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的自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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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雪

1.对一场雪的叙述

雪一直下着,每家每户在门前扫出一条路,以便去泉边挑水,或者去羊圈中给羊喂草。横横竖竖的雪路,使村庄变得有了活力。

上午的雪下得猛烈,一层层落在树上、地上和石头上,树变得相当壮了,大地浑然不见痕迹,石头只剩下模糊的形状,就连村中央的那条小河,也没有了往日的喧响,在冰下面悄悄流淌。

我喝过一碗奶茶后,发现雪下得更大了。我突然觉得这些雪在跋涉,它们从高处上路,向着大地降下,经过云层、冷风和众多雪花的击打,才到达大地的怀抱。它们多么勇敢啊,虽然选择的是下降的方式,但却有上升的精神。

因为这是早晨,我便感到我与一场雪有很多感应,它有很多诉说,我有很多倾听……我倾听一场大雪的诉说,感到自己已被雪带走。就这样在雪中幻想,感到雪已经有了生命,它掠夺了大地,开始了自己的生命。就像等待已久的琴弦,终于发出了声音。这时候再看看村庄,它被寂静笼罩,像我一样在静静地倾听。这样想着,突然觉得我蜗居的这个小木屋,因无边无际的大雪,而变得辽阔起来。

中午时起风了,飘下的大雪被风吹动,变成了飞雪。飞雪是大雪的一种剧烈运动。也许,它们意识到即将落入大地,而浑身的力气还没有用完,就借助大风在天空中奔跑一次。飞雪在天空中也是密集的,仿佛一群鱼游动在海洋里。这时候,不知谁的一匹马跑了出来,看见飞雪便奔跑起来。马总是难耐天性,看见猛烈的东西总要去追一追、比一比。所以,马经常处于激奋和猛烈之中。有一位牧民曾告诉我,在牧场上放牧时,马每天都会选一个时间奔跑。想必在那个时候,它不奔跑,身体里便痒痛难忍。

这匹马跑得很快,看得出它是一匹好马。它的头高扬着,似乎盯准了天空中的某一片飞雪,要把它追下来。但很快它就发现自己的追赶显得很是徒劳,飞雪飞到村西头的上空,毫不费力地就飞过去了,而它却无法从山上一跃而过。它不得不停住,低着头返回。

密集的飞雪,从此便进入了这匹马的梦里。这个想法让我兴奋——我想象上苍的很多安排或旨意都变成了雪花,在天空中飞舞。有很多生命像这匹马一样都看见了它们,看见它们后,能奔跑的就奔跑了起来,不能奔跑的便久久地出神凝望,比如庄稼、森林和河流。这个想法使我变得很兴奋,让我觉得自己的身体里也有很多雪花在飞翔。

下午的时候,雪下得平静了许多,天空也变得愈加宁静,天地沐浴在空蒙的落雪中。这时候,大地上才显出自己的站姿。树被装扮一新,静静站着,似有悟性;山像是坐了下来,变得矮矮的,似乎永远不打算再站起来。积雪的山,因为有了坐姿而充满禅意。

真想在这样的大雪中像一棵树一样站着,像一座山一样坐下,让大雪把自己覆盖,使自己变成另外一个自己,然后置身于诸多无言的事物中,迎住一场大雪,让自己的心灵裸露,然后被彻底覆盖。

这样便又想起了一件事。是我刚来村里时,一群羊和一辆汽车在村子里相遇,汽车司机按喇叭,有几只羊却不让道,站在那里挡着汽车,让另外的羊从村道上穿过,直到所有的羊都走过去了,它们才离开。羊的这种坚执,经常在新疆碰见,你坐在汽车上从一群羊身边经过,它们不服气汽车超过它们,跑起来要和汽车赛跑,窄窄的山道上会上演车羊赛跑的一幕,直到最后,羊见汽车顺山而下,或穿过河流,才会把四蹄停住。

