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的自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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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山

1.凝视

转过身,发现身后站着一位老人。

是因为我仰望昆仑山太久,加之又太出神,居然没发现身后有人。他在地上蹲着,看到我便站起了身,表情凝重地笑了笑,用手朝一块石头指了一下。我走到那块石头跟前停下,觉得它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我回头望他,他又用手指了一下石头,说:“石头”。

“是石头呀!”我觉得这个老人有点奇怪。

他用手指了一下后边说:“去年它在那个地方,今年走到了这个地方。”

我蹲下身细看这块石头。它光滑,浑圆,细致的花纹呈现着天然的纹理美。它是怎样从“去年”的“那个地方”走到“今年”的“这个地方”的呢?忽然,我看到了惊心动魄的一条痕迹,是一块石头滚动时压出的,似乎还有流水的痕迹。这些欲隐不隐,欲显不显的迹象,一下子揪住了我的心,让我觉得它像一张在沧桑中平静下来的脸。我由于没有心理准备,被忽然呈现的、如此惊人的事实震撼了。

我坐在石头旁边,再次抬头向远处张望——正前方的群山依然巍然耸立,犹如用清一色的石块完成的大型雕刻;被铺了厚厚一层沙砾的戈壁已渐渐向上升起,即使无声地出现了裂口,但仍被沙砾涌起的漩涡淹没。这种自下而上,慢慢涌起的一座山的气势,远远地看上去,就有一种撩人的快感。

“石头会走到什么地方?”我问老人。

“不走到什么地方。”老人的语气让人觉得他俨然是一位哲人。

“那它……?”我疑惑不解,又问。

“它为了成为昆仑山。你看那座山,风把沙子和石头从低处一点一点向上吹去,它一点一点长高,最后就长成了一座山。我看了它几十年了,知道了它的秘密。山太高了,你一会儿的时间又太短了,你看不清。那么你看这块石头,去年它在那个地方,今年它在这个地方,明年、后年,好多年以后,它就被风吹到一座山上去了,就变成了山。”老人回答得干净利索。

昆仑山是被一块石头完成的吗?我又被震撼了。我知道这是神奇的一刻,昆仑山像是伸出了一双大手,紧紧地抓住了我。除了这块石头外,谁还能从赤野千里的昆仑山脉看出它的移动,它已经存在了无数个世纪,所以,它是拥有时间的。它的移动,甚至是时间也不能阻挡的。还有这些山峰,尽管它们因为谦卑和沉默不能给你明朗的感觉,但它却守着脚下的这块阵地,等着有一天你心境明朗时才与你对话,它们是昆仑山诚恳的小兄弟;它们满怀祝福,经历艰苦磨难而终不改忠诚守望的态度。

一座山,长成了启发你灵魂的箴言。它经历了时间,并从时间的缝隙中留下一条痕迹,等着你有一天走到它跟前,用呈现的方式启发你。从一块石头到最终的一座大山,展示出了最为真切的生命美,它真是够包容,够概括。

现在我身边的这块石头就是昆仑山最初闪光的泪珠。一块石头,有一种细柔、弱小而又坚实的精神在里面;它代表一座山的形象,每时每刻,一座山在原地,在一块石头上开始生长。

是昆仑山。

2.门户

零公里,从新疆叶城进入西藏阿里的起始地。

我和老唐、金工对着路边的沙土撒了泡尿,算是告别仪式,然后从零公里上路了。车没驶出多远,便人烟消弭。一条沙路和我们的车子垂直逼向了那几座山。这几座山人称“库地达坂”,车子盘旋回绕,一步一颠,一颠一惊魂。爬了四个多小时以后,我们的车慢慢到了山顶。在山顶向远处看,积雪的山峰在寂静中望着你,透过来一阵阵寒气,袭人魂魄……

开始下山了,一路不停地转弯,一口气转到了沟底。一问,小王说转了七十多道弯。他打开车窗玻璃,将烟蒂吐了出去。其实,他一路就根本没顾得上抽一口,那烟是自己燃尽的。上山紧张的是坐车人,下山紧张的是驾驶员。

