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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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阴山风紧

木伦大步流星地走进汗元帐,却让纪由大感惊讶,他小心翼翼地问道:“殿下,你来这里做什么?”

木伦冷冷地回道:“丞相,我来这当然是为了见父汗。”

纪由用同样的语气说道:“殿下,老臣的意思是,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

郁久闾可汗听到纪由的话脸色铁青:“丞相,不要为难我的儿子了。他去陟斤府邸是得了我的允许的,阴山那边的战况,陟斤是最清楚的,现在他死了,木伦想看看他过去打仗的笔记,这没什么忌讳的!说到底,当时就不该那么快杀了他!”

纪由脸上逐渐浮现出失望,嘴上却邪恶地笑道:“是,老臣不该为了陟斤的死而抓着殿下不放,这毕竟不是殿下的错。”

可汗不耐烦地望了一眼纪由,然后转向木伦,颇为急躁地说道:“儿子,阴山那边该怎么打,你心里有主意没有?”

“父汗,咱们打了这些年的仗,终究最熟悉的还是草原和平原作战,山路陡峭,实在不是我们骑兵可以轻松跨越的。”

纪由心中默想,未胜先料败,这就是木伦。

“不过,”木伦接着说,“我们还是可以试一试,我们并没有其他的选择。”

“哦?你不反对战线转移到阴山?可是阴山以南有魏国三座重要城池——安州、怀远以及桑夷,全都至少有数千名士兵把守,只要山上稍微有点动静,他们便可马上做好准备。”

“殿下,老臣这一句绝不是针对你。”纪由在老可汗说完之后补了一句,“要在山上把上千的人马隐藏起来,几乎是不可能的。”

木伦没立刻言语,他拿出一个竹简,让侍从递给可汗:“父汗,这是陟斤的笔记,您打开看看。”

虽然木伦并不是有意为之,但此时纪由再一次感到恼怒,还多了几分尴尬,他硬着头皮问郁久闾可汗:“可汗,上面写的什么?可是解决方案?”

陟斤的那幅图传到纪由的手中,他看见上面流水的箭头。

“父汗,如果儿臣没有理解错的话,陟斤这幅图的意思就是,三座城池的士兵是流动的。”

郁久闾可汗明白地点了点头:“如果安州、怀远以及桑夷这三城在我手里,我会派几千大军过去守着,但是要我每座城池都派这么多人是没有办法的。”

木伦接道:“因此,最好的办法就是派人流动式地驻守,毕竟三座城池之间是平原,如果某一城发现山上有异,只要发个信号,其他两座城的士兵就能在很短的时间赶到……至少,比骑兵下山的速度要快多了。”

“所以我们只要声东击西,或者三座城池同时攻打,他们就无法互相支援,若是一定要支援,就只能舍弃其中一座城。”可汗越说越激动,“只要攻下其中任何一城,我们与魏国的战线就可以从阴山推到平原,只要推到了平原,就是骑兵的天下了。到那时候,我们就可以攻到洛阳,甚至平城!”

可汗说话的时候,双目都要喷出火来,但是他低头看陟斤的地图,所以并没有留意到纪由与木伦此刻并没有同他一样地兴奋。

木伦望着郁久闾可汗,再次说出一句颇为意外的话:“父汗,虽然儿臣目前有同时攻打三座城池的想法,可是儿臣没有把握。”

可汗没言语,纪由反倒赞同:“简单,太简单了!”

“不错!”木伦与纪由在这一刻毫无征兆地说到了一起,“当魏帝拓跋焘派遣大军轮流驻守那三座城池的时候,不可能没有考虑这一点,除非他认为我们不会派遣那么多人就为了边境的一座小城,但是现在不同了,我们两方在盛乐僵持了这么久,他不会没有想到我们会将目标转移,而我们只要转移了目标……”

“就肯定会盯着边境的那三座城池,”可汗的目光又再次暗了下来,“这是傻子都想得到的。”

面对刚才一连串的希冀,此刻再次的失落在可汗看来已经不算什么,起码比一开始毫无办法的境况要好太多了!郁久闾可汗提了提气,走到木伦跟前:“我的儿子,你快回去吧,回去再想想!”