第二天早晨,我坐在对面的山冈上,发现这个村庄在这场大雪的围裹中,像坐着的一个人,或者说更像一个停歇下来的人。我以为这个村庄是沉静的,就像这一刻一样,过上百年千年,还会是一副冷峻的样子。但是转瞬出现的一幕,却让我倏然一惊——一匹马突然嘶鸣一声,扬起四蹄奔跑出了村庄。也许是受它嘶鸣的震荡,树上的积雪唰唰落下,飘旋出一层迷蒙的弧光。

在这一刻,我感觉一个村庄苏醒了过来。一座村庄,能怎样睡去,就能怎样醒来。

2.雪崩

起初,似乎有一道幽暗的光芒,在半山腰一闪,便转瞬即逝。

但很快,山顶上的雪像是被什么推了一下,突然裂开一条缝,成团的积雪便向下滚动。它们越滚越大,有的垂直向下落着,有的被山坡上的岩石碰得飞起,甩向空中,向四周飞出细密的小雪块。

明亮安静的雪山,突然被这道雪崩划出了动感。向下的雪块将四处的雪推动起来,雪块越来越大,向下滑动的速度越来越快。很快,所有的雪块便堆积在一起,像一只大手一样从高处挥舞了下来。

发生雪崩了!

村里到这时才有了反应。人们都跑出来,为雪山上移动的“大手”惊愕不已。好多年都没有发生过雪崩,对很多人来说,从出生到现在都没有见过这样的事情。雪在平时只是一场又一场地落着,人们对它见惯不惊,说不出与雪有关的事情。人们只是知道,第一场雪开始下的时候,冬天就来了;最后一点雪化掉的时候,冬天就过去了。而现在,雪似乎不愿遵守固有秩序,在向下狂奔。它们像是汇成了庞大的集群,响应着统一的号角向山下冲来。山坡对于它们而言,是非常有地理优势的战场,那些陡坡,一如等待已久的骏马,在它们涌到的那一刻,便驮起它们,让它们飞腾。

很快,山上的这只“大手”显示出了美感。它向下移动过后,雪山上留下深深的痕迹,像一把刀在那儿划过一样。有几只乌鸦被惊起,惊惶地飞过山顶,很快就没有了踪影。也许,它们看见那道痕迹太骇然,怕掉进去丧了命。就在乌鸦飞过山顶后,突然一声巨响,向下滑动的雪块冲起整整一面山坡上的雪,腾空而起,很快便落下,向山下冲来。这才是真正的雪崩。顷刻间,成团的雪雾弥起,向下落的雪像长着大脑袋的怪兽,后面的雪雾则像这只怪兽的长尾巴。很快,这只怪兽便从山坡上冲下,一头扎入村庄后面的松林里。松林倏然被掀动起来,齐刷刷向一边摆动起来。好一会儿,落在松树上的雪才落了下去,松树又露出了枝条。

四周平静下来了。

雪崩这只怪兽,大概是因为不认识路,看见前面有松林,只顾一头撞上去,结果把自己撞了个粉碎,散于一地再也不能复活。

一场惊心动魄的雪之狂奔,就像不顾死活的一个人,只想快活一下,一旦快活了,死,便也死得痛快。

我痴迷雪崩真正成形的那一刻的情景。那只有着大脑袋的怪兽的奔突,多么像一个人奋力一搏。那是激情的极致,是生命的飞扬。在那一刻,由于内心的果决,它的身形幻化出一种决绝的美。在生与死的交接片刻,它变成了另外一个自己——现实中的自己义无反顾地走向死亡,完成死亡,另一个自己进入美中,与天地共存。

一个人如果能够这样,该是多么好啊!

