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有情不必终老
万水千山
真正有梦的人,心中一定藏有万水千山。
而林徽因风宿水餐的目的,其实就是想历经千辛万苦,跨越万水千山,最终一睹英伦的真容。
离开培华女中时,林徽因已经十四岁了。为了纪念这段读书时光,也为了与童年进行告别,她专程去了一趟市中心的照相馆,想为自己留下一个美好的回忆。那天,她一袭长裙在身,又粗又长的辫子从脑后斜斜地搭于右肩前,身后是一片树木葳蕤的布景,似云似雾地营造出缥缈的景致。她站立在镜头前,随着“咔嚓”一声,灯光闪烁了几下,林徽因的青春时代就这样被定格在画面中。一直以来,她对于照相都抱有浓厚的兴趣,每一处有纪念意义的地方,她都会想方设法为自己留下难得的影像。有时候,她感觉照片中的那个人同自己很像,有时候又感觉貌若两人。
或许真是江南的烟雨迷蒙滋养了林徽因的情绪,她总是期盼着生活有点浪漫发生。在没有认识梁思成之前,所有的美好都沉浸在单薄的照片中。见到了梁思成之后,虽然也有过几次相约,却感觉与故事中的一见钟情相差甚远。当然,这个时候的她不会过多地独坐高楼叹情深缘浅,也不会浪漫多情地背诵《诗经》中的句子。现在近十六岁的林徽因完全被父亲所描绘的世界吸引了,她恨不得立即就行驶在浩渺的大海之上。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又把父亲的信掏了出来,悄无声息地读了起来。
我此次远游携汝同行,第一要汝观览诸国事物增长见识。第二要汝近我身边能领悟我的胸次怀抱……第三要汝暂时离去家庭烦琐生活,俾得扩大眼光,养成将来改良社会的见解与能力。
林徽因心目中的父亲不仅有着丰富的见识,而且风度翩翩。林长民少时跟随中国翻译界的泰斗人物林纾学习,自那时起他就开始向往外面的世界,以至于在后来的科举考试中高中秀才,他也是弃之不顾,而是跟随外籍教师刻苦学习外语,并积极前往日本的早稻田大学学习政治和经济。林长民这样的志向也在无形中影响了林徽因,尤其是其秉性和才情。
1920年4月,父女俩如期登上了开往法国的邮轮。
这一路上,林徽因总算是领略了大海的辽阔。烟雾缭绕中,林长民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紧锁眉头,担忧着国家的前途命运。海水不停地翻涌着,他的神情是这样的严肃,却也透着一种男人专注凝神的美,在远处云天的映照下,仿佛一尊雕像。父亲这样的形象突然间让林徽因在心中生出愿望,不能够白来这世上一遭,稀里糊涂地过这一生。而这种想法也合乎了其父亲的意愿,林长民正是希望通过带着女儿出游,令她增长见识,解放思想,感受当时最先进的教育和文化。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要想真正开阔视野,只有把自己融入到广博的世界之中。
一个多月后,邮轮终于到达了处处充满着浪漫气息的法国。父女二人很快就安顿好了住处,然后迫不及待地开始了一场行游欧洲大陆的旅程。
人在异域,总是容易忘记家中发生的不快。面对别样的鲜活与新奇,林徽因甚至连与梁思成在一起时的开心也记不起来了,只感觉到自己的渺小,就如同一只低着头赶路的蚂蚁。
法国很美,美得璀璨,美得多情,美得诱人。海明威在其作品《流动的盛宴》中写道:“如果你有幸在年轻时到过巴黎,那么以后不管你到哪里去,它都会跟着你一生一世,因为巴黎是一场流动的盛宴。”林徽因现在总算明白,一座城市的美不只是外在,更来自其无法言说的内涵,来过一次之后,便会像梦一样挥之不去。当然,她最喜欢的还是静静地观瞻那些生动而又出神入化的建筑。无论是细腻的艺术设计,还是粗犷的建造技术,都不失其雄伟和辉煌。当然,她还喜欢这里流淌的塞纳河。与黄浦江不同,塞纳河多了一些浪漫,绸带一样穿过各种神圣的建筑。那些天里,林徽因流连在这些风景中,不愿去找寻离开的路,这个叫作巴黎的城市,将艺术、历史、时尚、文化与浪漫融于一体,叫人来了就不想走,走了又无法忘却。
还没有看够埃菲尔铁塔、凯旋门、卢浮宫、巴黎圣母院等地标建筑,林徽因就要离开这个美好的国家了,她的思绪还在香榭丽舍大道上飘游着,眼睛贪婪而又多情地看着这一切,似乎永远看不够、望不完,那颗激动而好奇的心早已在种种风俗人情中陶醉了。
如果说巴黎是一座艺术之城,那么当林徽因到了有着欧洲花园之称的日内瓦时,则又感受到了另一种艺术文化气息。不论是漫步在街巷还是徜徉在湖畔,人们都会不由自主地被那些精致的建筑和雕像所吸引。这依山傍水的城市,曾是伏尔泰、拜伦、卢梭、雨果等先哲们生活过的地方。尤其是那缠绕得满山遍野的葡萄枝蔓,映衬着灵秀幽静的中欧第一大湖——日内瓦湖,简直是美不胜收。天上下着细密的小雨,眼前是飞瀑和茂密的林木,牛羊悠然自得地吃着草,远处是各色的城堡。林徽因和父亲有说有笑地走着,仿佛进入了美妙的童话之中。这样的景色让她想到了杭州的美。每逢雨季,淅淅沥沥的雨总是没完没了,她喜欢在雨中来回穿梭,直至长大后,都依然怀念着那时的开心。
这样的旅行是自在的。除了欣赏风景,少不了的就是大快朵颐,尽情享受各地的美食。西班牙海鲜饭、油条蘸巧克力、甘蓝肉末卷、小牛肉香肠、肉馅饼、乳酪、希腊粽等,这些舌尖上的欧洲美食既暖心又暖胃,实在是让人非常留恋。更要命的是,这些食品遍布大街小巷,让人如何也抵挡不住它们的诱惑。萧伯纳曾说:“没有比热爱饮食更真诚的爱了。”这样的文字让人不得不为他的热爱所感动,仿佛不懂得饮食文化,就无法真正体味到生活的幸福与美妙。
眼前这所有的见闻,对于林徽因来说都是陌生的。它们与书本中所介绍的有着太多的不同。那些霓虹灯下的建筑,除了让人惊叹之外,更让人在心中产生了鲜明而强烈的对比。隔着大海,一端是思念中的残破不堪,一端却是现实中的欣欣向荣。或许是因为完全处于旅行的状态之中,林徽因并没有产生过多的联想,感受到更多的还是浪漫自由的味道。
喜欢,原本并不需要特别的意义和理由,只是一种心态罢了。行走在陌生的环境中,林徽因的心中充满了无限的憧憬和向往。