从汗元帐出来之后,纪由打道回府,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纪由并没有骑马,他将马交给自己的亲随,然后便徒步走着。

这一路上,他都紧锁着双眉,目光焦虑而又茫然地望着脚下的路,整个人看起来颇为焦躁。

此时天几乎完全黑了下来,埋着脑袋苦苦寻思的纪由,只要将头抬起,就可以看见天边月色发出的夺目光华。

今天正是团圆节,纪由不愿抬头看看天空的圆月,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在于今天正是他的老对头——右丞相步鹿真的生辰。

当他走到左相府门前的时候,府里的大管家约突已将两大院装饰得明艳无比。

纪由想起了合达安,虽然她与自己已经团圆,但翊氏与她天人永隔,相比之下,她应该不会想要过什么团圆节的。

正当他想要跨进女儿的白帐时,身后一阵马蹄声传来。

约突管家对纪由说:“老爷,他们来了。”

如果说右丞相生辰,畿和城中稍微有点名望的官吏有谁敢不登门祝贺,除了纪由,就是大王子秃鹿愧,还有大臣社檀。

社檀是朝中从四品的官吏,这个品级在外人眼里,已经可以成为左丞相的党羽了,他今日特意带了新鲜马奶酒作为中秋的礼物,礼品的附言写道:“恭喜尔绵升格格与纪由大人相认,祝千金早日寻得佳婿!”

虽然这个礼物名义上是送给合达安的,她本人却并没有见到这坛子美酒,社檀与左丞相还有大王子坐下来之后,社檀就立刻打开了酒坛,笑容满面地为另外两位倒了一杯,接着再为自己也倒上。

秃鹿愧因为打仗失败的事烦心,根本没心思喝酒,反倒是社檀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劲上来了就开始没完没了地絮叨,气得秃鹿愧冲他大吼:“社檀,你要是再说废话,我就用马鞭抽你!”

社檀吓得一哆嗦,赶紧歉意地说道:“大王子别生气,今日中秋,臣只是一时兴起。”

纪由看也不看社檀,对秃鹿愧说道:“殿下,今日木伦殿下已经提议要将战线转移到阴山一带,只是他还没有具体的计划,你得赶紧想一个好办法,也好让你父汗看重你。”

“看重我?”秃鹿愧滴酒未沾,眼角此时却微微有些泛红,“父汗从来没有看重过我,他眼里只有木伦。”

“殿下不用介怀,您只要有我,一切都不是问题!”

“对!”社檀及时插了一句,“只要有左丞相在,一切都不是问题!”

“不瞒您说,丞相,我已经有主意了!”秃鹿愧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清晰地言道,“丞相,先前我已经让父汗失望了,如果木伦真的占据了阴山一带,那在父汗眼里,我这个儿子怕就无足轻重了,以后在其他人眼里,我这个王子怕也是形同虚设了!所以这一次……我一定不能让木伦占尽风头,我要风风光光地赢他!”

社檀惊异地看着他:“大王子,究竟什么主意?”

“木伦想要打阴山,我偏偏和他对着干!我要请父汗允准我再次出兵盛乐。”

纪由并没有立刻反对,他静静地望着秃鹿愧,像是非常期待他的妙计一般,这让秃鹿愧信心倍增:“当然,我不能盲目出兵,现在盛乐城中防守严密,但是我们可以分三拨人马。”

纪由马上接道:“两拨引人注意,一拨真枪实战?”

“是的!”秃鹿愧点点头,“盛乐的东面是安州,安州的东面是怀远,怀远的东面是桑夷,我们完全可以先派一拨人打怀远,接着往桑夷方向跑,怀远的守军就会追到桑夷守城,我们再派第二拨打安州,然后往怀远方向跑,怀远的驻军已经去了桑夷,这时候他们会怎么办?不想等着怀远失守就只能把盛乐的守军调出来支援怀远。”

“妙!”社檀鼓起掌来,他是由衷地赞叹!

秃鹿愧终于对社檀投去了欣慰的目光,接着,将目光转向了纪由:“丞相,你觉得如何?”

纪由目光淡淡,脸上好不容易挤出了笑容:“殿下,我觉得这个方法很好。”

秃鹿愧很满意地喝下了几杯马奶酒,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大王子殿下!”

秃鹿愧因为太开心了,没有留意到帐门口旁站了个女子,直到她叫住自己,向自己行了个礼,他才发现原来这一直有个人。

“哦……”他眯着眼睛,似是陌生地看着她。

社檀倒是眼尖,脱口就出:“这就是尔绵升格格!”

合达安立在门口,先给秃鹿愧行礼,再给社檀行礼。礼还未完成,秃鹿愧便一把拽住她的袖口,口中道:“中原!中原的女人?”

