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危机四伏
永巷之中,深邃而阴冷,外面的冷热丝毫不能传进来,空气中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沉闷气味,这里的人或陷于无尽的空虚寂寞,或陷于某种痛苦久久不能自拔。
暮色降临的时候,天边会有一抹红霞夹杂着些许暖意透进来,每每望着那道光,合达安的眼睛总会湿润一回。
“彼彼牵挂,相隔甚远,远得如同天地之遥。”
先前,当战争的天平又一次偏向北方的柔然,北魏需要喘息的时候,出生于皇亲宗室的公主,必须成为牺牲品,和亲远嫁,忍辱负重,背井离乡,远赴异域,生死难料。
母亲没有遵从这条路,她的逃避让一家人从此分裂,令她和自己的生活从此陷入永远的贫困与讽刺。
但是将一个国家的安危强加给一个女子,让她承担一个女子根本不能够承担的责任,这也是一种不公平。
想到这里,一种伤感、无奈还有痛恨的心情油然而生。娘亲就这样如同笼中之鸟被永远困在永巷,即使自己拥有自由又能如何?
翊氏从厨间走出来,望见暗黑的大厅中女儿一个人坐在门前发呆,几支蜡烛已经燃尽,要不是窗外的一抹余霞这里早就漆黑一片。
“晋浩方才来找过你。”点起几盏火烛之后,翊氏朝她道。
“哦,应该是来送及笄礼的吧。”合达安原本冲着晚霞的面庞转了过来,逆着黑暗,朝母亲道。
“大姑娘了。”翊氏满眼爱意,指着桌上的木盒,“女孩子不能没有首饰,这是你父亲过去送给我的,我特意在今天转送给你。”
合达安一听父亲送的,两眼瞬间放出了光芒,疾步跑上前,小心打开桌上陈旧的木盒。
是一条鲜红的宝石手串。
她开心地、激动地流着泪:“娘——这是爹留给你的?”
翊氏点点头:“唯一的了。”
手串戴在她白皙的手上显得格外鲜红,她像是做出了什么重大的决定一样,目光炽热,虽然在昏暗中并不明显。
“娘……”
翊氏正要回厨房,转头问道:“怎么了?”
她笑得很开心:“我昨日看您采了许多槐花。”
用槐花和着面做出来的槐花面,是合达安最喜爱的吃食。
翊氏笑着点头:“做了很多,够我们吃一阵了。”
第二日太阳再次升起,木伦便听从合达安的安排,和她一起去了昨日说的那个酒庄。可是与昨日不同的是,他居然没有搭乘轿子,而是自己一步步往京城南部走去。
路程真不近,合达安只能在后面默默跟着,对于他为何不坐轿子一事满心懊恼,但是一想到她的三十两银子,就只能硬跟着。
两人就这么一路走着,也不知走了多少路,终于望见酒庄前的招子时,合达安欣喜若狂地朝前拉着他道:“我们到了!您快请里头歇息!”
木伦却不以为然,悠悠走到门前并未打算进去:“不急,既然来了,先看看周围的情况,你不是说这里市宅紧挨吗,我们往里头走走。”
还走?!这个男人当真要把人逼疯!合达安想着,脸上赔着笑:“您不累吗?还是歇一歇,喝点酒再上路吧!”
木伦看向她,瘦弱的身板体力倒是颇好,埋头思忖片刻,道:“也行,那就先喝点酒吧。”
小二端上铜樽,酒坛才开启,闻见酒香,木伦大喜,即刻满上一杯就开饮,一连三杯都不带换气的。
看着他的模样,合达安愣了愣:“你真是好酒量!”
木伦朝她笑道:“这酒大好!”
合达安惊异道:“你们那草原上的马奶酒,不才是最上等的烈酒吗?”
木伦摇摇头,皱眉看着手里头的空杯:“那东西是好,可日饮千壶,没什么新鲜感。”说完,他摇摇脑袋,想接着再说,看她连菜也不吃了,愣愣地盯着他看。
“怎么了?”
