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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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独步寻念

散朝的钟声终于迟迟地响起了。

钟声之后,像天色一样,市面上的景象渐渐暗沉下来。

合达安抱着斗筐,怏怏地走回,她已粗粗地抹净了手脸,但发髻还是松的。侍女婉儿远远地迎上。

“有客人吗?谁来了?”

“大公主今日来了。”婉儿道。距离上一次大公主来,到现在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时日了。

禁喧阁久居的是大公主称作“妹妹”的人,曾经的魏国公主,现在人们总是习惯称呼她为“翊氏”。这位先帝之女一生没有嫁人,膝下却有一对儿女,她的身世离奇飘忽恐怕只有上一代人和她自己才清楚。

大公主进来朝四周横竖一看:“合达安又跑出去了吗?”

翊氏拿过自己身下一个厚垫子递上:“是了。”

“我听人说,她总是灰头土脸的在街上,到底是……是你的女儿,皇家的血脉还是有的,这样不顾头面的在外面,不好……”

翊氏软绵绵地说道:“是晋浩公子带她出去的,不过是一点儿草药和针线的贴补罢了,我身子弱,又出不去这永巷,万事只能靠她。”

大公主脸上赧然:“我前阵子风寒腰疼,也是有阵子没能来了,妹妹这里窘迫,以后偶尔也可差人去说一声。”

翊氏垂下脸低声道:“姐姐操心,可日子长久,还是要自己过的。”

侍女婉儿送上热茶。

大公主道:“妹妹出不去,还不知道外面已经乱了天吧?”

翊氏故作不知,问:“能有什么事吗?”

大公主看着她的模样,忽而想到了她当初青葱水意的眉眼,话未出口就咬了牙齿:“算了,你不知道也好。”

“谢姐姐为我考虑。”翊氏说,“王兄自小聪颖,熟读兵书典籍,更是战功赫赫,又有数位重臣鼎力相助,想来无论什么危机定能化解,长姐切勿过于忧心。”

大公主确实忧心,话语中还连带着有些责怪:“妹妹,你若是当年嫁过去了,这和亲怎么也可以让风波暂缓许多年。就算今日的战争不可避免,可是这魏国……也不会遭遇连番的动荡啊……”

类似的话,大公主已经不知重复了多少年,不论时光怎样流转,这都是难以解开的心结。

大公主知道翊氏心里难受,没再说下去,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前两日派来给合达安教书的夫子过来找我,给我磕了三个响头,说这差使他无论如何办不好了。”她神色带有几分担忧,“妹妹,女子岂能没有才学?我作为她的姨母,这些年送来教她的夫子也不少了,她却是一点没有学进去。夫子说她不愿读他的那本《归田赋》,可是旁的好书,她也没读下来。你再不管管,等过了及笄,恐怕就晚了。”

“姨母。”一个小小身量的人影略略探出身子,正厅屋檐门隙洒进来的阳光下,女孩容颜略显了出来,她的乌发虽然还是有些凌乱地覆在肩边,脸上的污垢却已经洗去,“那夫子没有耐性,只因为我弄丢了他一本书册,就弃了我这个学徒,这样的老师我还不如不学。倒是晋浩哥哥说他过两日给我找一个稀奇人物来,据说那位老先生已经年登古稀,更是通晓医理、商贸、战事,是个大才人!”

大公主又道:“我听你母亲说你爱外出卖些刺绣、草药,你若是想学些医商儒文之道,尽管学便是,晋公子请来的老先生应该错不了,无论是否合你的脾气,都要好生听教。你只管好好学就是,至于银钱方面全归我这里,我能帮你们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合达安眼睛一亮,连声带鞠躬地应了好几回。

大公主又喜又忧:“你天资不错,喜欢什么就干什么,怎么说,又不是你犯了错……”

听到她这么一说,翊氏心里咯噔了一下,埋着头,没再多言。

夜色落下的时候,灯花跳着,一桌锦绣摊开,合达安随母亲在殿中刺绣,一针一线来回穿梭,甚为精巧。

翊氏检查着针脚,满意地道:“你绣的针线真是很合眼。听说锦华缎前儿开市了,明日你再送些去吧。”

合达安耐不住性子,还是问道:“娘,等卖了绣品,我们去找爹好不好?”

“你又来了。”翊氏面淡无色,手里不紧不慢地整理着丝绸。

“娘!”她强憋住眼泪,“明天是什么日子?明天我就及笄了,你从前允诺我的,到了这一天,我们就去找爹。”

“怎么找?”