从巴黎到日内瓦,从罗马到柏林,再从欧洲的传统文化到教育方式,无论是自然景观,还是与东方不同的生活方式,都让林徽因不断地感到新鲜,或许多年以后,她会忘却行程中的许多体验,可心灵和思想上的体悟却会一点点潜移默化地改变和影响她的观念。她也了解到,旅行不只是单纯地上车、上船,更重要的是要取得令人难以忘怀的特别收获,这样方能不辜负这一场跋涉,方能慰藉心中所有的遗憾。
在柏林时,她没有想到会见到自己特别喜欢的莲花。那是一幅油画作品——莫奈的《睡莲》,静心屏气地去看这样一幅诗情画意的作品,的确让人在熟悉中感到了兴奋,甚至还带有一种留恋。纸上的莲花色彩柔和,似乎比杭州家中的灵动花色更多了些许灰色。但也正是这样的深深浅浅、远近不同的表现手法,让画面多了些想象,多了那种可以瞬间将美放大到极致的生动。林徽因站在画前,四周很是安静,她久久不愿离去,脑海中浮现出的是这些天的游览经历。父亲站在一旁,不去打扰她,任她年幼的心在这样的生机盎然中恣意驰骋。
从小到大,林长民从未疏于对女儿的教育。此次出游已经让他感觉到了女儿内心的冲撞,他知道这是中西方文化观念的对峙与融合,也是她对西方生活的逐渐接受与融入,她的每一次惊诧,自然都无法逃脱他犀利而又深刻的眼神。在林长民眼中,女儿是一株刚刚出土的嫩芽,虽然她格外向往外界的风雨,但却不知道能否承受起风云变化的折磨。他很清楚,在短时间内熟悉这样的生活是根本不可能的,尤其是女儿看似温和的性情中,其实有着太多的桀骜不驯,那种坚定和干脆并不是任何人都可以改变或者驾驭的。
除了感受女儿的变化外,林长民也会将旅途中的见闻一一记录下来。这些内容既是女儿成长的见证,又是他对于外界变化的敏锐捕捉。
罗山名迹,登陆少驻,雨湖烟雾,向晚渐消;夕阳还山,岚气万变。其色青、绿、红、紫,深浅隐现,幻相无穷。积雪峰巅,于叠嶂间时露一二,晶莹如玉。赤者又类玛瑙红也。罗山茶寮,雨后来客绝少,余等憩Hotel at Chardraux时许……七时归舟,改乘Simplon,亦一湖畔地名。晚行较迅。云暗如山,霭绿于水,船窗玻璃染作深碧,天际尚有微明。
文字中变化的又岂止是奇妙的景色,其中自然也包含着林长民对于女儿细微变化的感受,只不过这些都被林长民以另一种方式表现了出来。旅途中的奇人和逸事,让林徽因贪婪地认知着这个全新的世界,甚至想在这样的世界中长驻不走。正当同龄人在国内已经嫁为人妇时,彻底告别了少女时代的林徽因却在放眼看着世界。
资本主义虽然压榨着中国人民的血汗,但落后的中国要想崛起,就必须学习西方的先进知识和技术。所以这一路上,林长民将这些景点的知识填鸭式地一一告诉女儿,以期日后有用武之地。而林徽因的想法也很简单,在这样的旅途中,她完全不加任何遴选,无论是神秘的建筑,还是唯美的艺术,或是可口的美食、悠然的风物,她都兴致勃勃地当作一场视觉盛宴来对待。这样的经历,让她在短暂的时间里极大地开阔了视野。
旅行结束之后,林长民打算带女儿在伦敦长住一段时间。1920年9月,经过一段充足的准备,林徽因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距离其当时住所不远的爱丁堡圣玛丽学院。位于阿门路的这所学院深深地吸引着她,令她带着极大的热情融入了丰富有趣的校园生活。为了让女儿的业余生活更加充实,林长民又给女儿请了钢琴老师和英语老师,不断地强化着林徽因思想上的认知和修养。安排好女儿的一切之后,这个擅长交际、心中又时常装着梦想的人开始了自己的工作。
林长民的主要任务之一就是应酬,他需要经常与各种各样的人探讨如何振兴国家的问题。而林徽因则总是懂事地待在一旁,尝试着阅读各种各样的外文书籍,在这期间,她喜欢上了霍普金斯、萧伯纳、勃朗宁等人的作品,阅读过程中不断地将这些书籍与中国传统书籍进行比较。
生活就是这样,在经过一段时间的热闹与喜悦之后,林徽因的心中又多多少少会有些低落,那分明就是一种思家的感觉。虽然说母亲的责骂那么不堪入耳,家庭关系又错综复杂,但思乡的感觉着实让人难受。就连古人也说:“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思念,是一种美丽,当那一行行写满煎熬的寂寞油然生起时,连窗前的风也变成了纷扰。
夜是漫长的,却不知道该为谁来守望,记忆深处的往事,反复咀嚼后也都变成了美好的点缀。本来有话还可以同父亲说,可是他老人家一天到晚根本就见不着人影,有时甚至几天都不会回家。林徽因知道他工作很忙,可是难道真的只能让这些思念在心中默默守候或者风干吗?她是真的想念家了,在海外的繁华生活终究抵不过一个人孤单的夜晚。对于林徽因来说,她不怕冷,却无法忍受这样的冷清,而这个时候,她只能试图安慰自己,权当这样的出行是一次人生的修行。
出于无聊,没课的时候,林徽因就会看房东黛丝画画。常常一待就是一天,她从那些分明的线条中,学着去欣赏独特的美感。
黛丝是一个特别安静的人,这与林徽因的性格有些相似。
有一次,林徽因在父亲的安排下,跟随房东一家前往位于英格兰南部的海滨小城——布莱顿度假。在蓝色的布莱顿海滨,林徽因看着阳光下的海,灿烂得如同布莱顿的玫瑰园。
在岸上休息的时候,黛丝的妹妹斯泰西用沙子堆了一座城堡,堆到一半,城堡塌了,她喊着姐姐:“来!工程师,帮帮忙。”黛丝不一会儿就堆成了一座结实的城堡。
林徽因问:“她为什么叫你工程师?”黛丝说:“因为我对建筑感兴趣,将来要做工程师。你身后那座王宫是中国风格的建筑,明天我要去画素描,你可以跟我一起去吗?顺便也给我讲讲中国的建筑。”林徽因问:“你说的是盖房子吗?”黛丝说:“不,建筑和盖房子不完全是一回事。就像诗歌和绘画一样,建筑是一门艺术,它有自己独特的语言,这是大师们才能掌握的。”
这是林徽因平生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解释,当时她很震惊,也很心动,对建筑的兴趣也逐渐加深,这个心思敏感的女孩私下里借了些与建筑学有关的书来读。慢慢地,她的世界里有了更加奇妙的建筑知识和历史知识,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沉浸于这样的知识中。
