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草
1.行走
我决定随便走走,于是选择一条有草地、牧场、树林和村庄的路线,大约十公里,计划用半天的时间走完。
走到一半,一场雨下了起来。山里的雨曾遇到多次,没有多大的变化,亦不需费笔墨描述。但我没有想到,这场雨却带来了特殊的体验。雨下了一会儿便停了,我在湿漉漉的草地上坐着歇息。突然,一种隐隐的声音响了起来。我一惊,这是什么声音?虽然疑惑,我还是凝神倾听起来。很快,我就惊奇起来——一阵风吹过后,被雨淋湿的草叶悄悄舒展开来,有隐隐的声音响起,像是大地在轻轻扭动,这些声音是从内层悄悄传出的。
雨后的阳光更加澄澈,泛着光芒撒在草地上,草叶迎接上去,迅速舒展着,那些细碎的声音便一阵又一阵响起。这样的遭遇只需屏气凝神倾听,不用多想其原因是什么。过了一会儿,四周平静下来。我仍坐在原地不动,渴望那声音能再次响起。
额上有汗,用手一抹,手变得湿湿的。草地的湿气早已散去,它重新焕发了绿色。我不知道草原在雨中经历了什么,但草叶发出的细小声音,却给了我一个极好的答案。
万物皆有灵。这时,一阵细小的声音又突然响起。一种浓烈的感觉挤压过来,我又停下,静静地倾听这来之不易的声音。较之于刚才,现在的声音大了很多,我怀疑这可能是它的高潮期,因为力量使然,在到达一个高度后将跌落。果然,仅仅几分钟时间,四周就寂静下来,像一曲音乐戛然而止。我既迷惑又惶恐,在这样的场景中,人犹如从梦中走出,清醒了过来。
草场上彻底恢复了平静。在这片绿色的草场上,一股股绿浪纠缠着、挣扎着,跌下又起伏,到了远处,便汇集成一大片绿色,盖住了一座山。
我兀立原野,向远处看去,草场犹如一位躺着的汉子,着急地想站起来,但最终却无能为力,只能就这样躺着,懒得再动一动。
傍晚,我到达另一个村庄。
一次行走结束了,我疲倦得昏昏欲睡。但我在一丝惋惜里还是挣扎着睁开了眼——我想看看被我抛在身后的草原是什么样子。细看之下,我发现不论远近,草原都像是彻底把自己展开,严严实实覆盖着大地。恍惚中,觉得这是凝固,也是另一种向前涌动的姿态。
夕阳在落着,牧场、村庄、树林和河流,在夕阳的怀抱里,似乎已酣然入梦。
2.细草
那仁牧场的草,在阿勒泰很是有名。
好草必养好羊,所以,在那仁牧场长大的羊,都皮毛柔软,肉质鲜嫩,而且长得壮实。阿勒泰富饶,被誉为“金山银水”。而阿勒泰又是大牧区,所以有人便戏称阿尔泰的羊“走的是黄金大道,吃的是中草药,喝的是矿泉水”。牧民们对草的感情很深,一天,我看见一位牧民用手在草场上刨着什么,好半天都不离开。我走过去,见他神情专注,双手小心翼翼地在刨一株草周围的沙子。我问他:“你在干什么呢?”
他说:“我在帮这株草。”
我不解,便问他:“你怎么帮它?”
“去年的风调皮得很,刮到这里,不光刮来了雪,还刮来了沙子,把好好的一株草给埋住了。草的力气小嘛,我帮它一下。”
“它今年能长出来吗?”