“小王技术挺好嘛。”老唐说。

“跑多了,习惯了。”小王目不转睛,心不在焉地说了一句。待车子行到平坦处,小王才很踏实地将背靠在了座背上,脸色变得轻松了许多。他双手把定方向盘,这才说起了话:“其实也有害怕的时候,就是刚上的那会儿。爬到中间,神经就集中了,也顾不上紧张了,横竖只是往上开。有一次最绝,我这辈子恐怕忘不了——送完冬菜回来,走到库地半山腰,山坍塌了。怪得很,我的前后全都落了石头,堵得死死的,就我的车好好的。我一下子就愣了,进不能进,退不能退。前后的战友都停下来帮我,但谁都不敢动车,山上还在落着细土和石砾,万一启动马达,说不定就把山坡上松散的石头给震下来了。我们无可奈何,在车上傻坐,坐了半天,再没落下石头,于是大家分工把堵在车子前后的石头和沙土挖掉。挖完之后,小心翼翼地启动车,向前驱动。就在最后一辆车刚通过那一段塌方路面时,就听到山上一声巨响,一块比汽车大好几倍的石头落了下来。路没有经得住那块大石头的重压,就被砸断了。当时那情景真吓人,一条路从中间被砸断,露出一个大口子,像恐怖电影里食人兽的大嘴。那块石头一直滚到沟底。后来,修路的人听说了它干的坏事,用十公斤炸药把它炸碎铺了路基。其实,在昆仑山上像这样又惊险又幸运的事情很多。人家说,库地达坂是昆仑山的门户。你只要翻过库地,就等于被关在里面了。一切生死听天由命。”

啊,门户。我们算是进门了。回首库地达坂,它真是像一块门板,在天空中毫无表情地站立着,沉重而又冷酷,傲慢而又孤独。

一阵寒气袭来,恍若一只大手在用力将什么推了过来。已经进门了,就无须再回首。门,恐怕早已关上了。扭过头,就看见车窗前的路变得平坦多了。前面的一座小山上,有人用白色石块在半山腰镶嵌出一尊毛泽东头像,旁边是他的名诗:无限风光在险峰。

3.徘徊

汽车爬上一个山头,一个界碑突然出现在了眼前。

这就是界山达坂。

在这里,以山为界,一边是新疆,一边是西藏。从这里开始,藏北高原一点一点显示了出来。西藏是世界的屋脊,而藏北又是西藏的屋脊。所以说,藏北是屋脊的屋脊。

从新疆延伸而来的昆仑山像完成了使命似的,已经下意识地收住了脚步,那些雄伟的山峰到了铁隆滩便开始降低,最后变成几个山包。昆仑山走到这里已经没有力气了,这几个山包像是它最后敷衍潦草的几个脚印。而界山却突兀地隆起,以一种迅猛之势向西藏延伸而去。我想,名叫“新疆”的那个运动员已经跑完了,下面该这名叫“西藏”的队员接过接力棒开始跑了。远处,冈底斯山影影绰绰,在云雾中显露出几许雪山的轮廓。再往下,有更艰难的路程需要“西藏”这位运动员去跑完。

感到头疼,胸闷,这才想起这里是海拔6700米的达坂。车子在界碑跟前停住,大家下车,神情都有些恍惚,像昆仑山一样,我们也已经走完了新疆,接下来如何进入西藏,每个人都不知所措。但界碑像是在召唤,大家的脚步虽然犹豫,但还是走到了界碑跟前。界碑是用水泥浇铸而成的,有许多地方已经破损,过往的行人或牧民在界碑上绑了许多经幡,一阵风吹过,经幡随风飘扬。

我们默默地看着界碑,谁也不说话。系在界碑上的经幡使它散发出一股神圣的气息,让人觉得它不是一个划界的碑,而是一个被用来举行过无数宗教仪式的东西,隐隐约约间,它似乎传递过来了一股圣洁的气息,在浸润着人的身心。

站在界碑前,心里冒出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在这里,一边是新疆,多沙漠戈壁;一边是西藏,多高原雪峰。两块土地,仅仅一脚迈过去,似乎就从一种境界进入了另一种境界。

一股又喜又忧的滋味在内心蔓延。喜的是,自己终于站在了一个有高度的地方,圣洁的感觉让我觉得自己正在经受一场前所未有的洗礼,似乎自己要在这里开始飞升,或者变成另一个人。

如此冥想一番,顿时觉得界山如中流砥柱,承受着双重的寓意与象征。人站在这儿,是轻易不敢挪动脚步的——一边是新疆,一边是西藏,犹如今生和来世,你该走向哪一边?

