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路中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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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寻找时光深处的本草

药与毒

人似草木,气息相通,草生草长,草枯草灭,一切都是生命的常态。为此,汉语中有“草民”这样的词语,有“草药”这样的智慧,有“草根”这样的安慰。从草木里萌生的中医,不喧哗、不张扬,像野草一样平和、淡泊、含蓄、隐忍。正因为中草药根脉深厚,所以在中华大地上才能生生不息、源远流长,几千年不曾中断,成为华夏民族最具代表性的文化遗产。

植物是大地的毛发,以一种地域性标志,覆盖着尘世的惊奇;草木是季节的信使,传递着最隐匿的消息。立秋过后,房前屋后的草木一片葳蕤,可是不管如何繁茂,叶片边缘的淡红已经透露了季节的秘密。如果稍加留意就能察觉到楼顶那架葡萄的变化,它收缩了夏日葱茏的走向,隐藏在绿叶深处的藤条像枯墨走笔的草书,有了显山露水的筋骨。微风吹来,掀动硕大的叶子,我看见成串的葡萄像翡翠玉珠,垂挂在藤蔓高处,不停晃荡。

这是一次冥冥之中的约定,如同一趟久远的时光之旅,需要溯流而上去探寻本草的源头。我渴望来一次信马由缰、了无牵挂的行走,所以事先特意不做任何规划,朝哪个方向去、往哪个地方走,率性而为,听凭感觉。可是接下来我发现,这样的率性根本无法做到,一个平时循规蹈矩的人,就如圈养的动物,终究做不到古人那样的自由洒脱。所以就在临行前夜,我还是改变了主意,担心盲目的行走会带来意想不到的麻烦。在实用主义大行其道的年代,很多人都习惯了精心设计、周密安排,现实中每个人都有一套固定的程序,在各自轨道上机械运行,经年累月,从不改变。

为了节省时间,确定出行路线,我专门借了一本测绘出版社新出的分省地图。书是精装版,铜版纸印刷,砖头一般厚重。打开漆蓝的封皮,从前往后翻阅,当翻到第138页时,那一页像一块磁铁,一下就吸住了我的眼球。接下来几乎没有丝毫犹豫,目光锁定在北纬30°那个绿豆般的圆点上。尽管之前多次想过,第一站首选神农架,但不知为何,最后一刻,目光还是偏离了方向。

浓缩的圆点孤零零圈点在鄂东南方向,像一粒隔世的种子,落在长江中下游北岸。圆点背倚大别山脉,面临长江黄金水道,此处自古就是交通要塞。

目光离开纸页,行程已经逼近,那个圆点在逐渐放大,放大成一片典雅的山水,点染成一丛青绿的草木,让蕲州古镇从历史深处慢慢浮出水面。

古镇虽小,但不寻常,它是明代大医药家李时珍的故里,《本草纲目》的源头,它的存在就如一个念想、一个物证。众多的草木在这里排列组合、分门别类、接受检阅,在一场点石成金的仪式之后,完成了从野草到药草的历史性跨越。

别看蕲州古镇的名号不大,但它悠久的历史、厚重的文化让人无法忽略,这块要地不仅见证了化腐朽为神奇的本草,还有着太多的灵秀风光与因缘际会。南朝陈置,隋朝立县,南宋建州。朱元璋立朝后,改蕲州路为蕲州府,治蕲春,上隶湖广行省,领蕲春、蕲水、广济、黄梅、罗田五县。洪武十一年(1378)蕲州所辖蕲水、罗田两县划出蕲州,归属黄州府管辖。

由于蕲州不通高铁,我乘坐了一趟普快K570次列车,向前行进的火车像一个礼数周全的游子,沿途站点逐一停靠。这种时走时停的节奏,让人对每一处风景都能驻足观望,都能联想和遐思。可是多一次停靠,就多一次回眸,好在人们早已习惯了各怀心事,行色匆匆。如今的车站因出行的频繁,很少再有挥泪送别的场景。

火车在停靠启程的轮回中,抛开一个又一个迎来送往的站台,继续北上。我知道再慢的火车也可以抵达千里之外的站点,但无法穿越千年的岁月,重回历史。在脚步飞奔的年代,人们对速度的要求没有止境,被飞机、高铁、快艇宠坏的出行者,对时速仅80千米的普快列车已经难以忍受。感觉颤颤巍巍的火车像个小脚老太,慢如蜗牛,但是这样的速度如果放在古代,已经是快如闪电了。

我倒是感谢还有一趟这样的怀旧式火车,它的缓慢正吻合我寻根之旅的心境,我需要这样的缓慢,唯有缓慢我才可思考,唯有缓慢才可接近古人的漫游。

长达14个小时的车程,我一直在临阵擦枪。一本550页的《中医史》,像一根攀缘秘境的绳索,牵引我向历史深处行进。在极短的时间里,想穿越无尽的山脉,在纵横交错、密如蛛网的溪流中,找到中医药这条长河的来路与去向,那简直是痴人说梦。

从神农尝百草,到东汉《神农本草经》问世;从明代《本草纲目》成书,到现代《中华本草》的编纂,浩瀚的文献突显出岁月的苍茫和疾病的无奈。从古人与疾病的较量中,更让人看到医学在历史行进中的艰难步履。

本草初始,人类懵懂无知,那是一次人草的斗争。要探寻百草的秘密,难度很大,树木花草不按人的意志,它只遵守时令,以天地、风雨、节气为约定,自行编排生命的密码。在人神共居的时代,人与自然没有距离,人居自然,自然养人,所有的生物地位均等、互生共荣,没有尊卑。中医作为经验医学,每一味药草的尝试都有死亡的风险,唯有献身者才能获取经验。神农是传说中农业和医药发明者,他虽然属于个体符号,但更像群体代称,他的才能代表着祖先的集体智慧。

远古人类过着采集和渔猎的生活,一开始非常原始落后,后来神农发明了木耒、木耜,教会人们农业生产;发明了医术,制定了历法,开创了九井相连的水利灌溉技术。那个时代帝王成群,遥远得如同传说,而且传说又在不断更新版本。比如三皇五帝究竟指哪几位,古今史家似乎一直没有定论。有的说三皇是天皇、地皇、泰皇;有的说是天皇、地皇、人皇;还有的说是燧人、伏羲、神农,或者说伏羲、女娲、神农……