这样的交流,让林徽因逐渐了解到,房东原来是一名优秀的工程师,而她画在纸上的这些图,最终都会变成立体的艺术。当房东问到林徽因的梦想时,她却无言以对,她纵然有着诸多爱好,却不知道自己内心深处的梦想到底是什么。
时间从不停下脚步,生活就这样不断发生着变化。父亲有时也会问起女儿,想了解她心中到底是怎样的感受。她只是淡淡地答道:“来了,就不会后悔这样的选择。”
这个不经世事的女孩子和欧洲的繁华本无任何联系,但偏偏她又克服了重重困难,跨越千山万水来到这里,从而让所有的故事情节变得不可预测起来。
一段时间过后,林长民不再整天出去奔波,因为有很多的文人志士络绎不绝地来到他的家里。这其中既有外国友人,也有中国同胞,大家在一起讨论政治,有时涉及人权、国家等话题,众人常常会争得面红耳赤。而林徽因总会在这时主动为父亲的朋友们端茶倒水,送些水果和可口的甜点,她从不主动插嘴,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听着这些陌生而有趣的事情。也只有这个时候,她的内心才会变得平和。久而久之,她也渐渐对于这样的社交变得感兴趣起来。这样的平和更像是幸福的存在,她在学习为人处世与接人待物的过程中,思绪也与外界有了更多的接触,并得到了新的延伸。
纵有三千烦恼,不如拈花一笑。对林徽因来说,这样的生活是有意思的。那些激动人心的争论,分明是人生的一种境界。她只需要一个微笑,在激动与恬静中任心情飞扬。这也是一种气质的修炼,是超然于平庸的平淡,是于无声处听惊雷的幽远。
房东外出写生时仍然会经常邀约她,只要她有时间就会欣然一同前往,长此以往,倒是认识了许多不同的建筑,虽然说每次外出都会带着书本,但实际上她的眼光和心却早已放在了那些粗细不一的线条上,仿佛神奇的黑白线条会架构出不同的故事来。
人都是这样的,对喜欢的人和事,总会在不知不觉中生出一些情愫来。林徽因从来不曾想到自己会对建筑有着那样深的感情,就像接下来要开始的恋情一样轰轰烈烈。
刹那邂逅
一天下午,家里出乎意料地静,林长民趴在桌前写着什么。外面突然传来了敲声门,林徽因很不情愿地放下手中的建筑书籍,起身去开门,门一打开,便看见了一位戴着眼镜的学生。
“请问这是林长民先生的家吗?”
她呆呆地点头,其实心里还在想着那本建筑书中的内容,根本没有认真听对方说了什么。
林长民闻声走了出来。
“您是?”
“林先生好,我是徐志摩,梁启超先生门下的弟子。”学生说罢,微微弓腰,真诚而又谦虚。
说到梁启超,林长民才恍然发觉自己已经有段时间没有和这位老朋友联系了。握手之后,便请徐志摩进屋落座。经过短暂的交流后,林长民没想到眼前这个年轻人对于自己的往事竟如此熟悉,尤其是自己在日本留学的那段时光。
林长民在日本留学生中是公认的明星式人物,常常是“家本素封,交际所需,不匮于用”。这样热心社会公益、乐于助人的豪爽做派,深得大家的敬重和喜欢。看来徐志摩来之前是做足了功课的,否则也不会让林长民眼前为之一亮。通过谈话,林长民已经对徐志摩生出许多好感来。
说到曾经的留学之地日本,林长民已没有太多的留恋,言谈中甚至还流露出他对于日本的反感之情。为什么这样说呢?五四运动爆发的导火索之一,是林长民在《晨报》发表文章揭露了政府的卖国行径。从个人立场来说,他始终反对巴黎和会上中国签订的不平等条约,结果却遭到了大总统徐世昌的反复训斥,甚至连日本政府也对其恨之入骨,照北洋政府的说法:“这回北京市民的公愤,全是外交协会林长民等煽动起来的。”在随后的事态发展中,林长民仍坚守初衷,坚持维护国权的民间立场。
但日方的外交言辞充满了敌意,日本大使小幡酉吉竟然照会中国外交部,声称:
外交委员会委员、干事长林长民君,五月二日《晨报》《国民公报》等特揭署名之警告文,内有“今果至此,则胶州亡矣!山东亡矣!国不国矣!……愿合我四万万众誓死图之”等语,似有故意煽动之嫌。此事与五月四日北京大学生酿成纵火伤人暴动之事,本公使之深以为遗憾者。……尔来北京散布之传单,多以“胶州亡矣!山东亡矣!”为题,传播各省,煽动实行排斥日货。
日本大使还要求中国政府禁止此类言论发表,并威胁说:“若果放置此等风潮,不特有酿成贵国内治意外之扰乱,怕有惹起两国国际重大之事态。”
林长民后上书总统徐世昌,请求辞去外交委员会职务,以免政府为难,但他警惕日方阴谋的态度并无改变,遂在发表的文章末尾专门列举了日本报纸中有关日方对山东拥有权的言论,要求训令驻日大使质问抗议。正当中日两国外交陷入焦灼之际,林长民又公开发声:
势力侵凌,利权日失,空拥领土,所存几何?山东亡矣,国不国矣,长民尚欲日讨国民而告之也。若谓职任外交委员,便应结舌于外交失败之下,此何说也?
林长民将自己的拳拳报国之心公示于天下。此后,他又以曾经留学日本的身份,公开在《中国公报》上发表了一篇长文《敬告日本人》。文中良言开导日本人民,并细致陈述了中方的愿望,提出处理国际关系应遵守的准则:
正义人道一涉本身利害问题,便设许多例外,吾不能不为正义人道哀。此当向世界各国今日所号称强国者进一忠言,勿为伪善,尤望亲爱之日本人毋自欺以欺人。
文中还说到中国人民对日本人民的感情:
吾今敢正告日本人曰:吾国人之对君等实有不可讳言之痛矣。除极少数之人外,不论阶级高下、知识深浅、思想新旧,观察纵有异同,饮恨几于一致。经一度事变,便增一分怨毒,毋谓吾人爱国无持久性也。假令事变之生,继续不已,君等怙过,迄无悛心,相激相荡,终有不堪设想者。
从此,林长民与日本绝缘。欧洲之行便是他与日本断绝关系的象征。如今,再说到日本,林长民虽有些不快,但他没有将情绪表露出来,只是轻描淡写地随意聊了几句。
几天后,徐志摩再次来拜访。只不过这次他是与在英国伦敦政治经济学院留学的陈通伯(笔名西滢)一起来的。因为有了上一次的接触,这一次他们很快就聊到了一起。从这次的聊天中,林长民知道了徐志摩是浙江海宁人。
“林先生家也在浙江?”