社檀与跟在后面的乙旃都始料未及,乙旃慌得猛然上前,伸出手去想要阻止,还未触碰到大王子便怯怯放下。

而秃鹿愧眼都不眨地盯着合达安,在与她目光碰撞的那一刻,他感到了内心产生了一种剧烈的动荡,心神摇曳之下使得他更加急切地想要看清她的面目。

合达安一双温柔真挚的大眼睛在秃鹿愧眼中如同他父汗汗座上的宝石般晶莹明净,甚至还多出几分灵动活泼。更惊奇的是,因为生长在中原,她的皮肤比草原女子白皙许多,漫漫草原,何曾找得皮肤如此白皙细腻的美人?

酒劲儿的缘故,他脑子并不清醒,舌头在口中打结,半天才道:“你……你,真是长生天派来的仙女!”

合达安吓了一跳,睁大圆圆的眼睛抬头望他:“爹爹说您一代英豪,为人率性,果然不错……”她欲行礼再拜,以便借机抽身后退,但秃鹿愧不松手,目光紧锁着她:“丫头,你知道我?还有什么?”

社檀抬头看了看左相府邸的门牌,心想如果纪由出来看见他们这般拉扯,怕是也不好收场,于是便悄悄挪到秃鹿愧身边,小声说道:“殿下,时间紧迫,要是因美误事,可是得不偿失。”

社檀的声音似从远处传来,秃鹿愧清醒了许多。

“好!”他颓然放开手,使劲地晃了晃脑袋,“我得回去了,先干正事!一举赢得父汗的重视才是首要。”说完,他便信步往前走去,未行几步,又站住回头,大声道,“我会再来!”随后才哈哈大笑地骑马离去。

“砰!”秃鹿愧的拳头猛地砸在了桌案上,将汗元帐中镶满宝石的木桌砸成了几块。

今日朝会之后,可汗将大王子、二王子、左丞相、右丞相四人单独留了下来,当大王子对自己的主意充满信心的时候,木伦在一旁缓缓地摇了摇头。

“王兄,你的主意很好……但是,派三拨大军去前线,你一共要多少人马?”

“三万人即可!”

“从哪里抽调出三万兵马?如果你带着三万人去阴山一带时,北方的高车、东方的库莫、东南方的契丹乘机发兵的话怎么办?”木伦面淡无色,“照你的方法,只要将柔然全部兵力都调到阴山去,那不管是盛乐还是安州、怀远、桑夷都能一举攻下了,但是你怎么就能保证其他部落不会趁火打劫?”

一旁的纪由冷冷地看着秃鹿愧听完后气急败坏地砸坏木桌,木伦所说的这一层,他昨日并非没有想到,可是与其自己来揭露,倒不如让木伦来说,他相信木伦一定会反驳,反倒是成全了自己想要离间他们兄弟二人的心了。

合达安端着羊奶羹进到大帐的时候,纪由正一巴掌打在什锦脸上。

她后面跟着的婉儿、莫桑、乙旃,猛然看见这一幕,都战战兢兢地不敢再往前。

在合达安的印象中,父亲从来没有对自己或者哥哥动过手,这是头一回。她赶紧放下食物,上去将什锦扶起来:“爹,你怎么……”

她话还没有说完,纪由又一个巴掌猛拍在了什锦的脸上,什锦在倒下去的一瞬间想把合达安护在一旁,可是纪由力道太大,兄妹两个竟然同时着了地。

“我只问你一回,你老实告诉我,你前日做什么去了?”

什锦站起来后,一面爱怜地扶起妹妹,一面不紧不慢地对纪由说道:“去了陟斤的府里,没看见木伦,就去了右相府。”

合达安抹了一把眼泪,苦苦思虑了半天也没有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让父亲如此生气。

纪由板着脸,冲合达安说:“这儿没你的事,外头待着去!”

她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再看看什锦,什锦也向她使眼色,他脸已经红肿起来,她看着又想哭,拔腿就朝外面跑去。

“你和木伦说了什么?”纪由恨恨地问他。

“我对木伦说索居公主和乐浪别妃已经知道他去陟斤那里了,我要他别去了,否则让您知道就遭殃了。”什锦不打算隐瞒,“我还说如果您在可汗面前提起这件事,他可以说是去找关于阴山战役的记录,陟斤是最熟悉那里的人。”

“你可真是我的好儿子,为了别人算计你老爹!”

“儿子没有算计您,只是不愿意您去算计别人,尤其是木伦。”

“尤其?”纪由几乎要怒吼出来,“你几次三番为了他忤逆我,我真是白养了你这个儿子!”他又气又累,摆着手说道,“出去,立刻给我出去!”