无论哪个版本,神农无疑都是令人信服的上古圣皇。人类自有文字记载以来,留下一条草蛇灰线的淡淡印迹,而在文字之前的踪影全都交给了传说,只有传说可以承载无限可能,缝合历史缺口。

远古的事物已无法确证,比如那些不见天日的史实,注定是无解的谜团,在后人的追问中凝固成冰冷的化石,破碎成满地的陶片。2000多年前,有人走遍大江南北、黄河上下,希望搜寻到一些有关神农,或者神农时代的残片,可遍寻大地,毫无踪迹。所以《史记》中有载:“夫神农以前,吾不知已。”对于云水苍茫的历史,对于无法穷尽的自然奥妙,太史公的话包含了人类太多的怅然与无奈。

然而擅长想象的人类,在文字的空白处不肯轻易止步,对于一些重要的人和事,不希望如风而过,而是利用各种形式的想象和塑造来加深印象,在反复的追怀传唱中使其复活。神农就是被复活者之一,在后来编纂的典籍中,不时出现神农的条目。唐代史学家司马贞的《补史记·三皇本纪》可以算是对神农较为详细的记载:

炎帝神农氏,姜姓,母曰女登,有娲氏之女,为少典妃。感神龙而生炎帝,人身牛首,长于姜水,因以为姓。

传说神农生有一个“水晶肚”,可以看见五脏六腑,看见吃进去的东西。当时人们经常因乱吃东西而生病,甚至丧命。神农为此决定尝遍百草,为民开路。他将能吃的放在身体左边的袋子里,介绍给别人,哪些可以食用,哪些可以药用;不能吃的放在身体右边的袋子里,提醒人们注意辨别,切勿采食。可令人费解的是,有特异功能的神农后来为何会因药草中毒而亡?也许是所遇的毒药毒性太烈,无法化解。于是不断有人推断,让神农身亡的究竟是一种什么毒药?大多数人认为是断肠草,可断肠草又是什么草?南京中医药大学曾编过一本《中药大辞典》,纳入断肠草名下的植物有十二种之多,著名的有雷公藤、草乌、狼毒等。

对雷公藤这种植物我并不陌生,很小的时候就见过嚼食雷公藤中毒身亡的村民。有时是夫妻吵架,有时是邻里矛盾,有时是遭遇困境,日子过不下去了,一气之下,嚼几片雷公藤叶子,半日内一命呜呼。为此,乡人称之为“亡藤”。这种生长在山头地角的植物,曾经成为乡村夺命的魔鬼,“亡藤”树下有冤魂。凡有雷公藤生长的地方,我们平时都会绕道而行,远远避开,唯恐邪秽附身。

不过传说中夺走神农性命的毒药,还不是这类寻常植物,极有可能是剧毒的胡蔓藤,又名大茶药、山砒霜、烂肠草、红毒茴、钩吻。传说,有一次神农路过一片向阳的坡地,发现坡地上有一种叶片相对而生的藤,这种藤上开着黄色的小花,神农习惯性地摘下几片叶子,放进口中咀嚼,立感不祥。他刚准备摸出随身携带的救命药草,毒性就已发作,他看见自己的肠子已经断成一截一截……

如此说来,神农真的毁于钩吻这种断肠草,从此,钩吻在江湖中“扬名立万”,坐上了毒药的头把交椅。

钩吻属马钱科植物,长着卵形叶片,枝藤开满黄色小花,并非罂粟那般妖艳。这植物看上去平常普通,极不起眼,有时人们与它擦肩而过甚至都会视而不见。可就是这种极不起眼的植物,却有着一剑封喉的毒性,被医药界视为世间最危险的植物。沈括在《梦溪笔谈》中有载:“人间至毒之物,不入药用。”陶弘景对此物亦有形象的注释:“言其入口则钩人喉吻也。”故称钩吻。钩吻全身有毒,尤其根、叶毒性最大。钩吻主要分布在浙江、江西、福建、湖南、广东、广西、海南、台湾、贵州、云南等地,喜欢生长在向阳的地方。

神农时代没有检测化验的仪器,对于药物的辨别只能是亲口品尝,这是一种高危实验,但是献身的事情总得有人去做。可以想象他在生命最后一刻,会有多么痛苦。《本草纲目》记载此物:“入人畜腹内,即粘肠上,半日即黑烂。”现代医学的表述更为具体,此药中毒后人会出现眩晕、言语含糊、口咽灼痛、吞咽困难、肌无力、眼睑下垂、瞳孔散大的症状。

钩吻之毒,无比凶险,但凶险的毒药又有它奇特的一面。钩吻在一些农村却有“猪人参”之称,畜类少量食用可促进生长,经常有山羊采食,却不见死亡。究竟是家畜的肠胃能分泌出一种特殊物质,中和钩吻的毒性,还是其他原因,目前似乎还没有这方面的权威研究。所以说,西药用小白鼠做实验一定会出现误差,甚至得出完全相反的结果。比如很多人一说到中医不科学时,一个主要论据就是中医没有近现代生物医学的实验标准,如用小白鼠实验。质疑者不知道延续几千年的中医药是如何形成的,中医不是用小白鼠实验,而是用人体本身来实验。有这样一个例子,说到巴豆这味中医临床常用的中药,很多人都知道有泻下功能。可是有人拿去做小白鼠实验,结果发现小白鼠不但不泻,反而吃得津津有味,于是实验者以此认定:巴豆根本没有致泻作用。岂知这样的实验大错特错,巴豆又叫鼠豆,它对老鼠没有泻下作用是医家早有定论的事,但对人体效果明显,这样的结果神奇吧?

黄精益寿,钩吻杀人。凶猛的钩吻其毒性与见血封喉的毒箭木极为相似。对于毒药的表述,文献资料显得有一种隔岸观火的冷静,现实与书本之间还有很长的距离,不过能和毒药保持距离,也是一种幸运。

毒药是一个含义险恶的名词,它像封锁在魔瓶中的妖孽,风平浪静时与众生相安无事,一旦理智失控,毒药就将酿成命案!前些年,广东、福建曾出现用钩吻投毒,致人死亡的案件。面对剧毒的断肠草,别说医药刚刚启蒙的远古时代,就算是当下科技发达的21世纪,先进的现代医学也无法让中毒者化险为夷、转危为安。可见断肠钩吻草的毒性有多么凶险!