“是的,在杭州。”
“幸会幸会,我家在海宁硖石。”徐志摩说道。
“海宁可是个好地方,家父此前任过海宁知府,曾经还带我去过几次硖石游玩。记得还有两座叫‘双山’的山峰,从山上俯瞰时景色特别美。那地方还有种石头,看着好大好沉,扔到水里却可以漂起来,但那里的芦苇扔到水里却会直接沉下去。”
听林长民说得投入,徐志摩笑着回应:“时间过去了那么久,难得您还能历历在目。”或许就因为那所谓的浮石和芦苇,让两个人的距离不断地拉近。他们一会儿深思不语,一会儿又捧腹大笑,言谈中甚至还出现了家乡话,倒是把陈通伯听得一头雾水。林徽因在一旁看着父亲和徐志摩侃侃而谈,又看了看有些不知所云的陈通伯,心中不免觉得有趣。
自那以后,徐志摩就成了林家的常客。
所谓人生,遇见知己的同时也就遇见了一道风景。
伦敦的时光总是特别地慢,风很慢、雨很慢、月光也很慢,甚至连常常可以见到的海水也变得很慢。在这样的慢时光中,林徽因喜欢一个人坐着发呆,看天看水看镜中的自己。自从来到伦敦后,林长民的节奏也逐渐地慢下来。他愈发喜欢女儿的状态,在与别人愉快的谈话中,会不时地提及自己的女儿,偶尔还会唤声“徽因过来”。
每当这时,林徽因便会循着声音走过来,倒茶添水。特别是在伦敦,这里的人都喜欢在下午就着阳光边喝红茶边聊天,林长民也慢慢地习惯了这样的生活。除了与朋友聊天外,还喜欢在兴之所至时挥笔写一些书法作品,身边的朋友亦不免为这样的落笔生辉而喝彩。林长民在这方面从不谦虚,常常陶醉于其中,恣意地挥洒手中的笔墨。
这样的生活,暂时让林长民忘记了心中的不快,也让林徽因认识了更多的人。
有天下午,林长民禁不住陈通伯等人的央求,又铺好纸张准备挥笔书写时,徐志摩却似乎因为想起什么事情而离开了人群。没有了人声的嘈杂,徐志摩的脑袋才算静了下来,他的心情有些烦乱,但又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做些什么才好,便趴在窗前看着窗外,过了许久之后,心情才算好了些。当他转身要回到客厅时,险些把从身后端水走过的林徽因撞倒。
“不好意思。”徐志摩还没看清对方是谁,已先开口道歉。
“没事,徐先生。”林徽因答到。
“你是?你怎么知道我的?”本来觉着自己如同一叶浮萍的徐志摩心生好奇,不由多说了几句,他抬起头,还不待她开口说话,又连忙说,“你是林先生的女儿吧?”
“嗯。”最近一段时间功课不多,林徽因一有空就跑回来帮父亲做些事情,没想到这个戴着玳瑁眼镜的年轻人竟然如此冒失,险些将自己撞倒,原本有些不快,但听他立刻道了歉,便含笑点头,然后朝着客厅走去。
望着林徽因走远的身影,徐志摩眼中竟然生出了万种风情。她今日梳着两条小辫子,走路时一翘一翘,让人感觉分明就是一朵生在水中的莲花,只能远观而不能亵玩。他突然击了一下双掌,才发现所有的烦乱已不知道何时逃遁远去。
徐志摩又看了一眼那远去的背影,脸上露出了笑容。他本来想好要去客厅的,现在却若有所思地留了下来。如他所料,不一会儿,林徽因又从客厅那边走了过来。
“林小姐好。”徐志摩主动上前招呼。
“徐先生还在这里思考问题啊?”林徽因停住脚步,显得不惊不慌,清丽而自信。
“思考什么问题?主要是里面人多,烟味让人头昏,出来透透气。”徐志摩头脑异常活跃,想也不想就把话说了出来。
“我父亲就是烟鬼,平日里怎么说都没用。对了,你可别告诉他我说他坏话啊。”流水一样的声音注入他的心底,这是徐志摩不曾想到的,从林徽因身上似乎找不到其他女孩的那种矜持,更多的反而是温润如玉的沉稳和幽默。
“要是你陪我聊天,我保准不告诉林先生。”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突然提出这样的要求。
“林先生好有趣呢,小女子此时不是正在陪您聊天吗?对了,我叫林徽因,很高兴认识先生。”说着伸出手来,完全是接受过西式教育的做派,这倒是让徐志摩有些不知所措。其实,林徽因也没有想到自己会有这样的举动,也许是因为近段时间听到了这位诗人的各种话题,心中不免有些冲动。更奇妙的是,彼此一开口,就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
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每个人都在人海茫茫中寻找着需要了解的人,然后两个人从陌生到熟悉。出于对彼此的兴趣,徐志摩和林徽因正在慢慢地靠近对方,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难得的缘分。
在与林徽因交谈的过程中,徐志摩已经全然忘记了外面的一切。他只觉得这样的相遇就是命运的安排,而眼前这个才十六岁的女孩,完全扰乱了他所有的计划和安排。现在,他需要重新整理情绪,好好地了解一下这个不谙世事,却颇有见地的林徽因了。虽然自己比她大了将近八岁,可眼前这个人已经完全颠覆了他的认知,无论是她对文学作品的见解和悟性,还是她身上所显现出来的优雅姿态,都仿佛是岁月对她的额外馈赠,以至于在这平淡的生活中有了不同的瑰丽。
林徽因的心中也是快乐的,在异国他乡终于有个能说话的人了。
柔情似水
1918年夏天,徐志摩从上海启程赴美国学习银行学。第一年是在伍斯特的克拉克大学,后来又进了历史系,选读社会学、经济学、历史学等课程,以期自己将来做一个中国的“汉密尔顿”。获得学士学位后,他并不以此为满足,随即转入纽约哥伦比亚大学的研究院学习经济。他也因此获得了广泛的哲学思想和政治学知识。
徐志摩的父亲徐申如在海宁硖石当地拥有裕通钱庄、硖石电灯公司、捷利电话公司、双山丝厂等实业,胡适曾评:“申如先生为硖石最有势力之人,有‘硖石皇帝’之称。”有这样的经济条件,在亲身感受了军阀混战之后,徐志摩决定到国外留学,寻求改变中国现状的“药方”,以实行他“理想中的革命”。
缠绵如织的春雨,纷纷扬扬地淋湿了岁月,浸在其中的万物疯狂地生长着。各样的树叶先后绿了起来,连鸟儿的歌声也似乎饱含着春天的气息,那些不经事的孩子,更是在春的怀抱里开心地玩乐。
这是1921年,春天以其明快和唯美带给人们享受。
其实,这样的心情也特别适合十六岁的林徽因。虽然她还会时不时想起邮轮上的生活,也会回忆欧洲数国的旅行,尤其是白日里观水看景,夜间在波涛摇摆中睡去的感觉,似乎格外惬意。但结束了漫长的旅途后,她又以另一种心情投入学习和生活中。这个时候,她也会想,大海的这一端究竟有着何样的迷人,竟然会吸引着成百上千的中国青年远渡重洋留学深造。
此前,她一直在北京培华女中读书,见惯了长发长袍、书生意气的青年,现在随着父亲来到这方异域接触新知识,心中的紧张是远远大于舒畅的,这紧张让她不知该如何来面对这些金发碧眼的“鬼子”才好。