迷迷糊糊正要离去,忽然飞来一群乌鸦。仔细一看,飞在前面的一只在奋力逃飞,后面的一大群紧追不舍。原来,逃奔的那只乌鸦嘴里叼着一块食物,后面的乌鸦都想冲上去抢夺。于是,一场争夺在高原上开始了。那只乌鸦不愿舍弃叼在嘴里的食物,奋力逃飞,在界碑跟前躲避可恶的同类。于是,它绕着界碑来回转圈,那群乌鸦们对它紧追不舍,发出的哇哇声响成一片。界碑被那只嘴里叼着食物的乌鸦用来作掩护物,而追逐的那群鸟又把它当成了进攻的领地。

这样的情景在界碑旁出现,让人看着看着便惊呼:乌鸦们不经意在真主和佛之间打转,毫无顾虑,轻松自如。

不由得心生感慨,生命变得紧迫时,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原本就是很轻松的事情。

4.神山在上

终于看见了神山——冈仁布钦。

冈仁布钦的形状雄伟高贵,在众山之上,如悬在湛蓝天空中的一颗明珠。它终年积雪,通体洁白,像端坐在天空中的王者,周围的众山峰皆俯首顺从。前往神山的人或朝圣者,远远地就能看见在众山之上的冈仁布钦,并被它非凡的气质所震撼。

我下了车,准备去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歇息,却发现神山周围的云雾被一阵风吹散,出现在我眼前的神山明朗无比,犹如一尊佛端坐于蓝天之下,而周围的山因为都比它低,像俯首跪拜它的信徒。这个感觉太强烈了,以至于让我觉得,是神山在一瞬间用它巨大的光辉照亮了我,让我看到了它的神奇。

神山的神奇,就在于它端坐如佛,而周围的山都是跪拜它的信徒。

“冈仁布钦”的意思是众山之根,也有人将其理解为众水之源,称它为雪山之王。每年,都有朝圣者不远千万里来这里转山。

朝圣者自上路的那天开始,便一步一叩首,五体贴地,向神山叩拜而来。一路上,他们等于用身体丈量了大地,一步也不少,如果遇到河流或难攀的高山,他们会在过河和绕过山之后,用目光估量出应该叩首多少次,然后在河边或山脚下补上。朝圣者大多倾其所有家产,全家集体出发,在路上花费很长时间,有的孩子甚至在朝圣路上出生。到达神山后,朝圣者便开始转山。他们认为转神山一圈,就可以消除一生的罪过。每逢马年,神山下人群密集,热闹非凡,因为如来佛修身成佛吉日在马年,而且还是佛教尊者米拉日巴战胜外道教徒的纪念年。在马年转神山十圈,可在五百年的轮回中避免下地狱,如果在这一年转山一百圈,就可以升天成佛。所以,马年对朝圣者来说,有特殊的意义。

神山,朝圣者灵魂飞翔的地方。

我有些激动,但我知道我应该把这种激动按捺于心,不外露丝毫。我已经走到了神山跟前,我应该自问:我一路而来具备了什么?慢慢地,我的心静了下来。我向着神山举起右掌,立于胸前念了一遍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咪、吽。这是我一直想做的事情,尽管很简单,但因为我把它看得很神圣,所以,从来没有做,现在是时候了。念完六字真言,我发现四周出奇的宁静。不一会儿,这种宁静就潜入我的身心。我感受着这种宁静,慢慢地,我明白了藏族人为什么好静的原因,原来,他们心念产生的力量,早已使他们灵魂飞动,进入一个冥然的世界。而我,却只有在走过一条长路后,才能领略这种由信念产生的美。