合达安疑惑地看着他:“能说出日饮千壶这种话,您怕不只是一般的贵家公子吧?”
木伦犹豫了一下,没有回避,他知道眼前这个俄景姑娘知道了也没多大用处,就含蓄地说道:“我家中有些权势,有几个当官的,我就是觉着官场残酷,想琢磨些别的,游山玩水罢了。”
合达安“哦”了一声,低头接着吃饭,面上风轻云淡,看不出来是信还是不信。
“你头回做这交易吗?”木伦突然问了个别的问题。
合达安点点头:“头一回。”
木伦盯着她,问道:“在这里吃一个月的饭,大抵要花多少银两?”
合达安想了想:“我和我娘是晨起一顿,晚间一顿,二两银子就可以过一个月。”
木伦看着她道:“就为了省钱,晌午就不吃?”
她点了下头。
木伦蹙着眉头接着问:“你这么精明,连顿饭钱也要省?在平城生存果真就这般难?”
“难……”她说着,伸手也去取铜樽。
这里面其实有个大大的缘故,母女两个日子苦,翊氏虽然出不了宫门,她却可以例外,但这例外便是花费大量银钱给永巷后门的看守。她要喂饱的,除了她和她娘,还有胃口不断增加的那几个看守。
“若平城生活这般难,为何不搬到其他地方?”
“听说外头到处战争,我和我娘两个人,哪里来的安全保障?”
似没料到她的处境,木伦微微诧异:“其他家人去了哪里?”
“我也不知道,可能在阴山那头吧。”她觉得心头一阵悲苦,当年她和双亲、哥哥就住在阴山北部不远的柔然边境之外,周围都是天地两色的草原,茫茫无边,自由自在,如今却是孤独凄惨。
阴山那头紧挨着的不就是柔然吗?木伦默了默:“是战争把你们分开的?为何不过去找找?”
“找人得有银子吧?”她讨好地看着木伦,“等这活干完,我就去寻一寻。”
木伦看了她一眼,摇摇头,难怪这丫头眉宇间永远有股散不去的忧愁,他曾经听说经历过生离死别打击的脸上的忧愁才会久久不散去。他解下腰间的玉佩,塞在她手里,说:“姑娘,我帮不了旁的忙,这个,收下吧!”
合达安接过来,是和他手心一样温度的玉佩,温润雪白,美得不忍直视。她呆呆地看着这天大的馅饼,惊喜之余有种说不出的感动:“这……这不妥吧……”
“今天一天走了这么远,累了吧?”木伦不再答,反问道。
想不到他居然越来越有人情味了,合达安摆摆手做不在意状:“小事,小事。”
木伦侧头倒酒,佯装喝醉的模样朝外头一瞥,果然有几个家伙在外面探头探脑,他轻轻一笑,暗想那帮人终于坐不住了。
“我看你是疲累了,在这多坐会儿吧,我自己出去逛逛,一会儿便回,你不必跟着。”
“你认得路?”合达安话还未说完,木伦已经起身朝外头走去,还是醉醺醺的模样。
走出酒庄没几步,木伦突然停下脚步,好奇般地看着庄子外边的小路,随即闪身朝后转去。
似乎没料到他会回头,墙角处蜷缩的启老大来不及躲避目光,只能惊诧地望着他。
两人四目相对,启老大面沉如水。
木伦也不靠近他,眼角瞅见庄外的情况,微微一笑,转身再次走进酒庄。
合达安见他走进来时,神色完全没有醉样,反而极为严肃。
“俄景,记着,一会儿躲在桌子下面。”
合达安自然不明白他突然的话,就听见外头窗外“哐!哐!”的几声巨响,三个人像山顶的滚石般朝他们二人扑过来。
木伦两只手掌同时迎上二人,已经腾不出手对付后面的第三人,好在他前面嘱咐过,在第三人扑上前来的时候,合达安心里头一瞬的念头并不是逃走,而是就势缩在木桌下端。就在她蹲下身子的那一刻,一把短刀不知从谁身上掉下,正落在桌旁。