与林徽因的留学不同,徐志摩的出国则带了更多的个人感情色彩。他在北京大学读书期间,就有着与众不同的性格。因为喜欢西方哲学家罗素,对其优美的文笔与缜密的思维有着近乎狂热的痴迷,他由此对哲学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以至于后来对于日常生活中的嬉笑怒骂,也要研究一二。
到了1920年时,徐志摩已在美国待了两年,美国资产阶级对物质利欲的追求和贪婪已经让他感到厌倦,加之内心早已受到英国哲学家罗素的吸引,于是他摆脱了哥伦比亚大学博士头衔的诱惑,自己做主横渡大西洋,来到英国。用徐志摩自己的话讲就是“想跟这位20世纪的伏尔泰认真念一点书去”。
罗素是英国的哲学家、数学家、逻辑学家和那个时代的先知,一直致力于哲学的大众化普及。他认为:“人的一生就应该像一条河,开始是涓涓细流,被狭窄的河岸所束缚,然后,它激烈地奔过巨石,冲越瀑布。渐渐地,河流变宽了,两边的堤岸也远去,河水流动得更加平静。最后,它自然地融入了大海,并毫无痛苦地消失了自我。”
的确如此,至少在徐志摩看来人生就是如此。内心强烈的喜欢,让他不断地滋生着面对生活的勇气,也将自己诗人的气质彰显得更为全面、充满个性。
伦敦是个低调而又充满文艺味道的城市。
当林徽因一脚踏进这个陌生的世界时,所有未知的新奇都扑面而来。目光所及,像是一幅硕大无比的油画,把这里的风土人情一一展现出来。林徽因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座古老的城市,瞬时被“雾都”的氛围深深吸引。
伦敦的春天也很美,岁月在不断地涤去尘埃,眼前是花红柳绿的风景。一切都在春风中悄然酝酿着,包括那为人津津乐道的爱情。
初到伦敦,一切都让徐志摩觉得自己的路走对了,终于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好好学习了。可不曾想,罗素因为参与反战活动而被校方开除,致使徐志摩没有实现跟随罗素学习的夙愿。他带着无比失落的心情,在伦敦政治经济学院无聊地待了一段时间。不久,他结识了林长民,并经林长民介绍,认识了英国作家狄更生,后又在狄更生的帮助下以特别生的资格来到康桥大学(今译为剑桥大学)皇家学院求学。
1921年10月,正在康桥大学读书的徐志摩,受国际联盟协会邀请,出任一次演讲比赛活动的执行主席。“中国国际联盟同盟会”驻欧代表林长民也受邀出席,当时,他身着燕尾长服,神情自若地坐在会场中等待发言。当他环顾四周时,无意中看到了正在主持会议的徐志摩。徐志摩一派气宇轩昂,非常有礼貌地对他点头示意。
林长民随后慷慨激昂地进行演讲,“摇曳多姿的吐属,蓓蕾似的满缀着警句与谐趣”。徐志摩一下子就被打动了。或许是因为同乡,又或许是缘分。这次的相遇让两个远渡重洋的中国人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两人交谈甚欢,那股亲热劲儿,倒是让站在一旁的陈通伯和章士钊十分费解。
随着林长民与徐志摩关系的加深,他愈发看好这位小老乡,也时不时地请他去家里做客。徐志摩和林徽因就这样认识了,彼此在年龄上相差七岁零四个月,论辈分她应该叫他叔叔。
缘分像是一味药,不断地促使着红男绿女们在生命中遇见,因了人与人之间无法说清楚的缘分,于是这多情而又多彩的世界便变得奇妙起来。
正是出于这样的机缘巧合,一身文艺气息的徐志摩自从偶然结识了才情飘逸的林徽因后,便感觉自己陷入了情感的沼泽,从而也让他对于这样的相识有着深刻的记忆。乍一见她,虽然其外表被稚嫩和含蓄包裹着,但内在却似一朵暗香盈袖的出水芙蓉,二十四岁的徐志摩忍不住有些心动了,他从林徽因身上分明看到了一种超乎寻常人的非凡气质——“既具有大家闺秀那种幽娴贞静的传统风韵,又有着现代女性的那种活泼、大方的气质,言谈举止之间,透着一股浓浓的书卷气。”能够在异国他乡见到这样让人心动的女子,本来多情的心就像潮水一样开始翻涌。
任性支撑着徐志摩的所作所为,也让他变得不快乐起来。
徐志摩内心的野马,也不知道怎么就冲撞了开来,在心灵的原野上四处狂奔着。他被林徽因不食人间烟火的飘逸之美惊扰得茶饭不思。在暗暗倾慕佳人许久之后,徐志摩开始发疯似的往林家跑,林家的门槛也被他踩踏得油亮油亮。
在青春最美的年华,与心仪的人邂逅在暮春之野,然后携手共赴一段红尘的浪漫,曾是无数少男少女梦寐以求的愿望。在徐志摩浪漫的春风吹拂下,林徽因这朵清丽的出水莲花,终于微微地绽放了,她漂浮在青春的水面,摇曳着醉人的容颜。而他则成了那些日子里,被诗意浸染的晨露,在她清圆的翠盖上盈盈流转。
异国他乡的那些日子,两个情窦初开的人走在了一起,他们漫步在伦敦的迷蒙之中。徐志摩起先还不敢表露心意,只是以大哥哥的身份关心她、照顾她,满足她渴望有人陪的愿望。但他这些不经意的举动,林徽因却一一察觉到了。可以说,徐志摩恰到好处地出现,触动了她少女的心弦,为她留下了一生之中最为美好的记忆和诗篇。自此,那段雨雾氤氲的英伦时光,处处都是诗意和浪漫。
林长民为政府的事,需要四处联络和演说,他永远都是那么忙碌。而陪伴、照看林徽因,便成了邻家大哥哥徐志摩最开心的事。他很感激上天如此眷顾自己,让他有机会和喜欢的女孩在一起,为她讲故乡的逸事,描述雨后的彩虹和用胭脂染制的诗笺。来来往往的碰撞中,两颗孤寂的灵魂慢慢靠得越发近了。两人原本就有着许多共同的话题,再加上又是同乡,更有了他乡遇故知的欣喜。
于是,林徽因内心的孤单和寂寞渐渐消失了。两人一起在河边回忆家乡的故事,一起在校园讨论欧洲的文艺和哲学,一起打闹嬉戏。一边是徐志摩的娓娓倾诉,宛如一股甘醇的清泉,汩汩地流进了林徽因干渴的心田;一边是林徽因的默默仰望,被徐志摩滔滔不绝的演说和诙谐的语调所吸引。她所有的感情体验,慌乱、眩晕、喜悦、羞涩,都被他不时地带动着。好友费慰梅曾这样评说林徽因:“她是被徐志摩的性格、他的追求和他对她的热烈感情所迷住了……对他打开她的眼界和唤起她新的向往充满感激。”尽管彼时,她还分不清自己对徐志摩的感情里,到底有多少是纯粹的友谊,又有多少是异性之间的倾慕和爱恋,但她确是实实在在地被他吸引住了。他一个温暖的眼神、一句浪漫的话语,都能让她的心荡起无数的涟漪。
始终有着浪漫主义激情的徐志摩,被林徽因的与众不同折服,她的理解和悟性,让人感到思维活跃、见识广阔,一颦一笑中除了隐藏着聪慧和敏锐以外,竟然还有着追求独立和坚持己见的内在个性。在她这个年龄,无疑是难得的,也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可爱的梨涡,解释了处女的梦境的欢喜,像一颗露珠,颤动的,在荷盘中闪烁着晨曦!”
