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路中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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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引言

你喝过中药吗?你了解中医吗?面对这类问题,起初我不以为意,认为如此简单肤浅的问题根本用不着回答。可是一番细究之后才明白,原来中医的话题如宇宙一样宏大,像天体一般复杂。回顾一个多世纪的世界医学史,没有哪一门医学像中医这样起伏沉浮、饱受争议。都说真理越辩越明,道理越讲越清,可时至今日,关于中医这场罗生门之争始终没有形成定论。正反两方相互对立,口水大战从未止歇,让中医陷入一场旷日持久的辩论游戏,中医问题成了薛定谔的猫。

近百年间,西医发展异常迅猛,备受关注,早已成为我国的主流医学,在医疗份额上占有绝对优势。随着新成果、新技术的应用,西医像一个升级版的神话,可以换肝、换肺、换心、换肾,甚至换脑袋。在大多数人眼里,中医技术墨守成规、缺乏创新,与西医对比,差距悬殊,一个火箭升天,一个老牛破车,不可同日而语。

在这种大背景下,代表我国传统医学的中医整体萎缩,在科学“卫士”的质疑中,中医无法显示充分的自信,在一些重大医疗决策上失去应有的话语权。

质疑者认为中医中药缺乏科学依据,在中药药性、成分、含量、毒副作用方面模棱两可,语焉不详。虽然中医界一直在努力寻找、积极回应,但是中医药传统的“阴阳五形”“四气五味”“君臣佐使”的理论总是难以让人信服。

2015年10月5日,诺贝尔奖委员会在瑞典斯德哥尔摩举行新闻发布会,宣布2015年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颁发给中国药学家屠呦呦、爱尔兰科学家威廉·坎贝尔、日本科学家大村智这三位专家时,现场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被戏称为“三无”科学家的屠呦呦,是中国中医科学院首席研究员、青蒿素研究开发中心主任,她曾谈到发现青蒿素是受东晋葛洪所著《肘后备急方》的启发。葛洪对提取青蒿药液有具体的描述:“青蒿一握,以水二升渍,绞取汁,尽服之。”

葛洪留下十五个汉字,像芝麻开门的咒语,使迷茫中的屠呦呦脑洞大开,那种灵光一闪的启发如同神的指引。按理说,屠呦呦获得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对于中医药本该是提振信心、证明自我的绝佳机会,可是质疑者抢先发声:中医不要过分沉迷、自我陶醉,屠呦呦获奖与中医药没有任何关系!本届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的重大意义是倡导从天然植物里提取药物,以此转变整个医学的发展模式。双氢青蒿素获奖的原因正是对天然药物的提取方式给予肯定,这个奖并非颁给中医、中药的,而是颁给屠呦呦团队研究青蒿素在抗击疟疾方面的显著疗效,每年能救活数十万人的生命。青蒿素的提取采用了西药的思维,利用化学药物制剂的方法,根本不属于传统中药的范畴。

客观分析,《肘后备急方》对屠呦呦的研究确实提供了一个良好的思路和研究基础。葛洪记录的“绞汁”不同于传统中药“水煎”的方法,屠呦呦由此领悟到“水煎”之法可能会因高温破坏青蒿的有效成分。据此,“改用低沸点溶剂,果然药效明显提高”。经过反复试验,最终分离获得的第191号青蒿提取物样品,显示对鼠疟原虫抑制率高达100%。这是一个令人惊喜的结果,抗击疟疾的世界性医药难题被中国医学家攻克。

事实证明,青蒿素是站在古人肩膀上获取的成果。稍微推理一下,就可得出一个结论,那个仙风道骨,自号抱朴子、小仙翁的道教学者,著名炼丹家、医学家葛洪,早在东晋时期对青蒿的利用就有了很深的认识。由于当时技术手段的原因,成为一次擦肩而过的遗憾。

时光虽然相隔1600多年,真理的光芒依然高照大地。屠呦呦作为后来的研究者,她知道葛洪对青蒿素的发现具有开拓性贡献,所以屠呦呦在诺奖的获奖致辞中说道:

我还要感谢一个中国科学家——东晋时期有名的医生葛洪先生,他是世界预防医学的先导者……

只叹生不逢时,如果东晋时期就有诺贝尔奖的话,我想,葛洪应该是中国第一个获此殊荣的医者。

……

最后,我要万分感谢的,是一种生长在中国大地上的草本植物——青蒿。它星散生长于低海拔、湿润的河岸边沙地、山谷、林缘、路旁等,也见于滨海地区,在中国近20个省区都能见到它的身影。

一岁一枯荣的青蒿,生,就生出希望;死,就死出价值。

其茎、其叶、其花,浓香、淡苦,蕴含丰富的艾蒿碱、苦味素,是大自然送给人类的一种廉价的抗疟疾药。

在我的科研生涯中,一代又一代,一茬又一茬的青蒿“前赴后继”,奉献了自己的身躯,成就了中国的中医事业。

是因为它们的牺牲,才铺就了我通往诺贝尔的坦途。

青蒿呦呦。

情感呦呦。

生命呦呦。

……

我作为一名中医工作者,我有幸参与了青蒿素的研发工作,但我不是以获得诺贝尔奖为终极目的。我唯一的追求是:抗疟、治病。

因此,我不想对于自己已经没有多大价值的诺贝尔奖,给我的晚年生活带来巨大的困扰、烦恼和质疑。

我喜欢宁静,蒿叶一样的宁静。

我追求淡泊,蒿花一样的淡泊。

我向往正直,蒿茎一样的正直。

所以,我请求您能满足一个医者小小的心愿。终有一天我将告别青蒿,告别亲人,如果那一天真的来到,我希望后人把我的骨灰撒在一片青蒿之间,让我以另外一种方式,守望终生热爱的土地,守望青蒿的浓绿,守望蓬勃发展的中国中医事业……

屠呦呦在诺贝尔奖的领奖台上,大声地宣告青蒿素抗击疟疾是中医的荣耀,然而中医的质疑者并没有就此敛声止步,反而以此为切入点,刨根问底、穷追猛打。

他们认为屠呦呦翻遍中医古籍,从数千种中草药方剂里才发现这么一个有效的方子,这种大海捞针式的筛选法,反过来证明中医古籍所载的中药方剂绝大多数是“不靠谱”的无效药方。退一步说,即使古人发现了青蒿的药性药理,但用水煎的方法仍然治不了疟疾,说到底还是中医“无能”。

面对争论与质疑,站在客观公正的立场上,我们该如何去看待当前的中医中药?该如何审视中医几千年来走过的漫漫长路?也许中医药注定是一条坎坷之路,在大浪淘沙、一泻千里的历史长河中,中医药是一个受尽磨难的幸存者。在世界文明的进程中,与中医比肩而立的其他三大古医学:古印度医学、古埃及医学、古希腊医学,都在历史的刀光剑影中轰然倒下,只有从野草里萌生的中医学,经历数千年的风雨雷电、穿越改朝换代的枪林弹雨,依然坚挺地活着,延续至今,成为世界传统医学的旷世奇迹。

中医作为东方数千年来的主流医学,不但有着丰富的哲学内涵、完整的医疗体系,更有着辉煌的过往和医学成就。然而中医在近百年间却遭受到了史无前例的磨难,20世纪上半叶,曾几次掀起消灭中医、废止中医的惊涛骇浪。那些巨浪并非单纯的中西医之间的学术争论,而是上升为权力较量与政治斗争。恶浪险滩,几度沉浮,差一点给中医带来灭顶之灾。

中医究竟招谁惹谁了,为何会到处挨骂、屡遭攻击?更令人费解的是,每次跳出来反对中医、攻击中医的人,都不是洋人,而是黑头发黄皮肤同宗同种的自家人。

纵观中医所遭遇的问题,归根结底就是人们对它的误解与漠视。大多数患者都认为中医只适合保健疗理,真正治病还得依靠西医。危急重症首选西医,大病重病必找西医,绝大多数病人把生命的最后一刻都交付给了西医。

当病人在西医手上度过了危急,再由中医来收尾,用中药来慢慢疗理,这几乎成为一种约定俗成的治疗模式。久而久之,中医变成了边缘化的附属品、一种可有可无的安慰手段,只能治一些不痛不痒、不死不活的小毛病。