最初的两人避开了木伦的一掌,却在同一时间被擒住了手臂,木伦稍稍用力,将此二人手臂反扭在他们身后。
窗外又跃进两个人,训练有素,步履轻快,用的是同样的短刀,朝木伦的头身投掷。
木伦见状,手上不再留有力气,迅速拧断二人臂膀,那两人痛彻骨髓般倒地,随之被木伦避开的一刀直直插着其中一人,另外一刀已经逼近木伦头部,被长剑挡了下来。
晋浩一身紧袖短袍,动起手来轻便矫健,先是一刀砍下准备猛力掀开木桌的伙计,再折回身顺道挡下刺向木伦的匕首。
躲在桌下一动不敢动的合达安眼睁睁地看着刀剑直逼对方喉咙,又有两人闻声倒地,鲜血四溅。
剩下的一人就是启老大,他胸口被划出一道口子,鲜血涌出,一手捂着伤口,一手仍在奋力抵抗,他的目标自然还是木伦,可是任凭如何卖力也渐渐落了下风,直到全身布满血口,再站不起来。
合达安惊恐交加,但同时,令她奇怪的是,晋浩与这位叫作逸禽的年轻公子二人就好像是商量好的一般,配合十分默契。她再愚钝也看得出来,方才两人中任何一人没有配合好,那加上自己他们三人就得命丧于此。
酒庄早已经乱成一片,客人趁乱离开,只余下几个伙计,颤颤巍巍躲在墙角,见平息下来后,才缩手缩脚地探头过来,看见满地血迹与死人后,还是吓软了腿。
“莫慌张,快去报官,有强盗来此!”
一听“强盗”一词,合达安满不自在地看了眼晋浩,后者此时已经行到木伦面前。
“多谢勇士相救。”木伦脸上不惧不畏,朝晋浩拱手行礼。
“此地盗匪盛行,看贵人模样像是外地人,要多加小心。”
“咳咳……”合达安不自在地掸掸身上的灰迹,“那个……那个谁,你怎么在这?”
“今日十五,我在此约了朋友喝酒。”晋浩淡淡地道,“看见你和贵人在此,刚要过来问候,就看见那些歹人。你们二人来此做什么?”晋浩佯装不知,问道。
“只是来坐坐。”
晋浩听了她的话,思忖片刻,瞥向被绑在地上的启老大:“贵客远道而来,诸事不熟悉,不如就将此人交给我吧,正好,我也有好友在军中。”
木伦拱手笑道:“有劳勇士。”
晋浩再次看向合达安,面上风轻云淡:“此处想必不安全,还是带着客人先回去吧,以免再生事端。”
“哦……”
晋浩付了银两,木伦和合达安乘着酒庄安排的轿子往京城里赶。
轿辇中,木伦与合达安相向而坐。
“那位公子,英俊善辩,身手也不错,是你什么人?”
合达安嘻嘻一笑,一副刚刚躲过死神的神情:“朋友!朋友!”
木伦偏头看她:“能和这样的人交上朋友,你倒是有些能耐,怎么交上的?”
“就是……他就是个商人之子,偶尔找我买点药材,就……就熟了。”觉得话多必有失,合达安岔开话道,“方才你身手也真是好!你是经商之人,家里也要求你练武?”
“哦……自己练的,”木伦答道,“一介商贾,也有打仗报国之心。那人什么来历?”
“贵家公子。”
“只是贵家公子?”
“也有打仗报国之心。”
“……”
一路返回,天还明亮,抬眼望去魏宫屋檐上的蹲兽清晰可见,屋檐下方的斗拱密密麻麻,金碧辉煌……合达安自客栈出来,并不急着回宫,今日之事慢慢想来蹊跷太多,遂去了冯亲王府邸,不敢从正门进去,只能小心翼翼从侧门过。
一个奴仆从内而出,看见这个年轻姑娘,眼神颇为熟悉,问道:“尊驾是来自宫内的永巷?”