“能。能长出来。去年它在嘛,喂了我的羊,今年我们不能不再见面。”
我不再问他什么,牧民细致到这一步,外人便不能打扰他。他知道一株草今年没有长出来,就用手把压住它的土刨去,在他心中,一株草与牧场、牛羊一样重要。
细看那仁,几乎是碧草连天。这是一个草的世界,庞大由细微完成,伟岸由细致完成,极致由真实完成,美由纯朴完成……由此便可相信,生命的细致和真实,其实最为感人。
有一年牧场起了一场大火,火势很快就蔓延到了那仁,但烧了只有十几米,却奇怪地熄灭了。那场火使其他牧场都遭了灾,牛羊因为没草吃被饿死了很多。人们都不解那仁牧场的草为何不着火,便都过来看,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情景使他们惊讶不已。火烧到那个地方后,留下一道齐刷刷的痕迹,像是有谁在那里及时制止了火。那道痕迹旁边的草并无特别,却没有被烧伤的痕迹,让人们目光里浮出虚虚的敬畏。从此,关于那仁牧场的传说就多了起来。人们说,这个地方有神看着牛羊,牛羊都是上天的神降到人间修炼的呢!所以,上天不会不管它们,派另外的神在关照它们!在火烧过来的那一刻,神就用大刀将火斩断了。这是在中国常见的神话,让神力高于一切,使故事变得完美。
也有在现实中有意思的事情。一位牧民告诉我,看一只羊有多高,就知道它吃了多少草。我问他怎么个看法。他说,去年嘛,我有二十只羊和红梏草一样高,今年和麻黄一样高,明年就和柴胡一样高了。和柴胡一样高的羊,要吃五年那仁牧场的草;和麻黄一样高的羊,要吃四年;和红梏一样高的羊,要吃三年。我深信他这种算法是正确的,多少个日子,他就那样盯着羊看,看着看着,便看出了门道。后来,去他的帐篷里喝奶茶,见帐篷里挂有几根草,有麻黄、柴胡和红梏。他告诉我,他发现了草与羊的身高的关系后,便将这些草一一采来,与每一只羊测量,果然很是准确。于是,他便向外公布了自己这一发明,牧民们往外卖羊时,纷纷采用这一方法与商人谈论价钱,不按这个标准给价,死活不卖。
他成为规则的创造者。多少年后,牧民们也许仍将沿用他发明的这个方法。一只羊,瞅一眼就可以知道它吃了几年的草,有多重,值多少钱。
“你是白哈巴村的功臣!”我赞赏他。
他嘿嘿一笑说:“这是一个简单的事情嘛!草嘛,每年都长着哩;羊嘛,往草那么高长着哩。长到啥草的高度就值啥钱,每个人一下子就会算了嘛。我不是功臣,草场是功臣,是草场给了我们一切嘛。”
当晚,他给我们宰了一只羊,吃手抓肉的时候,他问我:“羊肉怎么样?”
我说:“好吃。”
他感叹一声说:“这只羊也长了一身好吃的肉。前年嘛,它红梏一样高,去年它一下子长得柴胡一样高,直接越过了麻黄,一年长了两年的身子嘛!这么好的羊,我舍不得卖出去,我放羊辛苦嘛,吃个好羊也是对我自己的回报。”
我停住刚抓在手里的一块羊肉,不知是吃还是不吃。一只好羊,对我来说应该预示着什么,吃下它的肉,我将怎样在感情中消化它?他发现我走神,一笑说:“羊是吃草长大的嘛!好草喂好羊,你就当自己是一只羊在吃草就行了。”说完,他诡秘地一笑。我不多想,抓起羊肉就吃。人生在世,无不就像一只到处觅草的羊,而能遇到好草,“一年长两年的身子”,实在万幸,我就当自己是一只遇到了好草的羊,放开吃吧。吃罢羊肉,体内燥热,似有火在烧。
入夜,从他的帐篷里出来,见月光洒了一地,草地上光芒一片,明闪闪地有什么在动。多么像一双双眼睛,正躲在细密的草丛中看着我。
3.向大地觅食
我跟在长眉驼后面,感觉自己很像一个牧民。
长眉驼们吃草,我看沙漠,看雪山,看两只鸟儿谈情说爱。一转身,我发现长眉驼们已经走出很远。我原以为,地上有草,它们可以吃一会儿,不料它们转眼间便把我扔在了后面。