什锦出去的时候,悲伤地往旁边望了望,从大帐外望去,不远处只看见莫桑还有乙旃跑走的背影。

莫桑和乙旃是纪由下令一定要时刻紧跟着合达安的两人,可是他们一直跟到左相府门前就跟不住了,只能任由她骑着白驹在外面溜达。

合达安一个人坐在白驹身上,出神一般地思索方才的事,她来到柔然几日了,见到的人并不多,但是包括她的家人在内的所有人,好像都揣着他们自认为是伟大的心思。见到失散多年家人的喜悦,还有失去生母的悲痛,在刚才那一瞬都短暂地消失了,她感到就像身处在一个怪圈当中,这个圈子中的所有人,她从前都不认识,甚至他们的想法、生活,都离她太远,是她想象不到的。

“你好啊!”木伦简单问候一声,手里鞭子轻轻打到合达安的白驹身上。

白驹仰天吼了一句,抖抖身子就往前跑,边跑边颠,像是发怒了一般。

木伦吓坏了,赶紧侧身去扶住合达安,没想到刚碰到她,白驹前蹄一陷,它身上的人就登时扑倒在尘土里。

木伦来到合达安面前,看着她狼狈不堪地从土中爬起来,憋了一会儿,还是哈哈大笑起来。

看他大笑的样子,合达安皱眉道:“你……没事儿干吧?”

木伦上上下下看了看,合达安除了手上划破了之外,并没有大碍。

“疼吗?”

合达安出神地望着他,突然问了一句:“陟斤是怎么死的?”

猝不及防地被她这么一问,他惊讶得连掩饰都忘了:“什么?”

她重复问了一遍:“陟斤是怎么死的?谁将他挂尸于梁?谁故意等着你去救他然后定你的罪的?谁因为你去陟斤府而大做文章?”天气并不热,合达安却有些发颤,但一字一句都说得清晰有力,“在武川谁要杀我?”

“嗯……”木伦的目光在她擦伤的手上停留了一下,接着坦然直视着她的双眼,“就是左相。”

她脑中一片空白:“我爹?为什么?”

木伦停顿了许久,最后他用自己看来最隐晦的话告诉她,仅仅四个字:“因为王兄。”

合达安一下全明白了,她脑海中瞬间盘旋着四个人,大王子秃鹿愧、父亲纪由、二王子木伦、右相步鹿真。可下一瞬间,她脑中又多了一个人:“那我哥呢?”

木伦并未接话。

“你不吱声是什么意思?”

他说道:“什锦很信任我,我们之间没有秘密。”

这时候的草原,充满着神秘而又悲壮的色彩。合达安摇摇头:“是暂时没有吧?”

“不!”他坚决否认道,一双坚定的目光仿佛带着闪电,“你觉得什么是最重要的?不是权力,是生与死。我们是在战场上同生共死过的,怎么会轻易伤害对方?”

合达安眉梢一动:“那我呢?”

“你?”木伦凝视着她,说,“只能远观,不能近交。”

合达安眉头拧在了一起:“你什么意思?”

“和你开玩笑的。”他脸上就像是雨过天晴,“我给你个建议如何?你试试去做一个普通而又特别的人,怎么样?”

她想了想,问:“怎么做?”

“你擅长什么?”

她想了又想,终于恍然大悟:“做生意!我会做生意赚钱啊!”

什锦在门口等了很久才看见木伦的人影。

“你干吗去了,我等了多久知道吗?”

木伦盯着什锦:“你脸怎么了?”

“被我爹给揍的,因为你。”

木伦心中一阵感动,一阵酸涩,顿了顿道:“对了,我刚才来的路上看见有匹好马。”

“在哪里?”

“前面的巷子口。”

“哦,然后呢?”

“它的前蹄钻进了一个洞。”

“再然后呢?”

“然后马自己摔了一跤,把身上的女孩给甩飞了。”

什锦立刻一惊,出了一身冷汗,撒腿就往外跑去,被木伦一把拉住。木伦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只能用力地拽住已经吓得不轻的什锦。

门外也传来一阵大笑,合达安走进来,笑眯眯地望着他。

什锦又好气又好笑:“好啊,你们两个居然合起伙来戏弄我!”

“当然不是!”木伦抓起合达安的手腕,“你看,她真的跌下了马。”

看着合达安那张稚气未脱、白皙美丽的脸冲着木伦,一双雪亮的大眼睛在乌黑浓密的睫毛下闪动,木伦的心就好像被猛烈地抓了一下。

天!她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头更低了。

什锦也全神贯注地盯着她的手腕,放心地点点头:“没事就好。”

木伦放开了握住合达安的手:“什锦,你脸上的伤要不要紧?”