是药三分毒。药与毒自古就是一对孪生兄弟,互相牵扯、生死纠缠。医圣张仲景说过:“药,谓草、木、虫、鱼、禽、兽之类,以能治病,皆谓之毒”,“大凡可辟邪安正者,均可称之为毒药”。植物毒药、动物毒药、矿物毒药,早在秦汉时代就得到了广泛应用,尤其是两汉宫廷斗争,把毒药提炼到了无色无味的境界。

有毒之物,自有异象。据采药者的经验,外形奇特、色调冷艳的花木,多半有毒。就如毒蛇与无毒蛇,毒蘑菇与无毒蘑菇,两者的外形存在差别。不同的土壤气候里会生长出不同的植物,天然的毒性既是一种生存策略,同时也是一种弱者的无奈。有些物种以带毒的身体来保护自己,抵抗天敌的侵害。曼陀罗、水仙花、杜鹃花、闹羊花、毛地黄、夹竹桃、侧金盏花、万年青、君影草、秋海棠、刺槐、川乌、草乌、南星、柴藤、龟背竹、马蹄莲、霸王鞭、虎刺、珊瑚花、雪上一枝蒿、巴豆、毒箭木等,这些让人发疯发狂的极端植物,渗入到历史的每一个毛孔,演绎了无数的死亡悲剧。大自然维护了天然的平衡法则,警示人类对每一株草木都应心存敬畏。

探问黄州

抛开地图,我即将要去的蕲州镇归属蕲春县管辖,蕲春县隶属湖北省黄冈市。提到黄冈,自然绕不开黄州,虽然黄州只是黄冈所属的一个区,但名气大有逆袭之意。

“何人把酒慰深幽,开自无聊落更愁。幸有清溪三百曲,不辞相送到黄州。”名人有佳句,不错,这是苏轼的手笔,大家对这颗闪耀长空的文曲星都非常熟悉。在经历了“乌台诗案”的冤屈之后,心如死灰的苏轼再度被贬,举目萧瑟,湖海茫茫,相送者冒着凛冽的寒风,望着凄切寒鸦,想象未知的远方。当行至春风岭,苏轼忽遇满目梅花绽放,冷香扑鼻,又见清溪潺湲,相伴左右。面对久违的生机,苏轼再也按捺不住涌动的诗意,那一刻如电光闪耀,奠定了旷世的绝响。作为诗词、文章、书画都入化境的通才,黄州让苏轼的精神与情怀得到真正意义上的绽放。在历史的烟云中,我们回溯到元丰五年(1082),这一年,对于岁月而言只是瞬息之间,然而对中国艺术史而言,却是光彩夺目的不朽之年。《前赤壁赋》《后赤壁赋》《念奴娇·赤壁怀古》先后问世,让后人顶礼膜拜,如醉如痴。

黄州从这一刻开始,有了光彩、有了诗意、有了绵绵不绝的艺术想象。《黄州寒食诗帖》后来被称为“天下第三行书”,收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

黄州对于苏轼来说,是他人生的另一个起点。从迈入黄州那一刻起,苏轼往惠州再儋州,命运的走向指往荒凉境地。他没有绝望,亲历了红尘中的世态炎凉,远离了役心之物,换来的是心中的坦然;他承受了生命中的众多苦难,当苦难化作诗人的精神资源时,一个全新的苏轼诞生了。

后来我终于懂得,每一个人,只要能大胆地走出去,总能有所收获,甚至可以真切地感受到远方的田园和诗意并不是一句空洞的套话,而是一次身心的洗礼和升华。想想此行颇有意思,自惠州起程,从南向北,逆着苏轼当年的来路去往黄州,既像怀古,又像探幽。一番联想,感觉蕲春之行多了好一层人文意味。只可惜我等肉眼凡胎,在历史的缝隙中窥视不到任何玄机。好在有文字做向导,翻看《黄州史志》就能知道,此地人文积淀深厚,历史上高峰耸立,近现代名人辈出。为推介当地的历史文化,有心人专门列举了黄冈近现代十大名人,同时还附有他们的名言。扫一眼那些名字,无不是大名鼎鼎、如雷贯耳,每一个都有沉甸甸的分量。他们是方志学家王葆心,新儒学宗师、著名哲学家、思想家熊十力,开国元勋董必武,国学大师黄侃,著名地质学家李四光,著名教育家、国学大师汤用彤,民主斗士闻一多,还有文学大师废名,文艺理论家、翻译家胡风等。

出行前的铺垫如同行军的补给,为远行者添上几分底蕴。厚重的史志典籍,将历史高度浓缩,无数的根须伸展在脚下的山川流水之间。沿着蕲春、蕲州,黄冈、黄州行走,在这块蕲艾飘香的土地上,流传着很多与药草相关的故事与传说,药草伴随着一代代乡民的记忆,如山泉流淌,最终汇聚成一条药草的长河。

夜抵蕲春

火车铿锵向前,我在咣当咣当的车轮声里渐渐入睡。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一声尖厉的喊叫从车厢尾部传来,那声音像翻滚的恶浪,带着几重颤音,在夜色里左冲右撞。我赶紧坐了起来,因为那种惊悚的声音让人无法忍受,游蛇一样钻进了耳孔。

卧铺车厢的灯早熄了,昏暗中我看不清前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很多乘客都被尖叫声惊醒,立起身来。我以为是乘客丢失了贵重财物,可走上前去才知道,有个小孩突然呼吸困难、昏厥过去。从未见过这阵势的母亲六神无主,除了哭泣和尖叫之外,再没有别的办法。在列车员的帮助下,很快响起了广播:“各位乘客,你们好!打扰了,现在8号车厢有一位小孩,因突患急病,生命垂危,请车上当医生的乘客赶紧到8号车厢,小孩急需您的救助!”