“来见贵府大公子。”
仆人会意,引着她从小路走进廊道,最后进入尽头一间待客用的静室。
合达安慢慢在客椅坐下,背靠木椅,从口袋拿出那块玉佩,在手里把玩。这是多好的一块羊脂玉呀!她不禁感叹,手指划过上面眼生的图案,那玉面光滑无比,已不知贴身带过多少个年头。
晋浩抱臂而立,默不作声在后面看着她,最后才走过去,拍了下她的肩膀:“哪得来的?”
合达安乐呵呵回头,却见晋浩脸色十分不好看,心里立刻明白了大半:“白日抓的那个人,可是有眉目了?”
“我正是来告诉你这事的。”晋浩面色又凝重了些,“但在我告诉你这事之前,我还有另外两件事告诉你。其实这两日我一直跟着你。”
合达安面上毫无触动,连眉毛也未皱一下:“我知道。”
“你知道?”
“头回你陪我去药店时你就担心,特意留了个心眼。”合达安耸耸肩,“能跟着我的人也就是你了。”
晋浩点点头:“那我再告诉你第二件事,那个与你一块的男人,叫作木伦。”
“木伦?”合达安没听过这个名字,但她看见晋浩脸上的担忧一点点变了,取而代之的是从未见过的严肃。
“我跟你说……”长吸一口气后,他声音很低,“按我们的说法,那家伙应该算是柔然的王子。”
合达安的脸色唰地变得煞白:“你是怎么知道的?白日里那个人说的?”
“没,他已经死了,并且,我确定他什么也不知道。”
合达安的脸彻底白了,望着他,再次问了一遍:“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这话一出来,周遭都陷入了可怕的安静,可怕得甚至可以听见晋浩的呼吸声。
“你是不是脑子少根筋?我怎么知道的关你什么事!你应该知道的是,如果那家伙是柔然人,你就死定了!”
合达安沉着脸:“你确定他是柔然人?”
“对。”晋浩紧皱眉头,“喂,你可不能再去见他们,他们不会帮你,那帮人现在自顾不暇,哪里还会帮你?若是让宫里知道你和柔然人勾结,你和翊公主都是死罪!知道吗?回去以后,对翊公主什么也别说,知道吗?”
看着他的样子,合达安愣在原地,纠结了半天,最后才吐出两个字:“知道——”
和晋浩分开以后,合达安一如往日地朝北面苑囿走出,一如往日地从宫殿苑囿折进后向东拐去,走进永巷的小门,进了门内便是那条再熟悉不过的巷路。两旁高墙矗立,天空只余下一道窄窄的蓝天,每日只有三四个时辰能够看见太阳,看不见时,尤其到了夜晚,那里更是阴森可怖。
进了永巷门,侍女婉儿正在巷路口等着她,她记得她与母亲被送进来时,也是一群人在这等着,从此她俩住在这只有一道光亮的永巷。而在家散人离之前,她本该还有父亲还有哥哥,后来从母亲翊氏口中得知,他二人应该逃去了柔然。
她慢悠悠朝着住处走去,与婉儿的脚步声在宫墙间回响,寂寞而沉重。
合达安抬头看看天空,婉儿也止步望着她,随后,她飞快往里走去,步履快而稳健,一言不发。婉儿只是愣愣地看着她的背影,最后匆匆跟上。
支起客栈窗,木伦嫌屋内太亮,缓步过去就要熄掉烛台的烛火。
步鹿真闷哼一声,把烛台递给他:“你今天太过唐突,你怎知道那魏国人会来救你?”
“他一定会救我的,还未到鱼死网破的地步嘛,更何况小姑娘还在。”
步鹿真没理会他的玩笑:“若是转手将你交给官兵,你怎么办?”
