风沙似乎变得悄无声息,只有人的歌声响彻天地。我坐在一片草上,点燃了一支烟慢慢抽,内心仍不能平静。同行的人都像我一样惊讶,如果不是今天亲身经历,谁都不会相信在风沙刮起后,有人唱着歌从中穿越了过去。在大风沙刮起来时,很多人都在寻找地方躲藏,只有这些在高原上出生并长大的人,在用唱歌的形式穿越。也许,对于他们而言,这并不是对抗大自然的一种方法,而是他们的一种生存方式。
当晚,坐在“霍斯”(帐篷)昏暗的油灯下,我写下了这样两句诗:“汉子们在风中丢失的心/被沙漠藏在甜蜜的音乐里。”我觉得,对于白天的神遇事件,只有用诗记录才合适。
5.帐篷被风刮走
一天,一位牧民放羊回来时,发现自己的帐篷不见了。
帐篷里的东西散了一地,奶子从倒了的奶桶中流出,在地上白晃晃的刺眼;被子和衣服没剩下一件,几张羊皮沾着尘土,已变了颜色。他的羊也为眼前的情景惊恐,咩咩地叫成一片。他被它们叫得心烦,喝一声,它们便跑开了。有人告诉他,他今天出去后,这里刮了一场大风。
是风把帐篷刮走了。他有些不相信,风怎么能把帐篷刮走呢?进入牧场后,他选了四根粗壮的木头做了桩子,把帐篷的四角牢牢系住。他往下钉那四根木桩子时,感觉就好像在钉四棵树,让它们生根发芽,长大成材。他以为那样扎下的帐篷是牢固无比的,但没想到却被风刮走了。他想象不出那一刻风是怎样把一个帐篷掀走的。那四个桩子还在,而连接四个木桩的绳子却齐刷刷地全断了,好像被刀子割断了似的。
他曾遇到过大风,那是牧民们谈之色变的黑风,但他都安然无恙。他实在不明白,还有什么样的风比黑风还厉害?他有一点生风的气,有本事你直接对着我来嘛,干吗乘我不在使坏呢?他曾放倒过一头牛,如果那场风刮过时他在,他就会和风斗一斗,风虽然是无形的东西,但只要保住帐篷,就等于打败了它。但他却没有碰上风,风因为无形所以显得很厉害,它专挑你不注意时袭击你,说不定它这会儿又躲在什么地方在酝酿袭击你的办法呢?
没有了帐篷,他只好赶着羊群提前返回村子,走到半路时,他在一棵松树上看见了自己的衣服,他在心里骂风,把我的衣服刮到了这么远。他爬上树把衣服拿下来,衣服完好无损。但他拿着衣服却心里不是滋味,衣服虽然失而复得,但却不是跟风争斗后得来的,他心里仍充满失败的阴影。
又往前走了不远,他看见地上到处是帐篷的碎片。一顶好好的帐篷,被风撕成了这样。他捡起一片,他的羊也许都已经知道了他的心思,低着头默默往前走着。路多崎岖不平,羊不时地把石头踩响,叮叮咚咚,在山野里响起一片撞击声。
当夜,他宿于一个山谷中。山谷里没有风,他和羊挤在一起互相取暖,一夜倒也平安无事。但天亮时分上路时,他发现两只羊丢了,他不知道它们是怎样丢的,想想他不在时,一场风就把帐篷刮走了,夜宿山谷虽然无声无息,但两只羊却丢了,他觉得这真是咄咄怪事。他一气之下,不去找它们,赶着其他羊怏怏回到村子里。
村子里的一位老人知道了他的遭遇后说,我们放牧的人有时候就是这样,走了很远的路去放牧,一年下来,也不知道一场风是怎么把帐篷刮走的,更不知道一夜之间羊又是怎样全丢了的。
他想,风刮过来时,谁也看不见它;风刮走时,更是没有谁能够追上它。
风有—双无形的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