南方某中医药大学有一名资深教授,前些年出版了一本思考中医的专著,书中有这样一段耐人寻味的话:“记得我刚毕业的时候,在一家中医院搞临床,这家中医院有一条令人费解的规定:凡发热的病人用中医治疗,如果三日内不退烧,就一定要上西药。中医院会做出这样的规定,我至今无法理解,为什么中医院不规定,用西药退烧,如果三日退不下,就必须上中药呢?中医落到这样一个地步,不能不叫人生疑。”

这样的规定充分说明,中医人自我怀疑、毫无自信,造成这种局面是有原因的。比如攻读中医学的博士,他们已经极少阅读中医经典了,如果哪位博士的案头还摆放一部《黄帝内经》,那是冥顽不化的迂腐表现,要被人笑话的。现在中医学博士的案头流行的是分子生物学一类的现代医书。所以说,连引领中医学术方向的博士都如此轻视经典、不讲传承,一般层次的学生就更加可想而知了。

中医经典不是天外来物,它是一种宝贵遗存,如果失去有效传承,中医就变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我们现在看到的中医,现在认识的中医,究竟能不能代表真正的中医?我们现在各类中医医疗机构从业的医生水平,究竟能不能代表中医的真正水平?中医的真正水平在哪里?这一系列无解之问,让人感觉中医的特色不断丧失,面目日益模糊。这种软弱感正好被自吹自擂、装神弄鬼、包治百病的“神医”乘虚而入;被千年秘方、江湖大师彻底拉低。那些别有用心者既抹黑了中医形象,又混淆视听,对中医造成极大损害。

治未病是中医的特色,也是优势。张仲景在《金匮要略方论》开篇指出:“上工不治已病治未病。”中医的出发点就是治未病,未渴而掘井,未斗而铸锥。像扁鹊望齐侯之色一样,病还在皮肤上就发现了,如果能立即进行治疗,不费吹灰之力就可治愈,但一旦错失时机就无药可医了。中医望闻问切的诊断方法确实能发现最初的端倪,这不是对中医的神化,而是实化。就像我们去农贸市场买菜,对蔬菜水果的新鲜度,几乎不需要仪器检测,凭肉眼就能直接看出来,新鲜的洋葱充实饱满,新鲜的橘子有光泽、有亮度,人也是这样,见微知著、洞析本质,中医具备这样的能力。

中医认为任何疾病的发生都是从未病到已病,现代医学的检验诊断技术还处于认识已病的阶段,所以癌症一旦确诊大都是中晚期。其实在未病之前,就已经有了疾病的信息前兆,比如阴阳气血、舌脉等发生了改变,此时若能在治未病思想的指导下进行干预,就可能得到缓解和有效抑制,这正是中医治未病学术思想的价值之处。世界卫生组织认为,70%的人处于亚健康状态。西医对亚健康状态无能为力,而中医在这方面正好大显身手。

在过去的传染病时代、公共卫生时代,中西医进行了两个回合的博弈,中医失去了制高点。如今已进入了慢性病时代、老龄化时代,这两个回合才刚刚开启,种种迹象表明,只要方法正确,中医完全有机会重新抢占制高点,夺回曾经失守的阵地。

世界卫生组织宣布:“21世纪的医学不能继续以疾病为主要研究领域,而应该以人类的健康为主要研究方向。毫无疑问,现代医学的模式应当向健康医学、生态医学、稳态医学的方向转化,应向预防医学、预测医学及个性化治疗转变。”这一论述具有深远的历史意义,在未来医学的目标和方向上,明显向中医靠近了一大步。

中医大显身手的时候到了,但现实却不容乐观,如何让患者正确认识中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当一个人生病了,首先他会想到自己该去看中医,还是看西医。但到了医院发现其实自己根本没得选择,出现在患者面前的医生全是西医。

现在的中医究竟处于一种什么样的状态?绝大多数人并不清楚。为了探求真相,我从2016年夏天开始,对中医中药进行了一年多的采访调查,收集了大量的第一手资料。作为一个亲历者和见证者,本着以事实为依据的原则,我将这些所见所闻进行分析梳理;对业内人士的所思所想做出客观记录,以绵密的细节和事例来呈现中医药的真实面目,来反映当前中医的真实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