被它们扔在身后的不光有我,还有沙丘、草丛和石头。它们的身躯太高大了,有很多东西都被它们一跃而过,变成寂静世界中的沉默者。
我赶到它们身后,紧紧跟上它们。说实话,被它们扔在后面便觉得颇为孤独,甚至有一种恐惧感在内心蔓延。我想,在很多放牧的日子,牧人与牲畜们之间其实是一种互相依赖的关系;人与牲畜彼此调解着对方的生活,时间久了,放牧反而变得不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人畜共存的那种和谐和默契。游牧——这赤野蛮荒之地的古老生存法则,就这样维持了下来。所以,每一个放牧者到了这里,都自觉不自觉地坚持这一法则。慢慢地,人和牲畜变得像石头一样沉默。风从一个地方刮过来,又向另一个地方刮过去。就在风来来去去之际,地上的草绿了、青了、枯了,大雪也就落下来了。不管是人还是牲畜,顺应了一种规律,时间便也就过得平静而又舒缓多了。一年又一年过去,一代又一代牧人在沙漠中完成生命的担负,然后又一一老去。
我观察了一会儿,发现骆驼只吃一种草。怪不得它们跑得这么快呢,原来它们在寻草。这种草很少,往往走很久都找不到一株。找到之后,它们如视神物一般对其凝视片刻,然后从鼻孔里喷出鼻息,将草叶上的灰尘吹去,再伸出舌头慢慢将草叶卷入口腔里。它们嚼草的速度很慢,口腔里有“咔嚓咔嚓”的声音。沙漠中寂静无声,这种声音便显得很大,像是这些骆驼的到来终于唤醒了沉睡已久的沙漠。也许沙漠中的很多东西都在沉睡,在等待着富有灵性的生命来唤醒。
我有些好奇,被骆驼视若神物的究竟是什么草呢。脚边有一株,我蹲下身细看,这种草的叶子很少,而且还长在全是尖刺的枝上,骆驼们要吃到草叶,先受到尖刺的威胁。但骆驼们的舌头似乎很灵敏利落,总是巧妙地伸过去把草叶卷入口中。也许,这残酷的觅食现实早已教会了它们生存的技巧,那些尖刺已算不了什么。
一峰骆驼把枝上的叶子吃干净后,又卧下去吃根部的叶子。根部实际上也就两三片叶子,它完全可以将其忽略,它却小心翼翼将头伸过去,把草叶卷入了口中。它的头几乎贴在了沙土上,那几根有尖刺的枝划在它脸上,出现了明显的划痕。吃完之后,它站起身子又往前走了。如果不是我亲眼目睹,我又怎能相信一只高大的骆驼为了两三片叶子屈下了身躯。在平时,骆驼们遇上再大的风沙都不会低头,但为了生存,它们却无比艰难地让自己的嘴伸向了那两三片叶片。在这一刻,我看见了生命的艰辛,同时也看到了在这种艰辛中体现出的不屈。
下午,我再次看到了骆驼为生存而表现出的一种艰辛。一峰母驼带着两只小驼在沙丘中间不停地转来转去寻找草吃。草很少,它即使寻找到草,也只是为了两个小生命,而它几乎没吃上一口。它们就这样不停地在沙丘之间转来转去,把一个小范围重复着转成了一条艰难的长途。我从母驼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茫然,但同时也看到了一种不屈。我想,我只能从骆驼的眼睛里看到这种茫然和不屈,而我看不到但可以感受到的,便是隐藏在背后的爱。
终于,母亲找到了一株草,但它和两个小生命今天的运气实在太差,就在它们刚刚把要头伸过去时,一峰高大的骆驼却把头已经伸到了那株草跟前。母亲眼里充满了无奈,两个小生命眼里充满了失望。我不知道骆驼们之间有没有交涉,或者说,它们之间会不会产生一点同情。总之,这峰高大的骆驼横蛮地把自己的身躯立在了它们面前,嘴里“咔嚓咔嚓”地吃着叶片。母亲和两个小生命绝望了,不得不转身离去。
茫茫沙漠,它们去哪里觅食?