徐志摩想恋爱了。
他有千万个理由来喜欢她,可是却有一条理由不能再爱她,那就是他已经有了自己的妻子,甚至还有了一个孩子。
但他置各种舆论于不顾,我行我素地开始恋爱了。
爱她说话时如水的眼眸,爱她清丽如莲的笑靥,爱她走路时的摇摆身姿,爱她回眸时的淡淡风采,林徽因所有的一切是那么地吸引他,让他困惑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也没有心思研习学业。在徐志摩的梦中,林徽因带着那唯美的诗意,占据了全部时空,成了他心中的女神。他在短诗《你去》中,忍不住内心的激越,欣喜地称她是“永远照彻我的心底”的“那颗不夜的明珠”。
春水迢迢,山河滔滔,他对她的情感,变得一发不可收拾。那段日子,他感到生命似乎受到“伟大力量的震撼”,生活被“照着了一种奇异的月色”。他总是隔三岔五地去看望林徽因,而且每次都给她带来新鲜而有趣的话题。
彼此心心相印,培养起来的是谁也不说出口的关系。那段时间,林长民经常因公事无法回家,徐志摩便有了机会逃课带林徽因出去游玩。他们乘公共汽车从市区出发,穿过覆盖着栗树浓荫的沙士顿小镇,穿过有着灰色墙皮的农舍,沿着满是艳红的罂粟和成群结队黛色牯牛的小路,去领略英格兰的田园风景。伦敦的街市、郊外的田野、康桥的校园,都留下了他们快乐的身影。
那是一段最开心的日子,如梦如诗。他们一起手挽着手,沿着蜿蜒的小河一路向前,在树荫下吃茶;他们倚着康桥的石栏,看一回宁静的桥影,数一数螺钿的波纹,然后织一段彩虹似的梦;也曾撑一竿竹篙,只轻轻地,不经心地往波心里一点,便将小船撑向他们那一潭青翠的梦中。他们以为两人的梦,从此就可以长驻在康桥,没有世俗纷扰,亦无离别相染。
康桥是一座神奇的桥,曾让每一个接近它的人,心都变得清澈而柔软,林徽因和徐志摩亦不例外。在此时和此后漫长的岁月里,他们创作了一首又一首多情而浪漫的诗篇。多年以后,徐志摩仍满怀深情地说:“我的眼是康桥教我睁的,我的求知欲是康桥给我拨动的,我的自我意识是康桥给我胚胎的。”但康桥留给世人最深的印象,依然是他们这场倾城的绝恋。若没有徐志摩与林徽因的这场浪漫,康河(今译为剑河)不过是康桥大学校园内,一条普通的河流而已。两个被爱情点燃的人,互为彼此的梦,亦互为彼此的诗,他们灵感乍现,尽情地抒写着生命的诗意与春天。
伦敦街头的灯光向晚,康桥校园的夜色柔曼,他们那份相携的浪漫,如夜色一般在异域的天空里流转,但转瞬之间又化作了指间的流沙,挽不住年华,只留下一夕的温暖。
一些往事,注定会淡忘;一些遇见,注定会牵挂。人生长路上的聚散,永远都是生命中最有故事的风景。
潇洒转身
说不完的是话题,联系起来的却是情感。
也正是在这样的情绪下,林徽因与徐志摩从拜伦、哈代说到了雪莱、华兹华斯……最妙的是,无论什么样的话题,对方都可以接得上,而且还富有艺术情趣。出于对文学艺术的深情热爱,彼此都对对方着迷不已。
在林徽因的眼中,这位言语别致的诗人,眼眸中始终有着一股子灵气,那是一汪看不透的水,可以在缓然的流淌中叫人迷了心智。
而在才子诗人徐志摩眼里,林徽因似一朵出水的白莲,不仅仅让人心跳,更有着一种无法抵挡的芬芳,那气息刚开始时还是若即若离,后来就成了甜蜜的环绕。放眼过去,碧波的荡漾中,那莲花正含苞待放,在风中闪烁着淡淡的忧郁。和她的交流并无一丝的沉闷,反而更多的是灵感刺激下的挑战。他们分明就是大地和水,就是河流和岸边的杨柳,就是天空和白云。他只觉着林徽因是一块亟待雕琢的璞玉,只有通过思想的试探与碰撞,才能感受到她的不凡。
一个是含蓄的诗,一个是深不见底的水,两个本没有任何交集的人,开始用心感受着这个美好的世界。有时候,两个人也会为某个问题争得面红耳赤,但事后都会用不同的方式安慰对方,这样的安慰如同酒,很快就让徐志摩在“颠倒至极”中醉倒了。
“你不会就是我的灵魂吧?”有天,他傻傻地问林徽因。
林徽因只是笑笑,却不知道该如何作答才好。她的笑像三月天的花朵,带着诱人的味道;又像是吹拂而过的风,带着一种看不见却又可以感受到的温情。这笑让他变得迷惑不解,却更加疯狂地喜欢起这样的接触。
当年,徐志摩没有达成跟随罗素学习的愿望,结果在伦敦政治经济学院混了半年。面对着水波清漾的康桥,他那颗孤独忧郁的心不知道该如何安放;望着眼前一片片无情飘落的树叶,只感觉自己的时运是如此不济。后来,徐志摩在狄更生的帮助和推荐下最终进入了康桥大学。现在,他又带着林徽因来到了康桥之上。水还是那水,风还是那风,只是因为身旁多了一个人,心情也变得大为不同起来。能和这样的才女在一起谈古论今,又何来的黯然神伤呢?