播音员连续呼叫了三遍,很快就有几名医生赶了过来。由于没有急救设备,只能就地进行急救。一名年轻医生忙乎了好一阵,情况未见好转,小孩嘴唇乌紫,面如死灰。而此时列车离前方停靠站还有将近一个小时的行程,就在孩子母亲绝望痛哭的时候,从车厢的另一头冒出一位身形瘦小的老人,下巴上留着一撮山羊胡须,看上去有一种仙风道骨的感觉。他自报家门,是民间中医,愿意一试身手。已经到了这个时候,孩子的母亲也别无选择,只能希望老人带来奇迹。

老者从容地走上前去,伸出拇指,掐住人中,小孩紧闭的牙关竟然微微张开了一丝缝隙。然后老者从裤袋内摸出一个细小的药瓶,拧开盖子,一股扑鼻的药香弥散开来。老者从中取出一粒状如黄豆的药丸,塞进小孩嘴中。接着又从皮夹内抽出一根闪亮的银针,直刺人中、合谷等几个穴位。一会儿拔出银针,只见小孩眼睛开始往上翻动,随即一声啼哭如闪电撕破乌云,在车厢内喷薄而出……

目睹起死回生的一幕,站在一旁的年轻大夫露出了惊喜的神色。车厢里的乘客一下全都围了上来,个个都想见识一下这名老中医。可老人异常谨慎,他收起家伙,躬身一笑,挥挥手,匆匆离去……

随着老中医的离开,围观者散去。夜色中,火车像一只疲惫的巨兽,背负着乘客的惊叹,继续前行,转眼间车内又恢复平静。对于刚刚过去的一幕,作为一个在场者,我虽然看得非常真切,可回想起来却像一个梦境、一阵幻觉,我在这种似梦非梦的幻觉中抵达了蕲春。

夜宿时珍酒店,我脑海中不停晃动着门前那尊雕像,李时珍手拿药锄、肩背竹篓、目视前方,他当年上山采药真的是这个样子吗?

任人打扮的历史,没有人能回答是与不是,躺在以李时珍命名的酒店,我满腹狐疑。后人想象的历史延伸出错综复杂的问题,使我无法入眠。流逝的过往不会重现,今人无处再寻古人。就连李时珍塑像也是一种想象,出现在众多场合的李时珍画像不是真人描摹,而是来自著名画家蒋兆和的艺术创作。

一个留下皇皇巨著的“医圣”,不仅没有为自己树碑立传,而且连一张画像都没有留下。后人只能从他的好友,时任刑部尚书的著名文学家、史学家王世贞的序言中略窥其貌。1590年,王世贞为《本草纲目》作序,序言中有对李时珍的简略描述:“予窥其人,晬然貌也,癯然身也,津津然谭议也,真北斗以南一人。”

被称为20世纪中国现代水墨人物画一代宗师的蒋兆和,曾三次为李时珍画像,他从王世贞的文字中展开画家的想象,用精湛的艺术手法塑造了一代医圣的形象。平时极少在画作上题字的蒋兆和,当第三次完成李时珍画像后,在画作上题诗一首:“渔父农夫亦吾师,深山采药问樵时。真知灼见岂空论,本草重修谁笑痴。”蒋兆和用一首七言短诗表达了他对一代医圣的无限敬仰。后来莫斯科大学根据此画制成了塑像,李时珍纪念馆依据此画树碑塑像,中国邮政据此发行邮票……

李时珍从35岁开始编写《本草纲目》,这是一件考验耐心与定力的事情。萌生编写《本草纲目》的想法是一种自发的责任,李时珍在历代医药典籍中发现,古代记载本草的书籍存在不少错误,有的前后自相矛盾。为了避免以讹传讹,误导后人,他决定重新编纂一部本草书籍,对草药的药性药理重新梳理。正当年轻的李时珍目标高远、精力充沛,颇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头。他虽然知道这是一项卷帙浩繁的宏大工程,但是并不清楚其间会有多少曲折和困难,这项工程一旦启动,将要面对无数的艰难险阻,需要倾注毕生的心血。

《本草纲目》以《证类本草》为蓝本,参考了历代医药书籍925种,考古证今,穷究物理,拜车夫、药工、捕蛇者为师。从嘉靖四十四年(1565)起,李时珍多次外出考察,足迹遍布湖北、湖南、江西、福建、广东、广西、四川、安徽、江苏、浙江等众多名山大川,留下了上千万字札记,厘清了许多疑难问题。如远志这味药,南北朝著名医学家陶弘景说它是小草,像麻黄,但颜色青,开白花。宋代马志却认为它像大青,并责备陶弘景根本不认识远志。此外还有狗脊、贯众的说法也不一致,蕲蛇、鲮鲤(穿山甲)的识别更有争议。在父亲的启示下,李时珍认识到:“读万卷书”固然重要,但“行万里路”更不可少。于是他开始搜罗百氏,寻访四方,进行了扎实细致的田野调查。为弄清药性,他不厌其烦地探寻打听,亲自见证真相才予采信。比如蕲蛇,指蕲州产的白花蛇,炮制烘干后入药有医治风痹、惊搐、癣癞等功效。开始李时珍只从蛇贩子那里观察了解,后来有行家提醒他,那些蛇是从江南兴国山里捕来的,不是真正的蕲蛇。

为了找到真正的蕲蛇,他请教了好几位经验丰富的捕蛇人,获知蕲蛇牙尖有剧毒,人被咬伤,要立即截肢,否则毒气攻心,人会很快死亡。由于蕲蛇药用价值高,所以非常珍贵。州官要求百姓冒生命危险捕捉蕲蛇,以便向皇上进贡。这种现象很早就已存在,柳宗元写的《捕蛇者说》就是不同时代的相同佐证。

物以稀为贵,蕲州属地,也并非随处都有蕲蛇,只有城北龙峰山上才有真正的蕲蛇。在捕蛇人的指引下,李时珍终于见到了正宗的蕲蛇,并亲历了捕蛇、制蛇的全过程。后来对于穿山甲他也同样是亲自观察、不轻信传言,而且还看到了穿山甲捕食蚂蚁的过程。