一只不知叫什么名字的动物已倒地多日,只剩下了白森森的尸骨。两个小生命好奇地跑到跟前,用嘴去拱。尸骨下本无草可吃,但它们却甚为好奇,拱着尸骨玩得很开心。母亲在一旁默默看着它们,眼睛里有了一层怜悯,同时也有了一层酸楚——作为母亲,今天带子女出来却一无所获,它内心一定很不好受,但看着两个小家伙这么高兴,它便让它们先玩一会儿,不急着带它们去觅食了。看着它,我突然觉得它身上在这时显示出来的,才是真正的母性。
玩了一会儿,它们才想起妈妈,回到了它身边。它们又往另一个沙丘走去。别的骆驼都因为有草吃而停住了脚步,只有它们得继续往前走。行之不远,它们运气转好了,找到了一株草。两个小家伙高兴极了,张嘴“咔嚓咔嚓”地吃了起来。母亲一口都不吃,只是站在一旁看着两个爱子,一副很满足的样子。不一会儿,两个小家伙吃完了,回到了母亲身边。一株草的叶子转瞬间都不见了,只留下了几根光秃秃的枝条。但母亲从这光秃秃的枝条上仍然看到了希望,它卧下身子,把嘴伸过去啃两个爱子忽略了的残叶,它甚至把它们啃过的地方又啃了一遍,将残剩的一点点叶根啃进了嘴里。有半片叶子藏在几根尖刺中间,两个小家伙怕受伤而放弃了,母亲却看成了一口不可多得的美餐,跪下前腿,把嘴伸到刺跟前,然后伸出舌头巧妙地把叶子卷入了嘴里。为了吃这一片叶子,它神情严肃,似乎在举行着一场神圣的仪式。
它们将草叶视若神物,所以它们甘愿为其跪下。
4.骆驼刺是沙漠中的“刀”
小草,从沙砾与沙砾之间的窄小空隙长出来,虽然没有多高的身躯,却生出坚硬的枝,到了春天,枝上不但生叶,还会开出花朵。
风吹过来,小草的叶片便摇动,将阳光反射出光芒。它们有的是骆驼刺,有的是芨芨草,还有一些则叫不上名字。一位哈萨克族牧民曾对我说,沙漠里有一半的草没有名字。有一次我在沙漠中见过一种草,没有枝,叶子直接从根上长出来,在地上覆成一片,很是显眼。
这些草,是沙漠中唯一能看得见的绿色。在万物中,草是最具有生命力的。“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人类在多少年前就对草发出了赞颂。有史以来,这是人对草最高的赞颂。如果是大山里的草,想必生得并不艰难,而草长在准噶尔盆地这样的地方,就艰难得多了。此处虽不会有野火焚烧,却有一种更长久的磨难。或许,有很多种子都落进了沙漠,只有少数的种子发芽,得以生长出嫩草。
该怎样看待这些野草呢?它们是从死亡之路上走来的,在这个过程中,一不小心,就会被死神的双手卡住脖子。所以,在它们身后,站着一条长长的死亡队伍。但这些野草一旦得到生根发芽的机会,就再也不会放弃,哪怕只有沙砾与沙砾之间的小缝隙,也要努力生枝长叶,把生命袒露于大地之上。
几只鸟儿飞来,欲落向那几丛草,却恐于我们这些大活人,盘旋几圈后便又飞走。鸟儿们或许是要落在草根上歇息,抑或它们与这些草熟悉,飞过这里时,要落下来看看。鸟儿一天要飞很远的地方,会经历很多的事情。它们担心这些草会有什么变化,便飞回来了。但是它们却不能如意,因为这一刻的我们,亦将专注的目光盯在草上。等到它们飞走,我们才反应过来。鸟儿,对不起,打扰你们了。
我走到一株骆驼刺前,见它的枝很是尖细,虽已没有了叶子,但仍伸得很直。我见过夏天的骆驼刺,叶子泛黄,几乎与沙漠是同一颜色。据说,骆驼们见了骆驼刺,也绕道而行。在帕米尔的一个牧场上,一位柯尔克孜族牧民说,他一辈子走过了无数大山,从不畏惧,却从来没有去过门前的一个小山坡,因为那个小山坡让他“肚子胀得很”(生气)。问为何。他说那个山坡上长满骆驼刺,牛不敢上去,羊不敢上去,人更是不敢上去。人如果上去,不是脚被刺破,便是手被划伤,疼得很。牧民们谈骆驼刺色变,这是事实。
望着眼前的这一株骆驼刺,我突然产生了想抚摸一下它的愿望。我伸出手,握住骆驼刺的一根枝,它很坚实,给我一种硬朗之感。因为是冬天,它透着一股凉意。我松开它,突然感到手心一阵钻心的疼。摊开手一看,有血已经流了出来,隐隐约约的一道伤口出现在手心。