天色已经很暗了,校园中非常安静。
远处飘摇着几点闪闪烁烁的灯光。
徐志摩很想把自己打算离婚的事情告诉林徽因,可是话到了嘴边却又咽了下去。他顺手把一件衣服轻轻地披在她的肩上,这个不经意的动作,却让他真切地感受到了对方身上的温热。那一瞬间的暖意是美妙的,甚至让他在心中萌生出一首诗来。
这个细微的动作也足以让林徽因感动,她对儿女情长的事情已经知晓许多。若不是当初对徐志摩有着“诗意的信仰”,又怎么会一次次地陪着他聊天说笑呢?趁着这个机会,她把身体朝着徐志摩倾斜了一些,或许是无意,或许是试探,又或许是真心,就那么轻轻地依靠在他坚实有力的身体上。一方面,她知道自己不会轻率地接受这份感情;另一方面,她又无法控制自己的心。
对于每一个心怀爱恋的人来说,又有谁能抵挡这样的诱惑呢?
怀抱着心上人,徐志摩才总算踏实了一些,这样的感觉是真实的,只有紧紧地握着,时光才不会从指缝中悄无声息地溜走。
“有时候想,这短短的一生。我们最终都会失去,你不妨大胆一些,爱一个人,攀一座山,追一个梦。我还是给你写一首诗吧?”
“嗯。”她娇羞地应道。
草上的露珠儿
颗颗是透明的水晶球,
新归来的燕儿
在旧巢里呢喃个不休;
诗人哟!可不是春至人间,
还不开放你
创造的喷泉,
嗤嗤!吐不尽南山北山的璠瑜,
洒不完东海西海的琼珠,
融和琴瑟箫笙的音韵,
饮餐星辰日月的光明!
听到这样唯美的诗,林徽因的心神不禁荡漾起来,像是被春风拂过一样,她深情地望着那玳瑁眼镜后面的神情。徐志摩更是来了精神,把倚靠在怀中的林徽因又抱紧了一些,然后又吟诵道:
诗人哟!可不是春在人间,
还不开放你
创造的喷泉!
这一声霹雳
震破了漫天的云雾,
显焕的旭日
又升临在黄金的宝座;
柔软的南风
吹皱了大海慷慨的面容;
洁白的海鸥
上穿云下没波自在优游。
诗人哟!可不是趁航的时候,
还不准备你
歌吟的渔舟!
林徽因完全将自己的情绪置于诗的氛围之中。两个多情的人完全沉醉其中,将情绪的火熊熊燃烧,也不知道是因为康桥给予了这样的激情,还是因为两个人的出现,使得这样的情绪变得诗意起来。远处的钟声响了起来,又一个美好的日子结束了。
送走了林徽因,徐志摩发现自己已经爱上了这个小姑娘,而且这爱来得太快,他只感觉自己在不断地陷入其中,且没有任何抵抗的能力。
林长民忙着自己的事情,最近一直不在家,林徽因只能一个人孤单着。当她回到家里躺在床上时,内心却还没有从刚才的喜悦中挣脱出来,那一幕幕的场景真实地在眼前浮现着,让她一次又一次陶醉在温暖的怀抱和浪漫的诗意中。在这样的夜晚,她忐忑不安地想着那个儒雅的诗人,想自己是不是开始恋爱了,这爱为何来得如此突然。她知道对方已为人夫,已为人父,但情绪的汹涌却容不得她去抵抗。
两个人都在内心深处挣扎着。
可到了约会的时间,彼此又禁不住不约而同地心动起来。到了后来,两个人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只尽情地找各种机会见面,珍惜着当下的时光。
“你简直就是我的女神,你为什么来得这么晚?原本父亲让我出国留学,是想让我将来进入金融界工作。可是徽因,每每和你在一起时,我的脑海中全是诗句,我决定要为你做个诗人,一生一世都为你写诗。”徐志摩的感情是直接的,他的话中藏着约定,一生一世的约定。
“你的每一首诗都很美,美得像这康桥的柔波。”林徽因并不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含蓄地表达着自己的感觉。
有时候,林徽因说到动情处也会流下泪水来,那淡淡的泪水让多情的徐志摩慌张得不知如何是好。他实在不明白刚才还喜笑颜开的她,为什么突然就泪水涟涟,要他想尽所有办法来逗她笑。如果说她的笑是雨后的太阳,那她的哭则是夜晚的月光,虽然会有云雾遮掩,但很快就会变得真挚、热烈起来。一个人的时候,徐志摩甚至开始怀疑这样的生活是不是真实的,让他为了一个喜欢的人放弃所有。他只觉得自己无法自拔,仿佛要从悬崖上掉下去,却没有任何人来帮助他。正如他在诗里写的:“在半空里娟娟的飞舞,认明了那清幽的住处,等着她来花园里探望,飞扬,飞扬,飞扬,啊!她身上有朱砂梅的清香。”
但是,对于徐志摩来说,一面是康桥的美好,另一面却是家庭的烦琐。
林徽因无疑是有才情的女子,而徐志摩对于才情又是如此看重。他当年用才情换来了婚姻。因为一张国文考卷,徐志摩被当时名流张嘉璈一眼相中,大喜之下竟然找到徐志摩的父亲提亲,想将自己的妹妹张幼仪嫁予徐志摩。面对这突然而至的喜讯,徐申如这个老江湖也有些不知所措。在朋友的建议下,考虑到彼此门当户对,又是郎才女貌,徐申如最后应下了这门亲事。于是,十八岁的徐志摩在父亲的操办下,很快就结婚了。
婚后不久,二人就有了孩子。长子出生后,徐志摩前往美国留学。两年后,徐志摩将张幼仪接到身边,但此时的他已深陷于对林徽因的痴迷中而无法自拔。
在徐志摩看来,人生也不过就是这样,喜欢自己喜欢的,何必在乎那些烦琐的伦理道德呢?他也是个敢想敢做的人,不待想周全就已经着手办理离婚事宜。
“幼仪,我们离婚吧。”一顿愉快的晚饭后,他突然将思索了许多天的话说出了口,那一刻有着难堪,但更多的却是轻松。他知道,只要眼前这个女人点头同意,他就会有另一种幸福的生活。即便是她不同意离婚,自己也已经铁了心要去追求新的生活。
“什么?离婚?”张幼仪没有表现出他想象中的紧张,只是紧紧地抱着儿子阿欢,用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看。她不知道自己的丈夫怎么会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来。
“我有喜欢的人了,你和我在一起并不快乐,我们离婚吧。”
接下来是长久的沉默。
康桥已经成为徐志摩和林徽因约会的主要地点。在那里,一泓碧波、一株绿丝,都有特别的意义,甚至是只要来到这个地方,心中就会滋生出欣喜来。
“真想长此以往地待在这里,你呢?”