“不要紧的。”

“那我们去吧。”

两个人迈步往府里的狩猎场去,什锦最后的目光,游离地望了一眼纪由的大帐。

合达安在后头乐呵呵说道:“我也要去!”

“格格!”

当合达安远远欣赏木伦和什锦在围猪场中大显身手时,突然身后发出一个急促的声音。她回头一望,是婉儿,还有乙旃。

“我不是说了别跟着吗?”

乙旃急慌慌地站住了脚,略略行了礼就道:“格格,莫桑正被管家注水袋呢。丞相说莫桑与我都是您的人了,您能不能回去救救她?”

合达安听完吓了一跳:“注水袋是什么?她在被罚吗?”

合达安一进府里下人住的下帐,就看见莫桑那枯瘦的身子跪在大管家约突面前,声音几近哀求:“管家,您教训我就好了,我女儿只有五岁。”

往更远处一看,木梁上面正挂着一个麻袋,左右两边由侍从不断地往里头灌水。

合达安瞬间蒙了,向木梁跑过去,离着近了几步,看见水袋上面隐隐露着一个长着长发的小脑袋,正时不时地发出凄厉的惨叫。合达安“啊!”的一声叫出来,接着忍不住一阵作呕。

把人塞进麻袋里挂起来,夏日里朝里头灌开水,冬日里朝里头灌凉水,称为注水袋。

“给我住手!”她冲左右的侍从大叫,“别灌了,把她放下来!”

那两个人还来不及反应,乙旃与婉儿就冲上去要放下挂在上面的女孩。

“管家,这个小女孩犯了什么罪你要这样对她?”

约突管家侧过身淡淡地说道:“小姐,她偷了羊肉,按府里的规矩是要砍手臂的,不过见她还小,所以改用了轻刑。”

莫桑唰地一下大哭:“格格,管家,要罚就罚我,孩子她一定是饿了才……”

“管家,放过他们吧,大不了你从莫桑的工钱里把羊肉的银子扣了便是。”

“大小姐,这要让老爷知道了怕是不好,老爷会罚我的。”

合达安抿抿嘴唇:“一会儿我就去与爹说,是我要放了他们的。”

约突管家思索片刻,还是点了头。莫桑这时候哭得脸已经肿胀,跪着不断磕头:“谢谢格格,谢谢格格!”

合达安又道:“婉儿,快去取凉水。”

两个侍从立刻变了嘴脸,手脚麻利地帮着婉儿抬来凉水,再由莫桑痛惜地为女孩轻轻浇上。小女孩通红的脸颊,慢慢睁开眼睛,呻吟声也随之弱下了。

温柔地问:“孩子叫什么?”

“采葛。”

合达安看看莫桑,又看看乙旃:“父亲让你们跟着我,可我去哪都不让你们跟着,因为我自小独自摸爬滚打长大的,没这些意识,真是疏远你们了。采葛还这样小,居然受了这么大的苦,我心里太理解了,你们以后若是有什么难处,就告诉我吧。你们是父亲派来照顾、保护我的,那我也会尽力照顾、保护你们的。”

莫桑看着合达安美丽的面孔,心里一阵暖意,一阵激动。乙旃在后面也颇为激动,颤颤巍巍地说道:“多谢格格……”

中秋之夜过后,畿和城中许多人都或多或少经历了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

中秋那天,右丞相步鹿真过寿,朝中一多半的人都去了他的府上,也正是那一日,大王子秃鹿愧自以为是地想出一个奇招来出兵盛乐,只可惜他的办法第二日就被他的兄弟否决了。

中秋后的第二日,纪由气急败坏地打了什锦一巴掌,可是到了晚间,什锦狩猎之后,还是去大帐与老父亲一同用了晚膳。

中秋后的第三日,派去阴山的人又一次灰头土脸地回来了,郁久闾可汗在朝会上大怒。

这一个月里,朝中许多大臣心中越来越紧张不安,盛乐之战败了以后,许多大臣都提议暂时休养生息,不管是打盛乐还是阴山,在他们眼里,都是既费人又费银子的。

这一日,木伦又来找什锦狩猎,什锦正好与纪由和大王子秃鹿愧在大帐中议事。

木伦走到大帐外,就很自觉地站住了脚。

“唉!”秃鹿愧非常生气地冲着一个侍女吼道,“你没长眼睛吗?没看见你只给我倒了半杯酒?”