“去求大公主,偷偷把我们送出去……”

翊氏无奈地看着她,一双羸弱的手拂过她的脸庞:“我出不了宫,你可以。如果你能够找到,我又何必留你?草原那么大,你去哪里找?”

“再大,十年二十年也走得完,还怕找不到?”

翊氏的目光几乎绝望:“你父兄在柔然,你如何过得去?两方常年争战,前些时日盛乐还在打仗,边境检查极其严格,只怕你一脚刚刚踏进柔然境内,就会被抓了处死。”

她不想听了,甩开绸料跑了出去。她在永巷中跑着,也哭着,永巷里到处都是可怜人,过路的宫人都见怪不怪,他们漠然走近又走过,连一个怜悯的眼神都不舍得丢下,由着她就这样凄惨地徘徊在永巷中。

日出时刻,木伦自客栈楼上徐徐走下,但还未踏出大门,他突然止住了脚步。

侍卫在旁边不知说什么,而木伦还是像昨日一样侧耳旁听,表情甚是冷酷,但是当他走出来和合达安问候时,表情却还算得上满意。

“俄景姑娘,我们去哪里?”

合达安愣了愣:“早市……”

木伦点点头,朝着备好的马车行去,临上车,朝车架处指去,要她带路。

“我听说做生意一般都挑人多的地方,是吗?”

坐在车架上,隔着车帘,她回头和里头人说:“人多确实好做买卖,不过重点还是东西好不好。”

马车沿着道路向白桃街的早市走去,在临近街口处正欲拐弯时,合达安赶紧拉住车夫手中的缰绳:“停停停,先停下。”

车夫将马车稍避在一旁,这才勒住缰绳,让迎面拐过来的人马先过。

木伦原是没在意,听见外头的车夫和小姑娘都在笑,不免好奇,撩开车帘看去,谁知,刚刚朝外一瞅,他也跟着大笑起来。

只见一人拉着马走在路上,一身粗布一看就是家仆模样,他牵的马上坐着穿着朝服的官人。这人衣服华丽,怀中抱着一个大盒子,用大红裹布隆重包着,宝贝一样地用双手捧着,只能两腿死死夹在马上,摇摇晃晃的身躯一副喜滋滋的模样。

“他抱着的也不知是什么稀罕物件,明明带着家仆也不愿假手与人。”木伦笑道。

“应该是给家中妻房的中秋节礼。”合达安也笑着摇摇头,“平日里也常有朝臣过来转转,他们钱袋里头银两称手,又抹不下面子讲价,咱们大伙都盼着他们来。”

“物价多与少,都由商人决定?”

“物以稀为贵。”她点点头,“每日卖的货物早晚价钱都不同,不同的买主、不同的时间,又不同。”

“这样啊?”木伦觉得自己明白了些。

安静了会儿,她又听见里头问:“这些官人时常来?”

“称不上日日都来,倒是有几个混个脸熟。就方才那胖子,街市都晓得他疼爱老婆,至今没有娶二房,凡是年节,就看见他从街头逛到街末,给他老婆寻稀罕的好东西。”

她在前头说得正在兴头上,木伦却根本没在听,他此刻更关心另一件事:物以稀为贵,的确,倘若有些货物是中原所需而只有草原才产,那将会是赚银两的最好机会。在草原只值一个铜板的东西,在中原能翻不知多少倍。

黄豆再加上小米,加水磨成稠汁,盛一勺倒在平圆的铛上,接着用小竹耙拨平,摊得薄薄的,铛底下烧着明晃晃的火,眨眼的工夫,就烙成了饼状。

街口一个煎饼摊子,轿子正停在旁边,木伦从轿上下来,眼见正在烙饼的大婶,浑厚的粗音,硕大的身材,一身裹得死死的,没有半点曲线与姿态。

“这薄如纸片的饼,好吃?”木伦问。

“好吃好吃。”合达安连连点头,“而且只有日出与日落才开张。”

木伦微微诧异:“为何?”

“做买卖的人辛苦,日出时出来摆摊,日落时才收摊回去。大婶把摊位搭在集市的入口处,早起晚归的人路过可以在这用食,久而久之,很多人会固定在这里食过之后,再去劳作或者回家歇息。每日只是来几个时辰,收入很可观的。”合达安盯着煎饼看,一只饼就要五个铜板,于她而言,太浪费。

“吃不吃煎饼?”

木伦摇摇头,他不是不吃,是不习惯,也不放心那个胖妇人粗黑的手指。他唤车轿回去,转身继续问:“可有贩马的?”

