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格林威治村民
也许我不该住在格林威治村。这里不那么纽约,虽然它处在纽约老城的中心。由于年代久远,这里的街道不以数字命名,仍然坚持着以时间或地名命名的方式。格局也不像其他地方那样如棋盘一般整齐划一,而像一块以不规则的经纬织就的布。格林威治村在诞生之初就不太情愿效仿巴黎左岸,虽然看起来努力让人相信那是情愿的。或者还是附近的苏荷区更像,也许是因为那一区的“原住民”是意大利人,很多是意大利南部移民来的居住超过五十年的家庭,向北连接着纽约市中心的意大利人聚居区。犹太人聚居区和唐人街也比邻而居,东边往北一点是俄罗斯人和波兰人,再过去一点,你就会迷失在希腊人和亚美尼亚人的包围中了。
现在村中的很多意大利人已经不再贫穷了。他们拥有田园别墅,却仍然要留在这一区经营饭店和餐馆。但与这里成功的社会阶层,那些波西米亚精英共处,则并非总是易事。他们大部分自诩为“披头族”,从邋遢的外表看不算是和善的邻居;还有那些看似游手好闲的本区意大利土著,其实也在努力维持着自己的营生。现在这一区的风土人情(爵士乐伴奏而朗诵的诗歌,在街边和瑞吉欧咖啡馆上演的戏剧)已然成为新的观光特色,吸引着前来游玩体验的人潮,其中也包括纽约当地人。游客们在麦克道格街和布里克街(Mac Dougal Street & Bleeker Street)等意大利风情的街道上流连忘返。但也并不能说新的联盟就此结成:那些原籍西西里岛的年轻人经过三四代美国生活的本土化,依旧保留着小岛的性格,比如对于与女性关系的处理和对于一些奇怪风俗的暴脾气。西西里人和披头族之间经常爆发冲突,警察只好大规模地逮捕冲突参与者,而惊魂未定的周末观光客也只能悻悻而返。除此之外,华盛顿广场还留有亨利·詹姆斯时代的绅士派头,庄严典雅的深红色石砖、新古典主义的拱廊和旋转的小楼梯,无不在诉说着当年的故事。但不容忽视的是,村中的居民已经越来越多,老建筑被拆除,取而代之的是成片的摩天大楼和钢筋玻璃盖成的公寓。
昨天在第六大街的拐角,有一个学生运动分子模样的女生正拿着请愿书请路人签字,呼吁保存历史特色,抵制投机分子。我作为现在的村中居民尤被触动,这可没开玩笑。正在发生的一切让我感到胸闷。作为“村民”我每周读《格林威治村之声》,关心这里的一切。我没办法忍受每条路的拐角都在施工,每天都有新大楼拔地而起,就跟我在家乡里维埃拉目睹的一模一样。
住在格林威治村并不容易。那些一天宿费不超过六美元的小旅馆通常是昏暗肮脏,弥漫着难闻的气味。画家杰克逊·波洛克(Jackson Pollock)也曾在这样的环境里居住过几个月,他的画作中传递出的绝望呼喊让我想起到达纽约后住的第一间旅馆——铁质楼梯锈迹斑斑,窗子对着一个窄小的后院,从来照不进阳光。然后,我又以每天七美元的价格住进了第五大道头上的一间宽敞些的旅馆,据说马克·吐温在那里生活过,现在住着一些老人。相较于格林威治村,这里让我感觉有点与世隔绝,仿佛自己是来自远古的先民,清楚所有的过往,一面为时间所造成的伤痕痛悔,一面又觉得仿佛是自身历史的延续。
我对那些在纽约上城出生长大,却对历史一无所知的朋友们说:“你们不知道这里曾经是兰德尔的农场?他在遗嘱里要求将这一片区域开发成老水手们的养老院。但这个养老院从来没有好好运营过,因为虽然平时他们会乖乖地待在养老院里,但每当教堂有礼拜活动时他们就趁机溜到港口附近的小酒馆去了。养老院名义上还是存在,并且拥有这附近大量的房产。”这是前一天我听老房子的一个邻居讲的,这故事马上就被收集到我的历史素材里去了。我说的还有是从关于这一区的许多书籍里看来的:“你们知道为什么百老汇大街从第十号路后面都是弯的吗?因为当初修路的时候筑路公司想要砍掉老布雷武特(Brevoort)最爱的英国榆树,一番争执之后后者赢了,所以百老汇大街只好拐了弯……”
当到达一个新的地方,能感受那里厚重的历史是非常重要的,哪怕有时这历史只是众口相传的奇闻趣事。来到美国对我来说意味着将欧洲历史暂时放下,将新的历史情境填充进来。格林威治村每一年都在变化,风景、建筑、种族和社会阶层,所有这些地方精神的载体都会成为传承的记忆。
这就是我成为“村民”的原因。这并不是选择的结果,在美国好像没有人会特别选择什么,人们总是随遇而安。并不是因为格林威治村是一个文化精英聚集地,而是每天晚上回到这里都会让我找到融入的感觉。这里不乏狂热的工业文明气息,但同时又有对老式美国的怀恋。两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我喜欢给纽约当地人做向导——这是最好的让自己感觉已经融入当地的方式。还有什么地方会比在格林威治村更适合我做这件事呢?“你们不知道那边转角过去是潘奇公寓(Patchin Place)吗?那边有个小院子已经荒废很久了。你们不知道贝德福特(Bedford)街上有纽约最老的房子?那里曾经住着奴隶。这周围都是奴隶干活的田野。还有,你们不知道这堵墙后面有犹太人的公墓?你们没见过麦克杜格尔胡同(MacDougal Alley)的汽灯?那边的房子里住过约翰·巴里摩尔,直到他在一楼弄了个小花园占掉半边房子而被赶走。”(其实这个不是真的,那房子早就没有了。一切都变了。)“现在我带你们看的是爱伦·坡的房子。”“在这里爆发过美国历史上第一次工会斗争,碎石工人们因为建筑商在大学建造中使用服刑犯作为劳动力而发出抗议。这个十字路口就是谈判对峙的现场,当时都有骑警列队站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