那侍女吓了一跳,赶紧跪下道歉,大王子怒气上来,拿起酒杯就往她头上一砸。

“殿下不要发怒,下面人不懂事。”纪由赶紧劝阻,为了给足他的面子,他冲着女儿说道,“合达安,你亲自给大王子殿下倒一杯酒吧!”

秃鹿愧魁梧的身材坐在合达安面前,身上穿着华丽无比的衣裳,神韵虽然看起来与木伦有几分相似,但是合达安并不想坐在这里,军政大事与她没有半点关系,要不是父亲要求,她很不想见这个目中无人的大王子。

秃鹿愧很是满意地喝下了一杯,合达安刚回去坐下,他又将酒杯往桌上一砸:“再来一杯!”

纪由向合达安使了使眼色,她忍了忍愤怒,再起来为他添满了杯中的酒。

这一次她还没有从秃鹿愧身边站起来,秃鹿愧又喝下了一杯,用命令的语气说:“再来!”

合达安气急败坏,又不得不听从父亲的命令:“殿下,您慢些饮吧,醉酒伤身,伤了身体您还怎么担当大任?”

秃鹿愧板着脸,冷冰冰说道:“你倒酒就是了,哪来的这么多废话?”只是这一回,他喝完杯中酒,也就很满意地放下酒杯,做出一副能够商量大事的模样了。

“小女是关心殿下的身体。”纪由很满意地看了看合达安,转而对秃鹿愧说道。

合达安心里暗暗念叨,即使是他把整个魏国给占领了,也不会有女人喜欢他的吧?

“妹妹,”什锦很自然地开口了,“我与殿下、父亲要论些政事,你也不方便在这,就帮我出去招呼下朋友吧。”

合达安感激地看了一眼什锦,对大王子和纪由说道:“殿下、爹,我先下去了。”

合达安曾在可汗王庭前面的元君坊住过一段日子,那里的帐与帐之间安置得并不紧密,有几帐是专门用来吃食饮茶的。在夏日里,元君坊的帐外也会摆些桌椅,为的是交谈的人们可以欣赏大好的景色。

木伦与合达安就坐在帐外饮茶,元君坊的伙计知道王子来了,都悄悄站在四周,大气不出,一点也不敢怠慢。这时候,他们四周几乎没有客人,只有他俩在低声交谈。

“阴山不是总下雨吗?”

“是啊。”木伦喝了一口马奶酒,回道。

“下雨,山路不就很滑吗?”

木伦想了想:“是啊。”

“为什么不从山上丢火石下去?山势很高,山下的城门不就毁了?”

木伦不作声了。他们出来时,纪由正在和大王子聊阴山的事,来到这里,合达安就顺势问了一句。

合达安并不将政事放在心上,所以看见木伦不说话,她就自然觉得这不是一个值得深究的话题,于是又好奇地问:“过去爹和我哥关系一直都还亲近吗?他们是不是总是为了你吵架?”

“你去问他。”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干吗问他?再说我问了他也未必说实话啊。”

木伦没再回答,他低着头,垂着眼帘。桌上是这里新进的青稞茶,还有山楂糕,那山楂糕做得很精巧,上面艳红的颜色让人忍不住想吃下去。

“想什么呢?”合达安推了推木伦,瞧他盯着茶杯看,遂夺了过来,“里面有不干净的东西?”

“喂!你别老说话,我在想事情!”

他其实并没有生气,只是有些着急罢了,但是在他的侍卫贺术也和旁人眼中,这就是快要发怒的征兆了。

合达安眼睛一下子瞪圆了,张了张嘴:“好!你慢慢想就是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尴尬与愤怒充斥着她的内心,她暗暗咬着牙,剧烈地呼吸着,脸上猛然涌出一阵红潮,眼睛还一直盯着木伦的左鬓。

木伦故意压低了语调:“你别气啊,这丢火石的办法很巧,可是你不知道,阴山南边多雨少树,北面却都是山林,大军上山,一不小心就会被发现的,到时候魏军从南面上来,要远比我们快得多。”

似乎自己深感兴趣的话题也恰好是木伦苦苦思索的,合达安消了气,做出一副苦笑的样子:“你难道打仗都打傻了吗?谁让你大军骑马上山的?几十个人徒步上去不就不会被发现了?”

木伦显然有些失望:“几十个人上去了有何用?”

“不对!”合达安叫了一声,手中的茶杯砰地落在桌上,“你应该派孩子去岂不更好?”