“小姑娘和那魏国官人很熟。”木伦肯定道,“救我只为了帮小姑娘掩护,绝非道义,又怎么会让我被官兵抓走?”
步鹿真定定地看着他,语气依旧很严肃:“启老大在他们手上,过了今夜,一切就说不好了。”
木伦点点头,侧头看着窗外景色,似乎在思考什么,然后十分佩服地朝着步鹿真道:“以老师之才,总会比我多思考几步,却还不直言教我,只是步步引着,小姑娘人小却有大用,您为何选她,我已经完全能够明白,奈何只有两日,若再多些日子就好了。”
“打探小姑娘身世的人在你回来之前已经来过。”步鹿真道。
“嗯?”木伦看向他,“如何?”
目光只停留在眼前未来得及熄掉的烛台,步鹿真慢慢开口道:“那是十几年前的一个故事,当时还是先可汗在位,魏先帝在世时,他们曾经达成过一段婚姻,嫁当时的魏国公主与柔然,可是公主在大婚前几日突然不见踪影,回来时已有了身孕——”
木伦难掩惊讶:“她……就是那个孩子?”
来不及点头,侍卫贺术也匆匆迈步进来,冲着二人施礼后道:“公子,药坊店主带了个人来,说要见您。”
木伦皱皱眉头,偏头看了眼窗外夜景,外边一轮亮堂而圆润的月亮挂在当头。这个时辰,本该赏月闲谈,可今夜免不了会有些事坏了他的兴致。
“何事要此时见我?”他问。
贺术也稍弯了下腰:“公子,是畿和那边来的人,问什么也不说,只道要当面见您。”
听罢,木伦还未开口,步鹿真的脸顿时沉了下去,两道目光刀锋一般,他用手指着贺术也说道:“少废话!去!立刻把他叫进来!”
“是,是!”贺术也双腿战栗了一下,边往后退便道。他跟着木伦殿下有些年头了,从未见过有他在场时,右丞相动过如此大怒。
眼见着门外进来一人,躬身施礼后即刻就道:“二王子,可汗命您立刻返回,一时一刻不可耽搁。”
这下,连木伦的目光也极其骇人,父汗为何突然叫他回去?太不寻常,他看向步鹿真,后者长长叹了口气,像是预料之中。
盛乐丢了!
夜幕完全降临的时候,城门前格外热闹,一支较为庞大的商队,载着丝绸布料向城外驶去。
商队有十余人,均骑着马,后面跟着的两辆马车里面全装着货物。
十余人全是游牧人,大家笑容满面。
商队自平城出发,绕过盛乐城,往阴山方向走去。
马车中的姑娘抱着一大裹袋的槐花面,蜷缩在丝绸布料中。她通过马车缝隙,双眼瞪着外面,看着前面队伍中最后一个大汉的背影。
她先是一刻不放松地望着,渐渐疲累了,就悄悄吃些槐花面,母亲为她生辰所做的食物,她几乎全都带着了。藏在马车中的一日里,她还在担忧母亲看见自己所留下的书信会何等焦虑。
她差点睡去,听到前方大汉说道:“前面就是魏国边境了,都打起精神来!”便一下子清醒了,再次瞪圆双眼望着外头。
边境的士兵一手执剑,一手执盾,一个个面无表情地逐个查验过往者的通关文书与随身行李货品。
商队前方还有一队人马,隔着一段距离并不能看得太清,带队的是一位年纪稍长的老商人。
老商人笑呵呵地从口袋抓出了一小把碎银子,往正行检查的士兵怀中塞去。
合达安看见这一幕,心下暗暗害怕。自从年幼时候知道父兄在柔然生活,自己就不知道多少次想要竭力通过这道边关,但一次又一次被母亲拦住了,就连大公主也再三警告过,切勿想着用金银贿赂边境的士兵,金银在他们眼中一文不值,他们就是杀人如麻的狂魔。更何况现在双方正在交战,那老商人会如何?