从春到秋,呕心沥血、孜孜不倦,在万历六年(1578),《本草纲目》初稿终于完成。在中医药发展的浩瀚长河中,二十七载的时光并不漫长,只是草木的几番枯荣;而对个体生命来说,已是半生年华、全部心血。此时李时珍已花甲之年,虽然两鬓斑白,可他仍然全神贯注、皓首穷经,在初稿的基础上又花了十年,反复认证,做了三次增删修改,前后耗时二十余年,最终得以完稿。《本草纲目》完成后,李时珍希望早日刊印。为了推出此书,年逾古稀的李时珍,从武昌赶往当时的出版业中心——南京,想通过书商来帮助出版。由于长期操劳、积劳成疾,李时珍在奔波途中病倒。精通医药的李时珍对自己的病情似乎有了预感,于是他在病中嘱咐儿子,将来要把《本草纲目》呈献朝廷,借助官方的力量传布于世。万历二十二年(1594),李时珍带着未了的心愿,溘然长逝。

李时珍离世不久,为充实国家书库,明神宗朱翊钧下令全国各地向朝廷献书,李时珍次子李建元非常高兴,感觉良机已到,立即将父亲的遗著《本草纲目》献上。苦盼回音的家人,没有等到朝廷的消息,只拿到神宗手谕:“书留览,礼部知道。钦此。”从此这部书稿被束之高阁,无人问津。

万历二十五年(1597),也就是李时珍去世3年后,在南京刻书家胡承龙的支持下,《本草纲目》金陵版才正式刊行。1603年,《本草纲目》在江西翻刻。随着有识之士的推广,《本草纲目》在国内外开始广泛传播。1606年,中文版《本草纲目》首先传至日本长崎;1647年波兰人弥格到达中国,将《本草纲目》翻译成拉丁文传往欧洲;随后再译成朝、法、德、英、俄等国文字,被国外专家称为16世纪中国最系统、最完整、最科学的一部医药著作。

种药、采药、尝药,李时珍一生的艰辛努力,就是为了一部著作。这部52卷,200万字,记载了1892种药物、1100余幅图谱、1100多条药方的巨著,被世界生物学泰斗达尔文称为“中国古代的百科全书”“东方医药巨典”。

李时珍从来就没有想过功名利禄,作为一个心怀苍生、福荫后世的医者,他的眼中没有一丝一缕的物欲,只有漫山遍野的药草、岁岁安康的笑声。药草是李时珍内心最珍贵的财富,他历尽艰辛得来的成果,乐于分享、毫无保留。他没有把自己的研究成果当作私有财产,而是以一种心怀天下的博大情怀,将自己的所有经验公之于众,造福人类。

墓园凭吊

夏秋之交的天空,万里无云,头顶烈日,脚踩蝉鸣,穿行在李时珍故里蕲州古镇,我闻到了药草的清香。

水泥地面升腾着灼人的热浪,按高德地图的指引,我沿湖滨公路往前疾行,只走一会儿就汗流浃背。眼前是南方乡村典雅的景致,纵横交错的堤岸围满了沙包,那些用编织袋堆积的沙包布满了洪水浸泡的痕迹,像战场的掩体。看来不久前这儿经历了一场漫堤的大水,我到达时湖水已经退去,但水面上仍漂浮着不少杂物,有几只两脚朝天的死鸭浮在枯枝败叶中,一群绿头苍蝇围着鸭子嗡嗡飞舞。

在依山傍湖的树丛中,我看到一幢若隐若现的仿古建筑,由于视力突然下降,我误以为红墙碧瓦、飞檐翘角的地方就是我要寻访的李时珍纪念馆。当我解开汗水打湿的衣襟,走近那幢建筑时,不禁哑然失笑。这个香火缭绕、车马喧闹的地方,不是我要寻找的目标,而是一座金碧辉煌的财神庙。

面对这个香火鼎盛、众人朝拜的地方,我选择了回避。行走在尘埃俗世,这里不缺赞歌与颂词,我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把万众景仰的财神抛到了身后。我深知此行背负着责任,远行千里,不是为了朝拜财神,而是寻找一株隔世的药草。

汗水在额前不停地滴落,我独行的身影如同偏离航道的一叶孤舟,在热浪中起伏漂浮。我知道身后有众多不解的目光,但我毫不犹豫地转过身去,赶紧顺原路返回,再往东去。又走了一公里多,终于看到了一座巨大的石雕牌坊,上端雕有双龙,下端刻有双凤,中间四个大字“六朝文献”。站在高大的功德牌坊下,可以感受到李时珍如山的分量。

站立在烈日下,我拭去额头如雨的汗水,仰头望向前方,终于看到这个门头了。当邓小平同志题写的“李时珍纪念馆”六个鎏金大字出现在眼前时,我的内心猛然一震,我不知道纪念馆有这么高的规格。医圣早已远去,但对于一个时隔400多年的朝拜者,我终于有幸踏上了这块土地,看到了生长在青石上的本草、绽放在碑刻上的鲜花。

雨湖之滨的陵园是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占地80余亩,由李时珍纪念馆、本草碑刻长廊、药物馆、百草药园、墓园五大部分组成。沿着本草碑刻长廊往前行走,墙上整齐地镶嵌着128幅药材石雕,刻工精细、形态逼真。那些药草穿越岁月,永恒绽放。三七、芍药、牡丹、茉莉、瑞香、白芷、白艾、茵陈蒿、土当归、朱砂根、迎春花、剪春罗、地黄、麦门冬、淡竹叶、王不留行、车前草、半边莲等中药材,如写意国画。这些寓意深藏的不老植物,朴素而奇妙,它们抵御疾病、对抗时光,无论根茎、叶片、花朵、果实,全都与我们凡尘的生命紧密相连,没有一点隔膜。

我知道,这些植物既是《诗经》里的香草,也是本草中的药物,它们既陶冶过民众的精神,又疗救过百姓的肉体,让一株普通的草有了神性的光芒。形态各异的植物原本生长在山野河川,后来被濒湖山人移植到了纸上。泛黄的纸页,如千里沃野,使植物在此生根发芽、葱茏繁茂、绽放生机。