雪崩后的下午,我发现村子里的牛羊对此都毫无反应。我不相信它们会是这样,来这个村子这么长时间了,我深知它们是灵异的。我曾听说过羚羊跳涧的故事,母羚羊和小羚羊被狼追赶到涧边,因无力跳跃过去而着急。过了一会儿,母羚羊和小羚羊一起跃向涧对面,到了中间,小羚羊在母羚羊背上一点四蹄,再次起跳,落到对面的山坡上,而母羚羊却落到涧底传出一声惨叫……羚羊既然会思也会想,为什么会对一场雪崩无动于衷?我走近羊圈去仔细看羊,这才发现,如果雪崩再凶猛一些,就将羊圈淹没了,还有可能进入村庄。它们目睹了刚才的雪崩,并感觉到了危险,但它们却很冷静,似乎早就知道,村庄会把一场凶猛的雪崩挡住,终归与它们无关。

下午,一户人将他的羊圈打开,让羊到村中的那条小溪中去喝水。所有的羊都急切地奔向小河边,只有一只小羊羔贪玩,扭头跑向雪崩带下来的雪块,一会儿用嘴去舔,一会儿跳上跳下,很是高兴。一只不懂事的小羊羔,它不会想到那其实是一场近在咫尺的灾难。小羊羔玩够了,便向羊圈走去,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似的。

在一只快乐自由的小羊羔眼里,世界似乎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

多少天过去了,现在我写着这场雪崩,以及大羊的冷静和小羊的欢乐。我觉得很有意思,经由一场雪崩,我看到的比经历的多,而且让我感动,似乎苦难一旦不被视为苦难,就会变成幸福。

就连我的这支笔,也会受到挽救。

3.大雪飘飘

我真正体验到大雪的凶猛,是在西藏阿里。

1997年的一天,我们的车子离开红山河十余公里时,驾驶员小王突然想起将眼镜忘在了小于的帐篷里了。驾驶员在高原上不戴眼镜是不行的,于是老唐、金工和我下了车,让小王独自开车回去拿眼镜。

阿里的天气很奇怪,我们下车时还一片晴天丽日,不到十分钟,就阴云骤起,大雪满天飘飞。因为大雪太急,空气对流速度加快,氧气变得更为稀薄了。我们的呼吸紧促起来,双耳开始鸣响,脑袋上像是有一根绕了一圈的绳子在不停地拉紧,整个头部胀痛和发麻。

我们开始高山反应。

老唐走到路上,喊我和金工往回走,这样,一则运动着避开寒冷,二则等一会儿车来了好先上去。“还是在这儿待着吧,到风雪中去,说不定马上就被冻趴下了。”金工躲进一条沙沟,有些自我安慰地喃喃自语着。我也不想动,将身子挤进一面土崖的凹缝,将头缩回,竖起衣领护住耳朵,昏昏沉沉地等待着车子。

车啊,你快些来吧!我在心里祈祷。金工被冻得不行了,爬出了沟,跑到一座石山后面避风去了。我的嘴唇发烫,大概是冻裂了。我不敢伸手去擦,一擦弄不好会把皮扯下来。雪更大了,胸间有一种快要窒息的感觉,我已无法忍受,开始胡言乱语:“雪啊,你小些吧,求求你不要冻死我,我是个苦命的孩子,我已经吃了很多的苦……”

飞雪迅猛得像一只扇过来的巴掌,打得脸生疼,很快我便感到浑身有些僵硬了。我害怕了,不由自主地祈祷起来:“雪啊,你小点儿吧。求求你,千万不要冻死我。我并不是胆大妄为,想指点昆仑,我其实胆小,是个老实人。我叫王族,原名王小利,也用过王晓利。雪啊,你听我说,我们家的通讯地址是甘肃省天水市北道区党川乡花庙村庙川队。我1991年底入伍到了西藏阿里,我不当兵没别的办法,考大学不行,不会挣钱。当兵以后,我干了好多事情,先后在部队当过文书,开过车,做过新闻报道,发行过影视片。现在我是少尉正排,一杠一星,部队最小的军官。当兵后我回过两次家,七年了,老家没什么变化。现在我每次想起老家,就觉得自己的心很疼。”