隔着百来米,听不清任何声音,只见那几小块碎银被侍卫放在手上掂了掂,然后如同石头一般被摔在了地上,随之,那老商人也跟着倒地……
刀还插在他的身上,他队伍中的另几人疯狂逃窜,但也无济于事,所能够想象的最为惨痛的悲剧发生在眼前,她吓得不忍直视,身体瑟瑟发抖。
马车继续前行,就像是方才的事没有发生一样,老商人及同伴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周边,下一个会不会就是木伦了?她想到他精致的衣衫和鼓鼓的钱袋。千万不可啊,他还那样年轻。
不,不会的,至少他不会用收买这一招。且不提方才老商人已经是个教训,倘若他真的是柔然人,他应该知道如何进得平城,就如何出得去。
可眼前发生的一切还是令她大吃一惊。
木伦如方才的老商人一般,笑呵呵地走过去,从口袋取出一样东西——那锭无比硕大的白银格外显眼。
银锭太重了,士兵双手将银锭抱在怀中,头低下了,这么大的银锭足以让他们这群人全体富足地过上十年。他犹豫了一瞬间,向周遭人点点头,马车便破例通行了。
合达安一颗心落了下来。
马车前方的将士破箱而入,将丝绸车中的丫头提溜出来已经是过了魏国边境大半日之后。
商队已经到达了武川草原,这里是柔然境内。
马车终于到了草原的时候,外面的景致大变,一望无际之下多了几分放荡少了几分压抑,可是合达安不会去留意这些,她被人恶狠狠地从一堆丝绸中拖了出来,像一只幼小并且待宰的绵羊一般被丢在了草地上。
那个将士身形健美,四肢如同树干一般粗壮,看上去年纪不过二十岁,目光与木伦一样深不见底,还带着几分杀气。
合达安并不知自己是何时被发现的,这些跟着木伦来到魏国的人,必定都是经过精挑细选的,她开始后悔自己莽撞的举动,内心觉得自己终究还是太傻了些。
一个暗影向她罩过来,是另一个年长的男人,他上下前后左右看了看,向年轻将士点了点头,年轻将士将手中的长刀子挥起。
“娘,我对不起你。”眼看大刀快要落下的时候,她绝望地喊道。
熟悉的声音再次传来,依旧那样冰冷:“慢着!”
年轻将士来不及反应,下意识地收了一点力道。刀口是擦着她的喉咙而过的,虽未重伤,但白皙的脖颈处还是有了一道红印,接着血流而下。刀伤不深,看起来却是触目惊心。
“你傻吗?见了刀不躲?”
中原深巷长大的姑娘哪里有这样的意识?她吓得不轻,呆滞地坐于地上。
“你还真是有胆。”木伦走上前几步,蹲下道,“丫头,你一个人去柔然找人,你怎么找?”
“母亲说过,十几年前父亲他是到访魏国的特使,只要去畿和的官府查存档……”
“你一个魏国人去柔然都城的官府查存档?”木伦大笑,“你是去找死吧!”
“这与你无关,至少我不是探子,又没做坏事,你就没有理由杀我。”
“有没有理由杀人,不是你说了算。”
“殿下还是早做决定吧!”一旁的步鹿真终于开口,“你总不能带一个莫名其妙的魏国人回来吧?”
步鹿真说得对,这样带一个魏国人回去,要是让纪由或者大王子秃鹿愧知道了怕是麻烦。
木伦快步过来,提起她,径直向树林外走,走到树林边,将她向地上一丢,用剑指着她说:“快走,回你们魏国。现在就走。如果让我再看见你,就杀了你。”
说罢,一甩衣袖朝身后走去,留下的人都听见了他阴冷的笑。
步鹿真摇摇头。叫作什锦的兵士收了刀,上马,紧紧跟上木伦。
合达安坐在落满树叶的地上,直到他们一行人走得再听不见声音时,她才放声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