看完碑刻,往前走就是李时珍药物馆。酷暑天气,树有鸣蝉,馆内却见不到几个游人,廊檐上方倒是还留有一块红色横幅“第三届中医药文化寻根之旅暨2016年全国医药同仁祭拜医圣大典”。进入展馆自右往左缓行,从名人字画前匆匆而过,当一排药物标本如历史遗存出现在展柜中时,我不由得放慢了脚步。朱砂、雄黄、砒霜,这是共知的毒药,可是以毒攻毒,也是中医的验方。近年来中医利用砒霜治疗白血病,取得世界性的突破,为国家争得了荣誉。相生相克,药毒一家,它们是一种互相依存的关系,其中包含的奥妙深不可测。

沿着内置的廊道再往前走是文献陈列馆,古今中外几十种版本的《本草纲目》在这里集中亮相,旁边摆放着不同时期介绍李时珍的医药书籍和文献资料。注视着不同版本的《本草纲目》,敬佩之情油然而生。这部巨著不是李时珍生前炫耀的资本,而是他身后至高的荣誉。一个人,一辈子能成就一件这样的大事,真的足矣。无须标榜,却能流芳百世;不动声色,却已重如泰山。

李时珍的贡献是世界性的,他能青史留名,后人早有评价。1951年世界和平理事会维也纳会议上,李时珍作为唯一的医药学家,被列入首批世界文化名人,受到全世界人民的敬仰。俄罗斯人民对这位科学家十分尊敬,李时珍的大理石雕像至今被镶嵌在莫斯科大学礼堂的长廊上。就连20世纪最权威的科学史家和著名汉学家李约瑟也对其大加赞赏,在他的《中国科学技术史》中高度评价了李时珍的成就。他说:“时代的伟大科学成就是李时珍那部攀登到本草著作顶峰的《本草纲目》……”

出厅前行,穿过药物馆就到了后院,这里花香鸟语,绿树成荫。在此处终于看到了几个拍照的游客,他们在树荫下谈笑风生。出入此地的人,绝大多数在走马观花,作为来去匆匆的游客,看浮云飞鸟、观流水烟岚、赏眼前古迹,出门之后,一切皆成往事。

同样是旅游景点、全国文物保护单位,可这里不像其他热门线路,人潮涌动、车马喧闹。周边也没有配套的商店、酒楼、饭馆和任何商业建筑,只有傍山临湖的乡土人家,桑麻遍地,一切都指向草本生长的山野,指向烟雨云梦、湖光山色的意境。园内寂静,岁月地老天荒,眼前的一切好像已被现实遗忘。

缓行在石板甬道上,有蚂蚁和小毛虫在缓慢爬行,风里我闻到了药草的气味。停下脚步看宣传展板上的简介,百草园种有310多个品种的药材,那些药草与寻常草木一样平常,既不艳丽妖冶,也不狂放张扬。如果不挂标签、不做说明,甭说药性、药效,很多人恐怕连一个药名也叫不出来。不过叫不出药名没关系,有可能一阵风、一场雨,不经意间这些药草就会与自己发生交集。匆匆来去的游客只关注风景,并不清楚一株药草的普世意义。身体安康时,哪怕与一株药草咫尺相望,也视而不见,与苦口良药更是隔着天壤距离。

我继续往园子深处行进,平面分布图上标注李时珍墓地坐落在蟹子地,与他的诞生地瓦屑坝隔湖相望。从起点至终点,两者相隔了仅一株草木的距离。这个地处大别山余脉的小山头是李氏的祖坟地,按辈分,李时珍父母的合葬墓居左,李时珍夫妇合葬墓居右且退后一尺。两个合葬墓相依相伴,难舍难分。

墓地正前方150米处有一座高大的石牌坊,正面有郭沫若手书的四个大字“医中之圣”。进入纪念馆,从前往后,一重一重递进,人们走到最后看到的是墓地。这样的布局不像刻意设计,更像生命的自然流淌。人生短暂,我们不要过分看重目的,而应该珍惜生命的过程,从价值与意义的角度来看,生命的过程永远比目的重要。

在园内转悠了几圈,不知不觉太阳已经偏西,寂静的墓园被下午的阳光照得透亮。与一湖之隔的财神庙相比,这里显得清冷落寞。当我上好香,叩拜完毕之后,闭馆的提示广播已经响起,而此时竟有三位白裙长发的姑娘如天仙降临,飘然而至。她们步态轻盈、神情端庄,一个提着花篮、一个手捧纸钱、一个举着香烛,姑娘们动作熟练,在大香炉前忙碌起来。当香烟袅袅、纸钱纷飞的时候,我的心开始激荡。在这个游人稀少、药草茂盛的陵园中,总算看到了虔诚的祭拜者。我真想上前夸赞几句,但想着一个陌生人贸然打扰,多有不妥,于是只好停步注目,以示敬意。

告别陵园,转身而去时,我不禁想起泰戈尔最著名的诗句:“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一部药典在世间流传数百年,为无数人释疑解惑,但其中只有极少的一些人来过这个陵园,极少的一些人会想起这个作者。不管是身前名,还是身后名,李时珍都没有在意过。一个人的胸襟决定了他的境界与视野,人活一世,草木一秋,被称为医中之圣的先贤,他活着的过程不为追名逐利,只为兼济天下,护佑苍生……

日升日落,转眼就是一天,闭馆的时候到了,那扇仿古的朱红大门缓缓合上。当咔嚓一声上锁的时候,我的身体猛然一抖,感觉它不仅锁住了一个时代,而且锁住了无数的记忆,所有的光影转瞬之间就封存在门板的背后。此时,回头眺望,闭合的大门挡住了进入陵园的通道,同时也切断了隔世的情感。

脚步起处,像有回声,低头细看,草皮下突然传来几声细碎的虫鸣,树上很快就有小鸟唱和。水乳交融、万物呼应,我无法分辨,这一片天籁是否属于神灵的声音。

遐想过后,我已步出牌坊大门,侧目望去,斜阳无声地越过头顶,扑向那扇朱红的木门。漆面如镜,反射出灼目的光亮,游人早已离去,我却还有未了的心事,竟然有一种回头转身的欲望。真想蹲下身子去亲吻一下园中药草,触摸一下石刻碑林,可是这种追怀的想法,最终只能化作无声的告别。

