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乡村教师（1）

四里[40]路的漫漫途中，在羽生镇有处青缟[41]集市。紫云英盛开田圃。豪门垣墙内，八重樱花瓣散落。不时有露出红衬裙的村姑走过。

清三在羽生搭上了车。他穿着母亲彻夜缝制的棉质三纹羽织外套，系着簇新的绉绸腰带。车夫裙裤大褂上盖着褪色的毛毯，抬一抬车辕出发了。清三有些惶惑的样子。

清三即将面对新的生活。他认定，新生活必然是有意义且充满希望的。五年的中学生活，每天一大早穿着小仓制服，走三里路从行田到熊谷上学的日子正成为过去。毕业典礼的宴席上，他初次领略了陪席艺伎的娇媚百态，还听到平日闷脸的教员扯开破铜锣嗓子唱歌走调。过了一两个月，清三渐渐感觉到学校里憧憬的人生与现实人生的些许不同。这般感觉先是父母给他的，而后周围人对自己的评价也与以往不同，平素往来的朋友也都发生了变化。

他突然想起十几天前，与好友加藤郁治结伴而行，从熊谷步行回家的途中谈文学、谈将来、谈爱情。他们先谈起一位朋友和一位少女之间的关系。

“看来，这家伙很上心呢。”

“岂止是上心。”郁治笑道。

“以前完全不是这个样子，以为不会有事。最近他却说‘感慨良多’，以为他是死心了，不想为爱情舍弃一切。结果恰恰相反。”

“是啊。”

“真是奇怪。”

“不久前他还来信说‘相恋之事，感激卿等相助。余初识爱情，却愿此情长久，余崇尚精神之恋爱’云云。”

这“精神恋爱”一语触动了清三。郁治也一语不发地走着。

突然郁治说：

“我可有个大秘密。”

他说得漫不经心。清三也笑着说：

“我也一样！”

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两人继续默默前行。

过了一会儿，郁治又问：

“你知道‘尾花’吗？”

“知道啊。”

“你觉得老师会喜欢她吗？”

“嗯。”清三笑了，“说不清。只觉得长得挺漂亮。”

“那你觉得A君怎样？”

“没想过。”

郁治踌躇片刻：“那Art君呢？”

清三心里微微触动。“可也是啊，不知有机会的话会是怎样……不过一直没有考虑过。”话一出口又打趣道：

“你若喜欢Art……怎么说呢，我会像看待小畑与N小姐之间一样去看你们吧。”

“那么，我就朝这方向努力喽。”

郁治向前走了一步。

清三在车上回忆起当时的情景——自己的心脏怦怦跳动。他还记起当晚趴在桌子上写下日记：

“愿他幸福满满。神啊，上帝啊，愿我的朋友获得美好纯洁的浪漫爱情。神啊，我用沾满泪水的双手祈愿，为我的好友祈求满满的幸福。”

约莫十天后的一个晚上，两人从那位女孩儿家出来，走上士族区寂冷漆黑的夜路。那日女孩儿不在家，到浦和参加师范学校的入学考试去了。

“人总说有志者事竟成……我却先天地丧失了那种资格。”

“怎么会呢？”

“怎么不是呢……”

“别尽说些丧气话。”

“我要像你这样就好了……”

“我是什么样？”

“我和你们不同，天生不是谈情说爱的料。”

清三一个劲儿地安慰郁治。他怜悯朋友，也在可怜自己。

许多面孔与往事在他眼前闪现又消隐。路边是稀疏的榛树、庚申冢[42]、农田和农户家舍。一辆马车从身后追来，绝尘而去。

郁治的父亲是郡督学。家里有两个妹妹。雪子十七岁，繁子十五岁。清三几乎每天去他家玩，雪子总是笑脸相迎。繁子还是个孩子，总在看《少年世界》什么的。

清三逐渐意识到，自己家境贫寒，无望去东京上学，无所事事也不是办法，眼下最好是去小学教书。终于决定，去羽生镇的弥勒小学任教，月薪十一元。这也全是郁治父亲助力的结果。

路边有个小门，却见牌子上写着“井泉村公所”字样。清三下车向门内走去。

“有人吗？”

话音刚落，里面走出一位五十岁上下的杂役。

“副村长先生在吗？”

“岸野先生吗？”杂役眨巴着惺忪的双眼反问。

“嗯，是的。”

杂役接过名片与督学写的信后退下。稍后，清三被引领到了接待室。说是接待室却没有桌椅，六叠大小的普通榻榻米房间空空荡荡，中间搁着粗糙的濑户火盆。

副村长是位身穿条纹羽织外套的矮胖男人，看着督学的信说：

“哦，你是林君啊。听加藤先生提到过，我给你写封介绍信吧。”他将脏兮兮的砚盒挪近前来，不知思索些什么，沉默良久。信写好了，上方的收信人姓名是三田谷村村长石野荣造先生。

“那么，拿着这封信去弥勒村公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