雪下得更大了,寒冷已进入我整个身体,我开始发抖。“雪啊,你小些吧,求求你,让我活着回去。你听我说,我从小就命苦,母亲在我最需要她的时候去世了。我可以说是连滚带爬长大的。小时候我对什么也不敢幻想,一个没妈的孩子真是一根草啊。所以,长大了的我,直到今天仍是一个很忧郁的人。我十一岁就开始干体力活,砍过竹子,运过木头,种过地……我活到今天,有时候觉得已经把一辈子都活完了。我现在很疲惫,但还是咬着牙在活着。人常说,人生在世,咬着牙就是咬住了命运。”

雪依然下得很大,我有些害怕,感到有一把刀子在往我身体的深处刺进,我近乎企求般的又开始说:“雪啊,你小些吧,你听我说,我把我自小干过的坏事全部向你坦白。我上二年级的时候偷过别人的作业本,后来怕被抓住,又偷偷地放了回去。上四年级的时候摸过李娜的手,当时我觉得她长得好看。上四年级的时候我还强迫班上胆子最小的琴子借给我一块钱,我买了一包烟,那是我第一次抽烟,被呛得一天没吃下饭。琴子后来长得很漂亮,胆子也大了,借她的一块钱看来是没办法还了。我打过人,看着别人被打得大哭,我的心莫名其妙地发抖。后来,我买了营养品去给人家赔不是。从此,我再没打过人;我知道,我打别人,难受的也有我自己……雪啊,我干过的其他坏事一时想不起来,求你现在别跟我算账,我以后想起了会改的。”

雪依然凶猛,我不敢在雪中挣扎,怕耗尽力气昏晕过去,我也不敢停止喃喃自语,我怕我的身体被风雪击打着失去运动的功能,只有说话能证明我还能动,还活着。

“雪啊,你小些吧,求求你不要把我冻死在阿里高原上。你听我说,我真是活的不容易,一个农民的儿子从土堆堆里爬出来,就已经脱了一层皮,没等我缓过神,这世界就让我晕头转向。我伤心过,哭过,像个孙子似的抹了几把泪之后,发现没有人可怜我,从此后我就用笑代替了哭,别人怎么活我就怎么活。我给连长送过两瓶五粮液,他爱喝酒,收下酒以后让我去学开车。后来我又给一个处长送过3袋大米,他不抽烟不喝酒,但家里人口多,二三袋大米可以吃到年底。人都说,给人送东西不好,可我是农民的儿子,我不那样做,我怎么办呀。当然后来那位处长给我调换了工作。雪啊,人活着太累,我想办法使自己活得轻松点,难道不对吗。”

雪依然很大。我不停地说着,嘴皮发麻,火辣辣地痛热。我有些欣喜,只要有一丝热气,说明我还活着,而且有可能活下去。

“雪啊,你小些吧,你听我说,我现在在写诗和散文,写作是我想活得更好的一种方法。这几年发表了三百多首诗和一百多篇散文。诗坛现在得病了,我的诗至今没引起什么轰动。散文还行,写得比诗顺手,有一种无心插柳柳成荫的感觉。诗也好,散文也好,还得写下去,丢了这些东西弄不好就丢了自己。当然了,我相信自己能把诗写好,因为写作中的我变得更真诚。不过我得注意身体了,经常熬夜,一对小眼睛变得更小了。我还得多读书,有时候看到好作品,想想别人为什么写得那么好,就找到了自己的毛病。雪啊,你听我说,我现在也谈恋爱了,我女朋友大学毕业,写诗和散文。所以我现在觉得我已经很幸福了。我被她爱着,找到了一种生活着的感觉。活到今天,只有爱情给我带来了幸福,以后,不论日子怎样改变,我都一定好好地爱她。”

我一口气说了很多,只觉得压在心头的许多沉重的东西被倾吐了出来。大雪一直在落,但我没看见,我只看见自己变成了一个影子,和往事一起在眼前走动。我靠在崖缝里的脊背微微发热,我的脸上有热乎乎的东西,伸手一摸,是眼泪。我已在刚才的喃喃自语中哭了。我有一种释然的感觉,我真的已经变得很轻松了。于是我放声再一次哭了。