一天的周期已经结束,我落寞地穿过牌坊,走出通道,发现满是期待的自己,依然双手空空。回过头去,不由得想起墓园的野草,它们拔了又长,长了又拔,年年岁岁,循环往复,它们见证了天地恒久和世事的轮回。原以为我们的生命比一株野草更强大,可是在时光的长河中,人只有速朽的身体,草有不死的灵魂。同在大地之上,人类总是傲慢地昂起头颅,高估自己,而低看草木。

叩问药都

走出蕲春火车站大门,往前走两百米,左侧墙面赫然出现一块“湖北时珍中医药馆”的招牌。作为一个专程到时珍故里探秘寻访的人,自然会对这块招牌产生兴趣。

由于事先没有预约,无法开启中医药馆一楼的门控系统,我在门外溜达了好久,一直等到有洽谈业务的客人来访,才跟着混进门去。

缓步走上二楼办公区,一幅巨大的宣传挂图占去了大半个厅堂。李时珍现代生物医药集团主要开发蕲艾产品,想要将李时珍故里打造成世界艾都。该公司旗下拥有时珍中药生产线,种植加工园3万亩,湖北李时珍中医研究院、湖北李时珍中医药馆、湖北李时珍中药科技有限公司、湖北李时珍家酒有限公司、湖北时珍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湖北李时珍现代生物医药有限公司、蕲春大明本草蕲艾制品有限公司、蕲春济颜本草科技有限公司等。一张挂图,展示了公司的血缘谱系,这简直是一个药业帝国。穿过这个纸上帝国,我随两名客户进入一间不大的会客厅。

匆匆赶来的陈总,个子矮小,精瘦干练,样子有点像众人熟知的马云。他对自己勾画的蓝图充满期待,对发展中医药产业更是满怀信心。

一番寒暄过后才知道,那两位客人其中一位是当地剧团前任团长,另一位是经营文化公司的老板,专程从武汉过来洽谈合作项目。两个搞文艺的人不知为何把目光投向中医药,昔日在戏台上唱念做打,现在转向中医药的开发经营,看来世间万事既有偶然的巧合,也有必然的流向。听那位举手投足都有些范儿的剧团团长介绍,他们想在武汉推广药膳,前期做好了方案,已策划了上百道药膳食谱,按养生、减肥、降压、降脂、降糖、补气益寿等不同食疗配方排列。他们探讨着药食同源、寓医于食的发展趋势。那花样百出的药膳菜单,仿佛是一张作战地图,布满了工事要地。从他们的眼神里可以看出他们对前景的高度自信,感觉整个武汉的餐桌即将被他们的药膳占领。

在陈总办公室,客人们一边谈着业务,一边分享着陈总手中的产品,身旁陪同的有从江苏洋河大曲酒厂请来的调酒师。陈总首先拿出的是艾叶烟,这种烟从外观上看与普通香烟并无二致,由于我不吸烟,尝了两口也感觉不到有啥特殊之处。但是艾叶烟作为香烟的替代品,使用说明书里标明不含尼古丁,除了主要成分挥发油外,还含有鞣质、黄酮、醇多糖等微量元素及其他有机成分。在药理研究方面艾叶有抗菌、抗病毒、平喘、镇咳、祛痰、抗过敏、止血和抗凝血、增强免疫功能等作用。

我没有见到权威部门的检测报告,艾叶烟是否健康无害,我不敢妄作判断。品完艾叶烟,陈总又展示了黄金视力眼贴。这种用植物提取液制成的眼贴,适用于近视、视力疲劳、眼睛干涩、中老年眼部不适等用眼过度人群的日常护理使用。听说该产品特别适宜长途驾车的司机,以及长时间盯着电脑、手机屏幕的网迷使用。如司机疲劳打瞌睡,可以到服务区停下来,敷上两片黄金视力眼贴,一会儿就感觉神清气爽。

我试贴了两张,闭目养神,贴了十来分钟,揭开眼贴,除了感觉眼部清凉湿润之外,说不上有什么特别的感受,远没有说明书上描述的那般神奇。

陈总介绍,他们集团正在申请数百亩工业用地,准备建设大规模的李时珍科技园,同时还有一个引人关注的计划——申请成立全国首家股份制中药银行。侧目看去,陈总办公台上摆满了项目论证报告、实施方案、合作意向书。由于他忙于业务,我只好在简短的交谈之后,匆匆告辞。

在我转身离开的时候,那块写满公司名称的牌子,气球一样被突然放大,挡住了楼道,使本来就很拥挤的空间显得更加狭小逼仄,我只好侧着身子绕道下楼。在步行楼梯上我忍不住回过头去再次审视,一个如此狭窄的门脸小店,能承受起那一长串响亮的名号吗?

从蕲春县城去往蕲州古镇的路上,随处可见打造世界艾都的横幅标语。的士司机是个见面熟的汉子,他介绍自己曾在西南当兵,上过战场,与牺牲的战友比,他是带伤回乡的幸存者。性格直爽的老兵听说我要去蕲春中药材市场采访,他立马就气愤起来,对当下那些贪图好处、捞取政绩的官员破口大骂,说他们为了获取升迁政绩,不惜损害群众利益,强拆强迁,把历史悠久、闻名天下的蕲州药市给消灭了。

我不知道蕲春中药材市场2011年初就已搬迁到县城所属的漕河镇,早就不在蕲州镇了,并已更名为李时珍国际医药港。名字霸气的国际医药港当时作为蕲春引进的重点项目,被称为“32211”工程,具体包括3大专业市场、2个中药材科技工厂、2个李时珍文化休闲旅游产业园、1个现代仓储物流基地,1个现代电子商务交易平台。项目规划用地2158亩,总建筑面积153.79万平方米,计划总投资32.9亿元,以现代医药和健康产品贸易物流为主题,打造长江中下游最大的中药材集散地、大别山国家级中药材基地以及国内一流、国际知名的医药和健康产品贸易物流平台。