我怀着喜悦在神山下的旷野里走动。看见路边有很多小石堆,走近一看,成堆的小石头多则七八个,少则三五个,一直向神山延伸而去。

走到离神山五六公里的地方,回头细看神山,感觉颇佳。神山的魅力在于它的独特和高傲。它的四周是几座褐色山峰,皆沉雄挺拔,像是凝结了一层深褐色的颜料,太阳一出来,立刻就有一层光芒泛起,令人肃然起敬。而神山就高耸于这几座山峰之上,而且通体结冰,洋溢着圣洁的味道。

不远处就是冈底斯山,山顶正氤氲起团团大雾,如在仙境。近处是鬼湖,被一阵风吹过,湖面漾起一些奇怪的涟漪,反射出忽明忽暗的光芒。

黄昏,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忽然涌出几千只羊,羊群慢慢从神山底下走过,平静变成了一种喧闹。在黄昏出现的羊群,似乎为一天的时间做了一个完美的总结——原来平静的一天孕育着巨大的喧闹,只是这种喧闹要等到一天结束后才出现。

羊群刚走过,便传来一阵祈祷声。我望过去,见一群朝圣者,正在对着神山五体贴地,虔诚朝拜。

5.冰山之父

终于等到了机会,我们去看“冰山之父”慕士塔格峰。

车子开过去,刚出车门,便被一股寒风裹住,觉得有冰冷的利刃刺在了脸上。我打了几个寒战,抬头张望慕士塔格峰,怕走得如此近了仍无缘贴近一座著名的山。细看之下才发现,慕士塔格是一座几乎被冰裹起来的山,稍不注意,便以为它就是一座冰山。

第一次听人说慕士塔格峰时,很为“冰山之父”这样的名字而激动,觉得能拥有如此名字的一座山,一定雄伟高大,具有王者风范。来之前曾听人介绍过慕士塔格峰,说它是所有山峰中积雪最厚的,每年以十几厘米的速度递增,时间长了,就变成一座被冰完全包裹的山。离它不远就是公格尔峰,气势上比它大很多,却不如它晶莹明亮。相比之下,公格尔峰像沧桑的老农,而慕士塔格峰像白衣洒脱的王子。它脚下是卡拉库里湖,天气好的时候,它倒映于湖中,随着湖水波动,让人觉得它俯下身正踏着湖水在走动。

我们在卡拉库里湖边闲走,风这时候又吹了过来,让人冷得忍不住发抖,但谁也没想到此时的风却像一双大手一样扯出了高原的另一种风景。因为风的缘故,卡拉库里湖上起雾了,并很快弥漫上了慕士塔格峰,变成了乌云。太阳似乎很讨厌这些乌云,将光芒照射下来,从乌云缝隙中照射到慕士塔格峰上去。这时细看慕士塔格峰,感觉颇佳——一束一束阳光投射到洁白的冰面上,反射出刚烈的光芒。也许是因为太阳过于炽烈,反射出的光芒形成密集的光束,像刀子似的向上刺去。这时候,感觉冰峰上有一场无数兵刃对峙的战争,太阳是一个指挥者,派出了千军万马在搏斗……

几只羊的咩咩声,把我从畅想中唤醒。塔合曼乡离慕士塔格峰不远,所以,乡里的人和牛羊便天天在“冰山之父”跟前走动。那些羊在吃草的间隙抬头望一眼冰峰,极为畅快地叫上几声。我走到它们跟前,几只羊朝我欢快地叫起来,头上盘角甩出很美的弧度。那盘角的骨节很有层次,似乎是内部的力量无以释放,鼓胀成了那种样子。

太阳终于从云层中出来了,天气又变得明亮起来。这时候,那些羊全都停下来,一个巨大的影子投在地上,小羊走进大羊的影子,一边乘凉,一边吃草。大羊此时就像父亲和兄长,长久地为小羊站立着。有一刻,它们全都停了下来望着我,我觉得它们都十分信任我,便忍不住高兴地笑了。也许是被我的笑感染,它们竟一起欢叫着奔跑向远处。它们的四蹄把沙地敲出一阵紧似一阵的声音,且泛起一片飘飞的沙尘。等我定睛看时,它们已全部跑过山冈。一片激荡而起的沙尘像一层细浪,弥漫于山冈之上。