慢慢地,大雪落得稀疏了些,看样子要停。我擦干了眼泪,从崖缝中钻出来。我像一个经历了苦难,终于走向幸福的人。我甚至有些不能自抑,想挥舞手掌欢叫。在一场大雪中我终于明白,无论我活得多么艰难困苦,多么不尽如人意,但我活的是一个真真实实的自己。就像在这雪场中,当我濒临绝境,唯一维护着我快要崩溃的精神的,是我的经历。人活在这世上,只要顺着自己的意愿认认真真地干一些事情,从而拥有记忆就够了。

雪停了。从远处跑来一群野羊。它们团结得很紧密,一头挨一头快速前行。我想,它们中的每一只都是熟知其他伙伴的,所以,它们才步调一致,心心相印,在没有尽头的昆仑高原上前行。它们是一群充满敏锐感应的羊。多么像我的那些心事啊,选择了一个大雪天,在我心灵的高原上奔跑,跑完了,就剩下一个真诚的我,轻松地站在太阳下。我眼前的这条天路,变得像柔软的绸带,而且冥冥传来一些话语。

我的泪水忍不住又要冲涌出来。这时候,车来了。我还将走入西极的阿里,路还很长,于是,我没有让泪水流出来。

一场大雪,我似乎看到了一个真实的我,而我将一如既往地沉默。

4.巨大的冬天

大雪把藏北覆盖得严严实实,我把门户关好,把炉子烧旺,过了一会儿,却觉得屋子里还是冷。

这时候,我才发现堆在屋角的牛粪不多了。扎西说,这是最好的牛粪,他们都舍不得用,给我这位远道而来的朋友用。这些牛粪确实给我带来了温暖,昨天晚上炉子烧得很旺,一场大雪落下,我居然没有觉察出寒冷。但是现在我很不安——牛粪已经这么少,而大雪下得正紧,我将如何过冬?

第二天早上,我背一个麻袋,去村后面的牛圈旁背牛粪。这是我到藏北后第一次干活,心里想着那些藏族朋友干活时极有韵律的姿势,我感到很快活。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入雪地。四周一片漆黑,人们在沉睡,藏北也在沉睡。那段路平时就不太好走,因为有很多大小不一的石头铺在上面,所以路总是高低不平。一场大雪已把那些石头盖住,但踩上去,一不小心就在石头上打滑,有好几次我差点摔倒。一个多小时后,我走到了那个牛圈旁。已经有不少人来这里背牛粪。他们跪在地上,用双手小心翼翼地把牛粪堆上的雪一点一点地扒到一边去。牛粪堆已经露了出来,但谁也不急着先往自己的麻袋里装,而是齐心协力地扒着雪。

雪依然下得很大,寒冷使我知道,此时在我面前努力维持着友好秩序的这群人,实际上是因为面对的困难太大,不得不用最认真的态度对待。在通常情况下,他们都用祈愿和坚韧去对待苦难,而一旦苦难忽然压迫下来,使这个早晨变得寒冷和饥寒交迫,他们就不得不跪下身子,去一点一点地扒命运中的雪。这时候,他们都是最真实的高原山地上的人,信仰是另外一回事,你从他们身上看到的是对生活的挣扎。

第二天,有很多人冻坏了。

我去看望让我担心的那位老太太。我记得她往麻袋里装牛粪的时候,手脚显得极不灵便,后来,是我帮她把牛粪装上,帮她扛起,她才走了回去。走到一段有石头的地带时,她的身子变得摇摇晃晃,而密集的大雪仍在落着,像一张罪恶的大网,要把她裹走……走进她家,感到与置身雪地没什么两样,炉子里没有火,她大概是想节俭牛粪,所以出门时便将火熄了。她为了不让我挨冻,拿几块牛粪放进火炉点燃,但很快又觉得太多,于是赶紧用手往外掏。她太着急,掏到了火上,立刻,她把手抽出来不停地乱抖着。我抓住她的手一看,被烧坏了,几根指头和手掌心全变成了黑色。她的嘴唇也在颤抖着,目光中流露出一个老人的痛苦。