就这么一握,骆驼刺就刺破了我的手。但我却变得高兴起来,终于有了一种贴近,是如此真实。血,平时在我体内悄无声息地循环流淌,现在它流了出来,配合我完成了一次体会,而且还带出阵阵疼痛。血流出来的时候,才是生命真正有深刻体会的时候。
现在,我怀念准噶尔盆地的那株骆驼刺,被划伤的右手握笔写着这篇文章。我终于可以说,我握过的骆驼刺,是沙漠中的一把刀。
5.那不是野草
太阳炙热,我和金工低着头往山谷深处走着。我们的背部已经被太阳晒疼了,风一吹,便有一种钻心的痛。这种痛加上迷路的惶恐,似乎一阵更比一阵剧烈。
藏北阿里宽广、辽阔,一旦迷路,你便不知该往哪里去才好。这时候,惶恐和烦躁便袭上心头,让人感到头疼胸闷,身体似乎快要炸了。我和金工不想让自己曝尸高原,便强压着惶恐和烦躁,在绝望中往远处走着。
上午的时候,勘察完红山河的营房地基,老唐带车去寻找石料。我和金工好奇,想趁此空余时间在红山河溜达溜达。我们俩先是下到山脚的河套里捡拾花花绿绿的石头,后来跟着几只羚羊进入一条峡谷,出了峡谷,爬上一块石头偷看一只野公羊和一只野母羊交配……当时高兴得不亦乐乎,等从高兴中回过神,想起要返回时,才发现不知道路了。于是我们俩到处找路,与其说是在找,不如说是乱闯,闯来闯去,感觉每个方向都通向红山河机务站,但都不敢轻易迈出一步。高原以那种骇人的宽广呈现着死寂与恐怖,一种沉闷的感觉重重地压在心头。停下休息了一下,我俩觉得还得继续找。我和金工像太阳下的小甲虫一样,缓慢地挪动着身躯。望一望宽广的天地,唯一的感觉是往远处走,走远了,或许会碰到什么新的希望。
下午4点的时候,是藏北高原的正午。太阳像着火一样灼热,我和金工先是嘴皮裂开,接着是心肺阵阵嘶痛。我想到了水。我们车子的后箱里,放了许多矿泉水和八宝粥。出来的时候,根本没想到会遇到这种情况,一瓶也没带。在焦渴之中,它们无疑是天堂圣水,人间佳酿。过了一会儿,实在渴得不行了,我们于是没有了找路的心情,像两只慌张的野狼一样,瞪大了双眼向四周寻找,恨不得求老天爷能网开一面,给我们降下些水来。
在意志快要崩溃的时候,几根野草吸引了我们的目光。金工从地上一跃而起,一把抓住我的手,向那几根野草奔跑过去。这几根草长得神奇,在苍凉干燥的高原上,蓬勃着嫩绿的叶片,迎着太阳反射出几丝亲切的光芒,甚至还有两个花骨朵已经显形,估计过不了几天,就要绽放出美丽的花朵。我和金工屏住呼吸,缓缓蹲下凝视着它们。一阵风吹来,草迎风飘舞,妩媚婀娜的姿态把我的心撩拨得起伏跌宕。
“挖吧,下面绝对有水。”金工一声喊,我便像强盗一样将手伸进沙子挖了起来。没挖几下,手指头触到冰冷而又坚硬的东西。一挖,是骨头;再挖,就看得清清楚楚了,是一副骆驼的骨架,驼峰里有一汪清水。我们俩停住了,不是因为沮丧,而是被眼前这过于神秘的一幕彻底震撼了。一头骆驼死后,驼峰中居然水分不散,滋养了另外的生命。一头骆驼的死是神秘的,而它死后,岁月让几粒重负使命的草籽降落在它背上,在驼峰永不干涸的水的滋养下,静静地生根发芽,茁壮成长。生命永不枯萎的神秘的源啊!这是藏北高原用事实给我们讲叙的一则神话故事。
我和金工重新将驼骨埋好。我们已经忘记了干渴,一种圣洁的水在心间流淌,我们为目睹了高原的神秘生命而欣慰。骆驼的骨架又被埋入了高原,又进入了一个生命的梦中。但愿这个梦长久,与藏北高原齐头并肩,同生共死。
我和金工从一个梦的边缘返回,走在路上我们只说了两句话:“那不是野草。”“它是长在高原的梦里的。”
我想,我和金工是幸运的,在这场不大不小的灾难中,像两根草一样,浑然无觉地被一种潜藏在生命深处的水喂养,获得了信仰的威严,获取了心灵的力量。因为我们返回时,是憋着一口气走到红山河机务站的。
那几棵草被我和金工破坏了,但它们已经完成了使命。它们救了我们俩的灵魂,在另一种形式中属于了我们俩,它们经由我们俩由野草变成了精神意义中的圣草。明年,那个地方一定又会长出几株草。
野草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