“对!”他也跟着叫道,“对对对,孩子手脚灵活,不引人注意,是最好的!”

“看看!”木伦完全忘了坐在他面前的是谁,他也顾不上这么多了,他感觉自己打仗的灵感就在那一瞬间爆发了,而促使这种灵感爆发的人,他完全没想到是这个女人。他在桌上比画,“我先让军队在下面等着,等孩子上了山,往山下扔了火石,再让军队上去,这样就万无一失了!”

合达安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她问:“殿下,大军上山需要多久?”

“四个时辰!”

“那些孩子能够坚持这么久吗?”

木伦一愣,“这个,应该能吧?”接着,他又说,“应该不行啊,得万无一失才行啊。”

“若是城门被毁,魏军闻声出来,通过山南边较为平坦的山路上山,将孩子们拿住,而这边你的军队在山北面,上山山路狭窄崎岖,如果魏军反占山头,攻打正在爬山的柔然人,到时候会怎么样?”

“到时整个战局会变得非常复杂。”木伦马上接道,“那该怎么办?”

合达安似乎还想对他说些什么,但她只是动了动嘴唇,没有发出声音。过了一会儿,她才说:“这么深奥的问题,你就应该去问右丞相了。”

木伦听完后垂头不语,气氛又一次冷清了下来。

在静默片刻之后,木伦抬头笑着对她说:“那好,我现在就去和步鹿真丞相商量,等有了对策,就过来告诉你和什锦。”

右丞相的府邸,在一片高地之上,进门后,正中就有一棵硕大的杏树。

这个时节的杏树已不是最茂盛了,不时会有花叶飞下,索居正在一片片捡起落下的叶子。

步鹿真的脸上异常镇定从容,眼神中流露出睿智与信任。从木伦和他说话开始,就一直没有变过。

“如果让王兄去佯攻盛乐,或许可以为孩子们争取时间,也可以为大军上山争取时间。”

“三座城池里面的士兵呢?”

“我的想法是……”木伦似是回忆,“把他们安排在商队的丝绸车里怎么样?”

“不怎么样。”步鹿真一下看透了他的意思,“一下就被发现了。”

木伦笑了笑:“要把孩子弄进城还不容易?哪怕是偷盗,或者是伤了人,怎么样都行,这没什么难的。弄进去了,关在军营里,等着火石从山上丢下来,他们再从里面做些手脚,只要弄得混乱就行了。”

“听起来挺讽刺的,仔细分析倒是挺有道理的,这种奇怪的方法是你想出来的?”

木伦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此刻他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那些孩子身上,他在想该去哪里找这些孩子,找到之后又如何将他们变为他想要的人呢?

“殿下,”步鹿真见他不说话,再次问道,“你这个方法从哪里来的?”

“哦。”木伦方才回过神来,“什锦他妹妹的主意。”

“既如此……”步鹿真小声地念叨着,“殿下,你尽管发挥吧,如果大汗知道你这个妙计,他就再也不会为了盛乐的失败而忧愁了。”

木伦从步鹿真府邸出来时,索居还在那棵大树下面痴痴地捡着叶子。

“殿下,我见您最近总是来找我爹,其实有些事情,您倒是不需要这么费心的。”

木伦点点头,他心里明白索居的意思:“我知道的,你放心好了。”他都走到门口了,又回头说,“索居妹妹,天热,别站这么久了,回去歇着吧。”

索居呆呆地望着木伦离去的背影,眼神是何等深情。

帐外刮起了大风,宁静的草地上只听见风吹过时发出的瑟瑟声。今天莫桑替换婉儿在帐中守夜,合达安脱下外衣给在一角睡觉的莫桑盖住。

猛然,她听见帐外有了脚步声,越来越重之后又突然停止,感觉像是有人想进来。

“谁在外头?进来!”

推帘而入的是侍卫乙旃。

此时正是深夜,合达安穿着单薄的衣服站在他面前,乙旃原本焦虑的眼神在她身上落下后,立刻变得慌乱,他赶紧将目光投向别处,却看见原本睡在地上的莫桑也醒了过来。

乙旃的心缩成了一团,即使垂着头,他依旧控制不住地回想着方才的一幕,那一双自己平日里无比倾慕的眼睛,和在草原女子中所见不到的白皙皮肤,他内心感受着剧烈的疼痛。这样一个如同草原上的格桑花一般美丽的人,当真是可遇不可求。

他平静之后,一阵歉意随即而来,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合达安问:“什么事?”