我把她安顿好,把炉子加旺,然后离开了她家。

这之后的好多天,我足不出户。我把炉子烧旺,然后坐在它跟前烤着自己。有时候我都烤得浑身出汗了,但心里还是寒冷。那股寒冷像一把小锤一样不停地敲打着我,让我的心在丝丝凉意里发抖。我再也没办法看书,只是挨紧了炉子不停地烤着。我知道我内心发冷的原因,我希望所有的人在这样的冬天里,什么都别干,像我一样挨紧火炉。

据说老太太的儿子已经回来了,这个消息让我的心稍微暖和了一些。老太太的儿子回来后,会使他阿妈得到一丝温暖。这样想着,我的心才暖和起来。

入夜,我很舒坦地睡着了。半夜,屋外狂风大作,间或夹杂着一些巨大的声响。我怕冷,便裹紧被子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屋外又响起了那种声音。我想,这场雪看来又下大了,明天,不知道又有多少牛羊要被冻死。

第二天早上推开门,果然昨夜一场大雪,四周都变白了,没有什么能裸露在外面。忽然,我看见不远处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走过去一看,大吃一惊,是一个人被冻死了。村里人很快就来了,他们把他身上的雪弄掉,把他的身子扳了过来。他身上几乎没有带什么东西。后来,人们又从他的尸体旁边挖出一个经铃,上面已经结了冰,经文全被冰裹在了里面。经铃引起了人们的关注,他们放下他的尸体,都来弄经铃上的冰。不一会儿,冰就被他们揭掉,一个老人把经铃摇了起来。

直到现在写着这篇文章,我还在怀疑,那天晚上,那个苦行僧是敲过我的门的。他也许已经发现自己扛不过那场大雪,想寻求别人的帮助。然而,在那一刻我畏惧于寒冷,在那种巨大的声响中把被子裹紧一动不动。我内心懊悔不已,寒冷其实在什么时候都没有停止对我的侵袭,当黑夜过去,我面对的是一个人的尸体,和一个结了冰的经铃,我感到更冷了。以后,每当我看见西藏的大地上到处都有被人们握在手中,转个不停的经铃时,我都会痛苦地想起那个结冰的经铃。

我变得更沉重了,长期以来所向往的东西,它并不是最完美的。你走近了它,就会发现有许多苦难在其中,而那些苦难在很多时候,我们却无法承担。

日子就这样被每个人挨着,一天天地过去了。

那个老太太记住了我,她让儿子来找我,说等开春了给我杀一只羊,让我好好吃一顿。我期待着春天快些来临,吃一顿羊肉倒不是很重要,重要的是让我和老太太一起维持这种来之不易的期待。她有了这个期待,每天可能就会快乐一些。出于这一想法,我经常在她跟前提起春天吃羊的事,她总是很高兴,脸上绽放出笑容。

然而,灾难再次发生。一天早上,老太太的儿子发现那只羊被冻死了。我跑过去一看,那只羊已经僵硬,身上结着冰。我想起有一年在狮泉河遇上雪灾,牧民的羊一见有人来了,便一起拥到人跟前,抬着头张望着人们。羊在高原同样也是很难挨过冬天的。

老太太被儿子扶着,站在羊尸旁边泣不成声。我无法去安慰她,事情成了这样,她的心里一定很难受。按藏族人的习惯,死了的牛羊是不能吃的。老太太的儿子把死羊扛走了。老太太双手发抖,仰面朝天,用藏语不停地嘶叫着什么。