后来在一个冬天,又到了慕士塔格峰下。当晚天降大雪,我出门赏雪。落雪使帕米尔一片寂静,抬头看慕士塔格峰,它在夜色中仍是一片洁白。人们都知道它是“冰山之父”,但谁也不知道它是怎样长成的,只有在下大雪的夜晚,才能看见它明亮如同是在白昼。它等待一场大雪把它照亮,然后展示出高贵和宁静。

一扭头,看见一群羊伫立在一个小山包上。它们紧紧挨在一起,像守卫着的战士。落雪使它们全部变白,稍不留意会以为是积雪的山包。牧民此时不知去向。也许牧民知道羊群会这样过夜,所以在大雪刚下起时已经回家。过了一会儿,雪下得更大了,风也吹了起来,我不得不返回住处,在进门的一瞬,我心中闪过一个念头,羊会不会在大风雪中站上一夜?

熬了一夜,第二天早晨一出门,我惊叫一声,那群羊仍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一夜大雪,使整个山野一片银白,而它们整整一夜间都一动不动,就那么站在落雪中,给帕米尔增添了一道厚重的风景。

我推迟离开的行程,留了下来。我等到了我愿望中想看到的那个时刻——当太阳升起,羊和人都一一抬起了头,久久地凝望着慕士塔格峰。

再次走到慕士塔格峰跟前,已是一年以后,我在一户塔吉克人家里住了下来。房东是一位六十开外的老太太,她每天很早起来给我烧奶茶。一次,她一扭头发现灶膛里的火快灭了,便赶紧到户外去掰木柴,木柴很脆,她很快就掰下一根。掰第二根时,她的手被划破了,而她惦记着灶膛里的火快要灭了,便抱着木柴急急进来加了进去。她手上的血流了很多,但她只是快速把木柴加进去,让火燃了起来。少顷后,她才擦去手上的血,又把地上的血一一擦干净。我有些难为情,便用歉意的话安慰着她。但她却不以为然,一再强调烧奶茶是小事,但火不能灭。她说着这些的时候,扭头看了一眼慕士塔格峰,当时的太阳正好把慕士塔格峰照彻得通体泛光,她的神情顿时肃然起来。

我在一旁看到了这个过程。这个明亮的早晨,在这一刻变得深刻起来。还有她对火的维护,她看慕士塔格峰时的神情,让我从她身上看到了不会被苦难逼退的坚持和执着,同时也看到了她的信仰,她的内心得到抚慰的过程。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经常与她闲聊。慕士塔格峰在我们背后若隐若现,我们随便说笑着,似乎人生的欢乐在这一刻,可以长久存留,也可以转瞬即逝。偶尔我们也发出大笑,笑声把在草地上吃草的羊惊得抬起了头。

几天后发生的一件事再次证明,在这些高原人的平静背后,有一种惊人的坚强。一位牧人的马丢了,他出去寻找,在外面过了六天六夜。第七天早上,他牵着那匹马回来了。人们细问后知道了事情的经过。他在外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罪,但仍然没有找到马。当他爬上一座山顶,看到慕士塔格峰时,突然决定不找马了。在那一刻,他在内心产生了一个坚定的信念,在慕士塔格峰下等马,它一定会回来的。第六天早上,慕士塔格峰被初升的太阳映照得光芒四射,这时候他听见了马的嘶鸣。他转过一个山头,就看见他的马正对着光芒四射的慕士塔格峰边跳边嘶鸣,似乎为不能跑上慕士塔格峰而焦虑不安。他走到它跟前,用手抚摸着它。太阳慢慢升高,马平静了下来。

我激动起来,爬到高处去看慕士塔格峰。它随着升起的太阳,把一股柔和的光芒流泻下去,把山脚的房子和人罩裹在里面。无言的“冰山之父”,我目睹和倾听到了与你有关的美妙故事,你却依然如此平静,似乎要不动声色地装下一切。

离开时,我没有回头去看“冰山之父”。我不能回头,我知道回过头看到的仍是平静。我只能离开。感动我的,是无言中耸立的“冰山之父”,我应该把它装在心里。就像那句谚语所说:每天看一眼山,心便会像山一样高。

离别时,我感觉飘下来的大雪,像一只手一样,在我肩头拍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