“往前百步估衣店与糕点铺子中间路西侧越过小胡同后就见着了。这东西草原上见不着的。”

后一句她说的是煎饼,木伦根本不入眼,抬脚就朝前走去,合达安留恋地看了眼摊子,赶紧跟上去。

刚刚走了百余米,合达安上前抓住他:“进里头买件衣服怎么样?”

“这是何地?”

“估衣铺子。”

估衣?眼看着面前一处狭小而简陋的店铺,看着眼前那些衣衫,木伦微微蹙眉:“可为何衣服都这样旧?”

“这些都是别人穿过的旧衣,从当铺还有别的小市买来的。一会儿路过胡同,里边都是些食不果腹、衣少身冻的穷人,你是外乡人,去那种地方还穿得这样讲究,不好。”

木伦打量了她一眼,心里既存疑惑,又有感激,并没有多说,进去从一众旧衣裳中选了件稍白的夹衣与灰袍,姗姗入内更换。

本来合达安的任务,只是给他讲讲在这些小街市里头,小人物都是如何赚银子的,可相处到现在,她的疑虑越来越浓烈——他怎么看也不像是个能商会算的人。正当她在面对他换下来的衣服苦想无果时,突然觉得身旁不远处似乎有个熟悉身影,朝侧边望去,又发觉什么也没有。

寻到了那贩卖马的地方,木伦走上前,选择棚内最外一匹,先看了看牙口,再向老板询问脚力快慢。

木伦这一日里几乎都冷着脸,这会儿对马倒是亲热。合达安在旁边念叨,不知为何看着他总是能想起脑海中的某个身影。

木伦将马眼处抵着自己的额头,亲热了好一会儿才瞥向合达安:“他们的牛羊何处来的?”

“起初是从你们草原买来的,买来后不卖,等到繁衍多了之后再卖。”

又到一家铁铺。

木伦再问:“为何这家铁铺能够做得如此之大?”

“这家店老板原是北凉人,北凉盛产铁,可是铁在魏国很少见,所以他搬来此处卖铁,才没几年,铺子就做大了。”说完,她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木伦,而木伦也同样意味深长地看着那门面高大的铁铺。

晌午早已过去许久,木伦终于开口问道:“寻个近些的地方用点饭吧。”

就盼着他开这口,合达安乐呵呵地问:“公子,就在附近吃?”

木伦点点头。

“想吃实惠点的,还是好吃的?”

木伦无奈地瞟了她一眼,抬手示意她看隔壁的面摊子。

摊主熟练地将面揉成团,又撒上些玉米面,接着将面片叠起如扇子一般,切成粗细一般的条状,放进锅中大煮。才半炷香时间,面已上桌,似乎没料到这么快,木伦微微惊诧,满怀期待地将面夹起,吹了吹,放进口中。

才吃了一口,他立刻皱起眉头,那面条硬得着实让他吃不惯,刚想叫伙计过来训斥几句,就听见合达安在旁边念叨:“这儿的人下面都是滚一遭就捞出来,要是面煮得太软,没一会儿就消化了,不顶饿,又要再吃,费钱。”

“哦。”木伦低头继续吃面,过了好一阵儿,他才又抬头道,“这硬面其实也不错啊,牛筋一样!”

合达安笑了:“我们叫作筋道!你且凑合吃点,明儿我带你去京城南部最受欢迎的酒盏走一遭!你一定喜欢。”

“京城南部?”

“是。”合达安点点头,“京城南边,离郭城不差二里地有一处专门卖酒的庄子。”

木伦低头暗想,来中原之前他曾经看过魏国的城图,平城由三部分组成,分别是:皇城、京城以及郭城。平城从城北面引入浑水,又从城西面引了武川水入城,使得平城中心皇城大街西岸有潺潺流水,美轮美奂之景色让他暗叹。而她口中的京城,距离皇城有二十里左右,是平城中除了皇宫所在的皇城第二繁华之处。“为何要去那么远的地方?”木伦不解,“难道这十几里没有一家卖酒的?”

合达安意味深长地朝他笑道:“在平城,有两样东西难买,一个是盐,还有一个就是酒。”

“嗯?”木伦眉毛一挑,等着她继续说。

“所以,想要做酒买卖的一般都是家财万贯或者是有大背景的。京城边上的那家酒庄,平城闻名,赚的银子不比这边的少,可是稀奇的是,那家酒庄的老板,既不是家中富足,也没有什么大人物支撑。你猜猜,这是什么缘故?”

木伦一时没想出缘故,低头默默思索,合达安只在一旁等着。

过了不久,他突然抬头,目光如炬,嘴唇上扬,欣喜不已:“你是说,挣同样银子的人,没有背景的更加厉害?”