我抬起头,看见天空中的大雪纷飞得更快了。

5.大雪与花朵

雪下了五天,大地变成一片白色。

我披上大衣走到石崖跟前,望出去,正是一片雪海涌动的美妙时刻,所有的路都没有了,就连那条河也结了冰,冰上面又落了一层雪,显得寂静无声。

回到住处,却发现屋里落了雪。窗户忘关了,雪涌进薄薄的一层,一直落到了书桌前。但桌上的花盆里却有一朵花开了,香味扑鼻而来,好像一个开花的季节已经来临。我只是出去了一小会儿,一朵花居然在如此短暂的时刻开了,这真让我高兴。

我不想打扫雪,我觉得涌进屋子的雪和在雪中开出的一朵花,使沉寂的时间变得很亲切。我默默站了一会儿,感觉花香又浓了几分,而地上的雪也显得更加洁净了……这真是一个幸福的时刻!

花朵对着窗户,外面的积雪又厚了,看上去酷似白色的大花朵。我把那盆正在开着的花放在窗前,雪反射进来的光亮马上笼罩了它。

然后,我又一次出了门,很快就又看到了让人欣喜的景象。几位老太太从家里走出来,走进被大雪包围着的黄昏。雪落得正猛,风把雪花掀起来,拥入一条峡谷。她们很快就走进峡谷,大雪几乎要把她们淹没。她们弯下腰,在雪地里寻找着什么,后来寻找到了,拔出来一看,是一种草。老太太说,如果没有这场雪,这些草就出不来了,它们必须要等到天最冷,雪下得最大的时候才长出来。她们经常骨头疼,拔它们回去熬药喝。

老太太们无比欣喜地回去了,我在原地不动。我突然觉得有一股洪流在内心流动,这些草——被大雪孕育出的花,只要大雪下起,它就开了。

远远地过来了一位朝圣者,他一步一叩首,五体贴地,目光里满是肃穆的神情。在漫天大雪中,他到了河边,起身涉水而过,到对岸后回头张望河床,估计出过河所需的叩首数量,然后在岸边一一补上,才又上路了。

他前面的路无人涉足,显得无比洁净。很快,他将一步一叩首的身影向前推进,不一会儿,他的身影便不见了。

雪下得更大了,我始终觉得有一朵花正在开着。

6.苍茫蔓延

我等了很长时间,都没有看到那些积雪融化。

我觉得它们从天上落下,到在地上积存的过程都是伟大的。它们占有了时间,这种占有几乎是不可战胜的。我想看看它们在融化时,是怎样的一种情景,它们会不会再把一些事物改变?

但是什么也没有出现。

阳光那么明亮地洒在积雪上,人人都觉得它会融化,但事实证明,它始终没有化掉,只是那么从容地进入了另一个季节。在西藏,不论春夏秋冬,随处都可看见积雪,积雪似乎高于所有季节。

夏天来了,天越来越热,我从窗玻璃上望出去,一位藏族妇女要踏过那片雪地去山后背水,她踏进雪地没走几步,就蹦跳着跑了出来。她一边用手摸着腿,一边用疑虑的目光望着积雪,可以看出她被冻坏了,不敢再迈进去。我不知道那片积雪中蕴涵着怎样的寒气,但我一直记住了那个场面。我为那片积雪担心,如果那个女人拿出朝圣者的精神,一定会走过那片雪地的。当她走过那片雪地,一种无可避免的失败就出现了。这种失败是积雪被人征服后的失败。而我作为旁观者,由于内心的感觉会被破坏,无疑也会变成一个失败者。

但那个女人绕道而行,对积雪表示了恐惧或者敬畏。

我想,终有一天会有人踏过那片雪地。那时候可能会刮一场最大的风,山摇地动,一切都无法阻挡。在那样的命运之下,积雪自然而然地就失败了。但这只是一种假设,生命时时充满意外,所以,这个假设也许永远不会变成现实。

这样想着,发现那片积雪正泛开一丝光亮。

它是在岁月深处凝视着人的一只明眸吗?

岁月多么平静啊,就连那片积雪,也似乎懂得让自己永生。

当晚,我梦见那片积雪中开满花朵。

之后,我再没有去看过那片积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