林徽因只是笑而不语,那浅浅的酒窝像是一圈圈荡漾开的涟漪,仿佛要把人卷入其中。她伸手轻轻地摘下一片树叶,放在鼻前闻了闻,然后又在指间绕着玩。徐志摩呆住了,眼前的景象完全把他征服了。
“有好多次来这里,你知道吗,我都特别羡慕当地的姑娘,她们是那么熟练地撑着船,从一座座拱形的桥洞中四处穿越,你可别笑话我,我也试过好几次,结果都险些掉到水里去。好丢人的。可生活不就是需要人们去挑战吗?有时候,爱情也是这样吧?”林徽因说。
“我也不清楚,不过人的性格终究会决定自己的命运和追求。就比如说我,喜欢一个人就特别用心。”说罢,徐志摩顺手将林徽因拉入怀中。瞬间,他们就感觉到了温度在升高,连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徽因,因为有你,这康桥变得更美了。有时候,我看你流泪都觉得那是康桥的水波,每捧起一掬来就会有你说不出来的美好。你给予我的感受实在太好了,我都快崩溃了,我知道你会理解我的。如果有一天,我获得了你的爱,那我飘零的生命就有了归宿,只有爱才能让我匆匆行进的脚步停下,就让我在你的身边停留一小会吧,你知道忧伤正像锯子锯着我的灵魂。”说到这里,他竟然不由自主地吻了一下她的额头。那缥缈的眼神不再四处飘散,更多的是内心的激动,旋而又成了安稳。
“诗人哟!可不是趁航的时候,还不准备你,歌吟的渔舟。”林徽因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用此前的诗来掩饰自己的慌张。
“为了你,我决定离婚。我不能没有你。为了你,我想我以后要做诗人了。”说到动情处,徐志摩一口气把所有情况都说了出来。
林徽因猛地把他推了开来,却是一句话也没有说。
这些日子以来,是他用浪漫消除了自己生命中的所有乏味,让自己的内心不再焦躁,从而在岁月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优雅。林徽因一直将自己视为康桥上的绿柳,始终保持着淡定从容,也向往着与喜欢的人一起谈情说爱、谈天说地。很多时候,她也视徐志摩为心中的白马王子,庆幸自己在最美的年纪邂逅了最美的时光,可是现在他说自己要“离婚”,这个词如同一把锤子重重地敲了过来,所有美和愉悦都四散开来,对面那个浪漫的灵魂也全然不在了。
火热的恋情既让人激动,也让人困惑。可她知道,也许这段销魂蚀骨的爱要结束了。
接连几天,林徽因都刻意不与徐志摩联系,但越是这样,这个男人越是像无头的苍蝇,他不明白为何这段幸福的日子,会突然变成眼下这般光景。
喜欢自然是用心喜欢,但林徽因怕的是诗人的危险。
为了自己,他情愿离婚,这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无疑是幸福的,但对于真正的爱情来说,却又是如此轻率。
火热的感情到此戛然而止,康桥上再也见不到那对卿卿我我的身影,也无法听到诗人的激情吟咏。以至于好多年后,徐志摩在《偶然》一诗中写道:“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这位诗人甚至还没有来得及享受爱情的幸福,就遭遇了这样的拒绝。
我之甘冒世之不韪,竭全力以斗者,非特求免凶惨之苦痛,实求良心之安顿,求人格之确立,求灵魂之救度耳。人谁不求庸德?人谁不安现成?人谁不怕艰险?然且有突围而出者,夫岂得已而然哉?我将于茫茫人海中访我唯一灵魂之伴侣。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
当这位“长袍白面、郊寒岛瘦”的诗人怀着忧伤的情绪写下这封信时,不知道作为师长的梁启超又该如何看待他这位才华出众的学生。其实徐志摩也不全是顺应着自己内心在做事情,也并非只顾及自己的私心而不在乎对方的痛苦。只是世事难料,尤其是他一颗赤诚的心,在这唯美而又不切实际的爱情里遭到了拒绝。现在回过头来想想,真爱到底又是什么?随心而起的是激情,只是“康桥如故,云如故,唯爱已非故”。
对于徐志摩来说,他付出了真情,付出了精力,却没有博得心上人的爱,他的爱一下子就低微到了尘埃里。而林徽因的想法是不同的,她无法说服自己,即使她对徐志摩有好感,即使他情愿为此放弃自己并不完美的婚姻,即使自己是一个出海留洋的新女性,但骨子里潜藏的依然是不可动摇的传统观念。
可能也是基于这样的初衷,她才在喜欢的人面前痛下决心,毅然将已经汹涌的爱抑制住。回国那天,林徽因一个人在床前坐了许久,看着外面的繁花似锦写下了《情愿》。
我情愿化成一片落叶,
让风吹雨打到处飘零;
或流云一朵,在澄蓝天,
和大地再没有些牵连。
但抱紧那伤心的标志,
去触遇没着落的怅惘;
在黄昏,夜半,蹑着脚走,
全是空虚,再莫有温柔;
忘掉曾有这世界;有你;
哀悼谁又曾有过爱恋;
落花似的落尽,忘了去
这些个泪点里的情绪。
到那天一切都不存留,
比一闪光,一息风更少
痕迹,你也要忘掉了我
曾经在这世界里活过。
这样的坚决是林徽因自己没有想到的,就和之前突如其来的爱情一样。很多时候,她都不知道该如何去把控自己的心,就像是一片飘浮的叶子,任由着风吹雨打。面对徐志摩的爱,她何尝不愿意去接受呢?只是这爱不是缓缓流淌的溪流,而是凶禽猛兽,一下子就吓坏了心怀新奇的林徽因,这个十六岁的少女,哪里又曾见过这样“恐怖”的世面?而张幼仪的遭遇又让她不断自责。
她突然变得无法开心,因为她从来没有想过眼前这个男人会舍弃自己的妻子。今天是张幼仪,明天可能就会是人老珠黄的自己了。这样的感情到底算什么呢?火焰一样燃烧着的激情,真挚而又热烈,以诗人的气质在奔放着。本来是欣赏中带着甜蜜的爱意,现在却成了一种无法摆脱的负担。难道男女在一起的感觉只能是这样,燃烧自己,再燃烧别人?
十分困惑的林徽因根本无法从中理出头绪来,这也让他们在最为亲密的接触之后,生出隔阂来。爱情对她来说,是美好的向往,也是苦苦的追求。可是经历了现在这一切的浮华之后,她想到的是自己的母亲,那位成天抑郁的可怜女人。本以为会过上幸福的生活,结果却成了大家眼中的累赘。只有她能理解母亲,知道母亲难得的笑容背后,是如何的心酸与不如人意。
或许正是自己内心的理智起了作用,又或许是自己胆怯于这样的感情,总之,这样的爱情虽然让人陶醉,但也让人害怕,她心里想要的只是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