“做小买卖的人聪明,因为他们懂得如何在富贵商家中间生存,今天看到的就是这个道理。而明天要看的,就是明明开始只是小生意,却凭着精明的头脑自己闯出了一片天地。”

“我现下只恨一日只有这些个时辰。”木伦面怒心喜,初次远眺异乡,他发现魏国其实与草原大不同,这个国家的贵门公子、富家商贩毕竟只是少数,绝大多数是普通人,这些普通人是根本无法想象那种挥手就是银锭,转身就是奴仆的生活。这也是为什么步鹿真会让一个市街的小丫头带着自己钻研经济之道的缘故。

俗世之中也有许多的门道,而想要学会绝非是一日两日可行的。

“酒庄其实也不必急着看,我就是想要你吃好点。”合达安口不对心地抿抿嘴唇,手朝着侧边指去,“京城市宅紧挨,那边还有些街坊自家晒的干肉,听说你们草原先祖打仗时候总是带着那样的风干肉,一会儿你可去尝一尝,看看中原的味道地不地道。”

“想不到你倒是读过些书。”木伦笑道,朝她手指的方向看去,然而,就在他朝右边看去的当口,一个黑影翻身一跃,离开了可视的范围。

时近黄昏,天边鲜红的晚霞给了市集四周淡淡的光色,把不远处的皇宫照得若隐若现,在这暮霭沉沉之中,宫殿上的屋檐已经看不大清,檐上顶角的蹲兽已经藏在了黑暗之中。

才刚刚转过十字街口,离客栈还有一段路时,木伦就下轿独自返回。一日下来,总有几双眼睛死死盯着他们二人,这他知道,但令他不解的是,在一天的时间里,自己只和合达安二人在一起,身边故意没有安置侍卫,为什么这些人不曾动手?

他下了马车,自己徒步走回,这时候,就连合达安也没在旁边。

才行了几步,他突然止住脚步,多年来行军的经验让他十分警觉,同时也让他的想法得到了印证——那些人不曾动手,并不是因为畏惧自己,一定是因为那个根本不叫俄景的姑娘。

俄景究竟是什么人?他一时之间来不及思考,在他的视线之内,可以看见客栈就在前方百米处,让俄景跟着轿子离开,窥探的人自然也会离开,那么要杀自己的人也就有了机会。

选择在此处给他们机会,是因为客栈里面的人可以出来帮他一把。木伦想着,果然一个影子悄无声息地飞快接近,虽然背对着对方,却因为距离较近,他能够听见身后左右二人拔出匕首时瞬间的轻响。

木伦转瞬侧身,从二者中间擦身而过,一边躲过二人的匕首,一边手脚并用地将二人隔开些距离,接着腿部加了力道,其中一人重重倒地。

木伦来不及缓一口气,倒地之人猛地一撑,重新直立起来,另一人再次将匕首朝他后背处刺去……

即使对方对木伦的身手始料未及,但是直到贺术也与两个侍卫从中隔开他们二人时,木伦才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步鹿真细瞧着被押进屋的二人,问道:“你猜得出,他们是谁派来的吧?”

“自然是纪由。”木伦点点头,今早上出发前,探子便将情报告诉了木伦:左丞相纪由安插在魏国的探子是一个代号叫启老大的杀手。但就今晚上看,那位启老大并不知晓纪由想要杀掉的这两个猎物的真实身份,否则,他断断不会只派出这两个人来。步鹿真留在客栈里不出现,就是故意给对方留下机会,引狼现身。

“这两个人今天一天都没有动手,却在你的住处前动手,岂不愚蠢?”步鹿真问道。

“老师说得是,今日一天他们不行动,是因为另外还有人也盯着,他们二人才迟迟没有找到机会,直到那位自称为俄景的姑娘离开我之后,那一拨人离开,他们二人才会冒险动手。”

听了他这番话,步鹿真深眯着双眼:“你是说那个姑娘身份不一般?”

“一定不一般。”他说,“一整天下来,那个启老大的手下一直在伺机杀人,但是有另外一拨魏国人,不知为何盯上了他们,恐他们会对俄景不利,便与启老大的手下上演了一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戏码。”

“殿下恕罪!”步鹿真惭愧施礼道,“是老臣疏忽了,臣立刻命人去查。”

“不急,我们既然没有暴露,借助魏国人挡一挡左丞相的人,也不是不可以。”木伦微微一笑,他和那个叫作俄景的姑娘,就像是两只蝉,因为黄雀的出现而避免了死在螳螂的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