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乐观主义者在美国:1959—1960(卡尔维诺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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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融入

纽约并不是美国,这是我抵达后大家告诉我的第一句话。那么纽约是什么,难道是欧洲?也不是。纽约对于它自己来说,跟美洲、欧洲、亚洲、非洲和澳洲一样,是一块独立的大陆。

纽约是一种独特的节奏,是时间和空间运动的高度浓缩,是一种绝对权威活动的感受。当然这种活动是干什么的?

曼哈顿(我所谈到的纽约其实一般都指的是曼哈顿,我几乎没有出过这座岛),我们并不能说它是单纯的工业城市,在曼哈顿除了时装产业还有媒体行业(当然还有港口)。但是整个美国的工业活动却围绕着这座小岛展开,那里有不计其数的金融公司、银行、股票经纪、社会服务部门和公共关系办公室,甚至还有各种各样能从税赋口袋里争夺到一点钱的文化组织。

作为工业世界的大脑,曼哈顿是和它所支配的躯体分开的。它好像是在纽约的工业狂潮中完全抽离出来的一个独立世界,飘浮在麦迪逊大道上钢筋和玻璃筑成的摩天大楼森林之上。我们是在一艘宇宙飞船里吗?它是一座城市还是一个超自然的有机体,或者是悬停在半空中的由办公室构成的堡垒?

其实,我们怎么知道明天的世界会不会全部变成这样?工厂里全都是自动化设备,那些电动装置不知疲倦地日夜工作,我们也绞尽脑汁地去想怎么开发它们的新用途使之成为永动机;如果有一分钟这些机器停止工作,那将是一场灾难。

如果纽约是这样,那我愿意按照这里的节奏生活。如果被这个世界工业文明的中心邀请而来(间接邀请:通过富有远见且饱受赞扬的基金会邀请而来),我却仍然贴着“作家”的标签,这叫人如何自处?想象一下怎么在纽约过一个“作家”的生活吧!更何况,作家已经变成一种平淡无奇的职业,好比在意大利南部多如牛毛的诗人。唯一不同的是,美国的作家职业已经成为真正意义上要自谋生路的选择了(我没强调说这一定好或者不好,希望你们能懂)。

无论如何,纽约提供了两种选择:作家或者生意人,而我当然选择后者。我是某个重要的意大利出版公司的经理吗?假装自己是来出差的吧,一个星期的日程立马就会变得不一样。我安排了密密麻麻的会议和见面,我得用跑步的方式从一个公司到另一个公司,见完这个经纪人还有下一个。在有竞争关系的出版社高层之间流传着关于我的消息:“他到你那里去了吗?明天会到我这里来。”“他买了版权吗?还是他卖了?”我的午餐、我的鸡尾酒会都已经成了商业会谈的形式,但我还是有点嫉妒那些日程安排得更满的人。他们甚至在早上七点半就安排了“商务早餐”。

毕竟我的“生意”是相对轻松的,大概可以免于职业经理人的经典下场——心肌梗死。那我这样做到底是为了追寻什么?想来是曼哈顿的节奏:那些经理人、万能的秘书、吃着蜜饯的接线生和电梯里的黑人职员的节奏,还有纷繁的信件通过直通通道从二十楼接连坠落的声音。我的任务是收集这些影像,这些以供琢磨的生活素材,我努力把欧洲印象先撇到一边,把美国印象囤积起来。

那我和这些生意人之间不同的究竟是什么?是我们都想要的那种参与到商业运作机制中的融入感和存在感吗?还是随之而来的金钱和物质?还是这一切都是个借口?

在午餐时分,准确地说是在接近中午的时候,“我们”这些生意人喜欢选择幽暗的餐馆,小圆桌上粉色或者天蓝色灯罩散发出柔和的光线,布帘或地毯偶尔因摩擦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这样的气氛让人放松,我们如同水族箱里的鱼儿开始活动,伴随着克制的手势开始谈判,话语在唇间形成,离开,飘荡在餐馆的空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