从资料上看,花巨资建设如此高大上的国际医药港,应该属于本土一大盛事。可是为何当地老百姓对这个项目毫不领情?老兵司机的愤怒,让我多了一层探究的兴趣。老兵司机从蕲州的历史一路追溯,谈药市为何不能搬离蕲州的重要性。蕲州是李时珍故里,这块金字招牌怎么能丢?!历史是不能改变的,但凡带“州”字的地方,绝对不同寻常,全都有深厚的渊源和底蕴。由于时间太短,老兵司机还没有把情况说透,车子就到了目的地。我依依话别了老兵司机,随后通过网络很快从蕲春本地的市民论坛里找到了答案。

蕲州中药材专业市场,经历了400多年的时光淘洗,当地史志记载:“四十里长街,药铺繁错,商贾云集,蜀舟泊岸者众。”这是蕲州曾经的商业盛景,可是为了拉动县城漕河的房地产市场,政府下令将历史悠久的蕲州中药材市场关闭,要求药商搬迁到新建的医药港。老兵司机说,不是本地人的官员根本不了解蕲州历史,不知道“人往圣乡朝医圣,药到蕲州方见奇”的道理。为什么李时珍墓上的草有那么多人扯?这就是历史和信仰。

“蕲春论坛”上有网友在批评、抱怨和质疑:刚回到老家中药港,就看到令人气愤而又肮脏的一幕,我们漕河人对外引以为豪的李时珍中药港,却是满地垃圾,路边污水横流、苍蝇乱飞,与建设中的中药港和漂亮的住宅小区形成强烈的对比和反差。请问市政、环保部门的领导看到了没有?

下面跟帖的网友更是直言不讳:那么大动作搞了个李时珍医药港,雷声大、雨点小,原来就是个摆设。进去看看,没几家开门的,顾客更是寥寥无几,真不知搞个这么大的空城干吗!不觉得这是浪费资源吗?

为了探究论坛所言是真是假,我从蕲州返回县城的那天下午,拦了一辆出租摩托车专门去了李时珍医药港。午后3点,正是一天中温度最高的时段,路面如蒸笼一样翻滚着热浪,那扑面而来的暑热直逼胸腔,脸上如火烧一样发烫。一条连接城区的主干道笔直向前,空空荡荡的路面上,太阳投射的强光十分刺目,老远见不到一个行人。摩托车司机告知医药港地方偏僻,不好打车,非要给我留下手机号码,如果需要回县城他可随时过来接我。灼热的阳光照在摩托车司机的脸上,反射出汗水的光亮,我接过他递来的名片,转身朝市场走去。

门楼气派的市场,果然冷冷清清,我在里面连转了几圈,情况与网上评论的基本一致,绝大多数商铺店门紧闭,市场内根本见不到几个顾客。如此超大规模的市场,一旦失去人气,看上去如一个空城,很像拍摄影视剧的道具,成为一处虚张声势的人造景观。

我找了几家开门的商铺打听,听说大部分经营户只把这儿当作储存药材的仓库,很多人都在家里开网店,不需要到市场来看守店铺。我不知道这种说法是否真实可信,总之,这么一大片市场见不到一点人气,不管怎么说,对于资源也是一种极大的浪费。当初策划项目的官员或许早已升迁调离,至于能否造福一方百姓,对于他们来说已无关痛痒。

从大路往市场后面走,有家店铺在翻晒艾叶,那些成堆的艾叶已经发霉变质,不知蕲春政府出于哪方面考虑,本可综合开发的基地,主攻方向却选择了单一定位——打造世界艾都。蕲艾又名大叶艾、祁艾,属桔梗目,菊科多年生草本,或略成半灌木状,因盛产于蕲州而得名。蕲竹、蕲艾、蕲蛇、蕲龟并称为“蕲春四宝”。蕲艾是蕲州特产道地药材,中国国家地理标志产品,茎、叶均可入药。蕲艾含有17种已知化合物。蕲艾油有明显的平喘、镇咳、祛痰及消炎作用,是艾灸的上等选材。

我们对艾叶都不陌生,艾是一种古老的植物,《诗经·王风·采葛》有云:“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诗中的艾便是我们所说的艾蒿,人们采集时主要利用艾蒿的叶子,称之为艾叶。屈原的《离骚》中也提到艾,“户服艾以盈要兮,谓幽兰其不可佩”。从这两部公元前的著名诗集中均载有“艾”的情况看,说明艾在公元前就已开始应用了,这种应用当以医药用途为主。后来还上升为神性之草,有关艾草驱邪的传说更是历史悠久,宗懔的《荆楚岁时记》中有载:“五月五日采艾以为人,悬门户上,以禳毒气”,“鸡未鸣时采艾似人形者,揽而取之,收用灸病,甚验”,“清明插柳,端午插艾”。

端午节,人们把插艾和菖蒲作为重要内容。家家洒扫庭除,以菖蒲、艾草插于门楣,悬于中堂,用以驱瘴。

明朝李时珍父子对艾叶研究更为深入,李言闻曾著有《蕲艾传》一卷,称艾叶“产于山阳,采以端午,治病灸疾,功非小补”。此书是第一本论述艾叶的专著,惜已失传。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对艾叶的植物形态有详细描述,对前人论述艾叶性寒和艾叶有毒的观点进行了辨析指正,并附有艾叶治病的单验方52个,是记载艾叶附方最多的专著。

虽然近年艾灸市场日益火爆,但种植、加工、科研方面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世界艾都只是一个想象中的远景,就连医圣李时珍也预测不到,几百年后,他的家乡会把振兴药都的希望寄托在一株艾草身上。

当中医药养生渐呈热潮之时,人们对艾叶的热情也不断攀升。艾叶针灸、艾叶SPA、艾叶烟熏、艾叶外洗等等方法被应用,现在艾叶成为人们用来减肥、美容、保健、杀菌等的炙手可热的药材。从目前情况来看,蕲春中药材市场还处在摸索阶段,如何打好李时珍医药这张名牌,还值得认真思考和深入探究。

蕲春之行,让我万分感慨,虽然我跑遍了蕲州的药材基地,但是那株生长在时光深处的药草依然面目模糊,无法接近。当我告别蕲春之际,心底的期待还在不断升腾,但愿一片艾草能成就医药梦想,一座药城能构建理想王国。期盼时珍故里,昔日药都,早日重振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