乙旃咬紧牙关:“格格,您说有难处可以找您?我想要借五十两银子。”

莫桑原本正要把自己身上的外衣披回给合达安,一听乙旃这么说,手立刻僵住了,毫不客气地瞪着乙旃。

其实说这话时,乙旃心里也觉得苦极了,合达安听完之后会如何?在进来之前,他心里想着一万种可能。

“莫桑,你从父亲给的银两中取五十两吧。”

这句话在合达安沉默许久之后说出,让乙旃觉得恍惚,他抬头偷瞄了一眼合达安,她的脸上居然带着笑容,而且这种笑容还十分真诚。

“要五十两做什么?”

“还债。”

合达安先是探了探头,确认莫桑已经走远,她才小声问道:“你也偷羊肉了?”

“不是……是姐姐欠的赌债。”

“是吗?”她依旧保持着笑容,只是眼睛并没有看乙旃,她面前一张西市的布局图已经在桌案上放了好些天了,今天,她是头一回盯着它发笑。

一个装满了银两的木盒也被放在了案桌上,莫桑只觉得肩膀酸疼,两手麻木。

“你刚刚说是借,对吧?”

乙旃犹豫地点下了头。

“那你怎么还我?我的意思是,你拿什么还我?”合达安淡淡地说道,“我和你算一笔账,一般来说,二两银子就足够一家三口大半年的吃喝了,这五十两银子放在一起怕是他们见都没有见过。我虽然不知道你的月钱是多少,不过你应该是还不起的。”

乙旃神色十分惶恐,也无话可说,他无法还清这五十两,就如同他无论如何也拿不出五十两去帮他姐姐阿达慕还债一样。

“不知道了吧?”她摆摆手,“你过来,过来。”合达安跟一旁的莫桑也说道:“你也过来,离我近点。”

看着桌上图纸密密麻麻的方框,莫桑说:“格格,这是西市的图纸吧?”

“是。”她回道,“你们最近没有跟着我,不知道我的行动,但现在我要向你俩,还有明天也会向婉儿宣布,我要在西市开一家药坊!”

莫桑不自觉地与乙旃对视了一下:“格格,这和五十两银子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她说道,“首先我要在西市开药坊。那里是什么地方?可汗王庭在南市,是最繁华的地带,是达官贵人还有富人们居住的地方。可是西市呢?都是一些普通的牧民。你们说说,那边乱得很,我又是人生地不熟的,我该怎么找门面?还有,西市是牧民活动的地方,他们有羊、有马,但是恐怕没什么银子,所以我们还要搞明白,他们经济状况究竟如何,什么样的药材价格是他们可以接受的。最后,总得招募懂医理和药材的人来吧。”她顿了顿,又说,“乙旃,我刚才说了那么多,其中有三件你都可以做,你知道吗?”

乙旃点了点头:“您只要把要求告诉我,店面和人我都可以找。至于价格,我不懂,大不了您说什么,我按照您的话,再一遍一遍地找人问了记下来就是了。”

莫桑原本是没有听懂,听了乙旃的话,她才大致明白,不仅如此,她还笑着说:“格格,乙旃还有一件事可以做。”

合达安好奇地问:“什么事?”

“乙旃可是侍卫,他和什锦少爷上过战场,我听说西市不太平,许多商队都要招募武师,这不,乙旃可以担当!”

他们二人听完都笑了,合达安说道:“没错,乙旃,这样一来你就有四件事可以做了,而且我需要你一直做下去,所以这五十两,”她指了指桌上的盒子,“你就可以抱走了。不仅如此,你今夜也可以安心睡个好觉了。”

乙旃有些哽咽,深深地向合达安鞠了一躬,然后抱起了银盒朝帐外走去。

刚走了几步,他又端着银子跑了回来:“格格,可我有个疑问,您既然说西市的人没有银子,那您怎么赚钱呢?为什么不直接选在府邸周围开药坊呢?”

合达安听完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乙旃,本来想明早再和你说,你出去问价钱的时候,不能问‘你们觉得看病花多少银子合适’,你要问的是‘如果你们生病了,银子不够或者舍不得时,要你们把羊还有马拿去换药材,你们能不能接受’。”

乙旃瞪大了眼睛:“格格,您不要银子啊?”

“要啊!”她一拍桌子,“你信不信,牧民愿意拿出的牛羊价钱远比药材的价值要高,而牛羊拿到南市来卖,价钱要比西市高得多。再者,左相府的狩猎场每年需要花费多少银两?哥哥又要买进多少羊马?”

乙旃听完又喜又惊:“格格,我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