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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马特公墓
文森特走出铃鼓咖啡馆,顺着盖比经过的方向追了上去。过了一条街,在转角处看到了她的背影。她走得很慢,文森特也放慢了脚步,与她保持着一段距离。
他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跟出来,更没想好要和她说些什么,才不会让她觉得自己是个变态。
她的背影很迷人,腰也很迷人,扭动得恰到好处……“变态!”文森特揍了自己一拳,逼自己把目光从她腰上移开。
没走多久,到了蒙马特公墓的门口。
她在墓园门口停了下来,看了看自己的肩膀,接着毫不迟疑地走进了墓园。
此时的巴黎已经入秋,天黑得比平时早一些。墓园里的空气仿佛也比街道上更冷一些,秋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
盖比忽然加快了脚步——几乎是在小跑。她一定是发现自己了,文森特心想,得追上去跟她解释一下,虽然他根本就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于是,他依旧与她保持着一段距离,同时思考着要用什么措辞来开场。
这个场景看起来还挺诡异的:一男一女,一前一后,在墓园里一声不吭地小跑。
快到墓园中心的时候,盖比忽然停下脚步,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文森特吓了一跳,也跟着停了下来。这时天色几近昏暗,她的背影变得模糊起来,他像个在大雾中迷航的水手,眯起眼睛张望着。
“她好像变大了?她真的在变大!老天!她过来了!”
只见盖比径直走向文森特,迎面的微风带着一阵淡淡的杏花的清香。文森特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两步,避免盖比撞到他的鼻子,或者一个巴掌甩在他的脸上。
“你在跟踪我吗?”
她强作镇定,但嘴唇有些颤抖。
文森特挠了挠脸:“呃……对。”
“对?”
“对,我是在跟踪你。”
她显然没有料到文森特会这么诚实,伸手按着领口往后退了半步。
“你……你要伤害我吗?”
“伤害你?我都不认识你。”
“我叫盖布里埃尔……”她说完又往后退了半步,仿佛刚刚用脚尖戳了一下一条躺在地上不知死活的老狗。
“你好,我叫梵高。”
文森特脱下草帽,露出他红色的头发。
“嘿!我见过你……”
“我想是的……”文森特竖起大拇指向身后甩了甩,“刚才在铃鼓……”
“想起来了!”她指着文森特,“你是刚才坐在意大利女人旁边的……那个!”
“没错,我就是……那个。”文森特点了点头。
盖比如释重负地喘了口气,仿佛刚刚憋气游了1000米。
“我还以为你是变态杀人魔哩。”
“哇哦……”文森特笑着戴上草帽,“那你可高估我了……”他若有所思地皱起了眉头,“不过,变态杀人魔才不去铃鼓咖啡馆呢,不是吗?”
“只有画家才去那儿。”盖比耸了耸肩,“画家能有什么杀伤力?”
她被自己的话逗笑了,笑声清脆悦耳,文森特心想她唱歌一定会很好听。
“那你干吗要跟踪我?梵……”
“梵高。”
“你想睡我,对吗?”
她说这话的表情就跟谈论天气一样自然。
文森特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他还从没被问过这种问题,心想即使“劳动妇女”也不会这么直接。随即他就意识到这一定是个陷阱。自己刚在她面前勇敢大方地承认自己是个跟踪狂,紧接着再承认自己想睡她?这可不是一个聪明的举动,这么做的话她很可能会叫警察。
“不!当然没有!为什么你会这么问?”文森特一脸坚定。盖比仰着头,打量着面前这个红发大高个,绿色的眼珠在眼眶中不停地打转。文森特觉得自己此刻就像一尊全裸的古罗马雕塑,而她身上散发出的淡淡的杏花香,又让他觉得做雕塑也未必是件坏事。
“啧啧啧……都写在脸上了。”她双手抱在胸前,表情活像个在给“下流癌”晚期患者下最终诊断的外科大夫。
“什么都写在脸上了?”文森特摸了摸自己的脸。
“你是不是想让我做你的模特?”盖比嘟着嘴,斜眼瞧着他。
“那倒没有……我是说……如果你愿意的话……当然也行。”
“我就知道!”盖比翻了个白眼,“画家都一个德行!”
文森特不知道自己又说错了什么,但以他对“女人”这种生物的了解,这种情况下还是先住嘴为妙。
“小姐,愿不愿意做我的模特?”盖比拿腔拿调地模仿着男人的声音,或者说是模仿着她自以为的男人的声音。
“就没点儿新套路吗?”她翻了个白眼。
“什么套路?”
“邀请女孩做模特通常是画家的开场,然后再用‘缪斯女神’那套来升华,还没等女孩反应过来,你就已经躺在女孩身边抽烟了。”她叉着腰,朝文森特探了探身子,“何不干脆把这些乱七八糟的勾搭省掉,直接进入正题呢?”
文森特点了点头,又马上摇头。
“没你说的那么快……”
“什么快?”
“你说还没反应过来我就在抽烟了?不不不……”文森特摇着头说,“我怎么可能那么快?而且……我习惯抽烟斗。”他掏出烟斗在盖比面前晃了晃。
盖比差点笑出来。如果光线不那么昏暗,或许可以看到她正在掐自己的胳膊。
“我能改一下口供吗?”文森特挠了挠脸。
“什么口供?”
“其实我并不是在跟踪你,”他耸了耸肩,随手指了指身边的一块墓碑,“我其实是来看望……玛格……玛格丽特太太的。”
他眯着眼睛,念着墓碑上的名字。
盖比终于还是没有绷住,扑哧笑出声来。她顺着文森特指的方向,看了看墓碑上雕着的那个慈祥的老妇人,道:“不要在墓碑前开这种玩笑,实在太无聊了。”
“你说得对。”文森特脱下草帽,转过身毕恭毕敬地向墓碑鞠了个躬,“请原谅我的冒犯,玛格丽特夫……等等……”他朝墓碑跨了一步,弯着腰念道,“马戈特夫人。”
盖比捂着嘴转过身去,整个背都在抖。
“你也不用那么伤心,盖布里埃尔小姐。”文森特说,“毕竟,马戈特夫人已经过世63年了。”
她的背抖得更厉害了。
几秒钟后,她抹了抹眼睛,转过身对文森特说:“行吧,那我就不打扰你和马戈特夫人了。”
说完刚想转身离开,一只乌鸦忽然从两人头顶嘶哑地叫着飞了过去,把文森特吓了一跳。他抬头朝那只乌鸦看了会儿,回过神来发觉盖比已经站到了他身边,手指紧紧地攥着他的袖子,把他的衣领都拉歪了。
“你干吗?”文森特看着盖比,“干吗脱我衣服?”
“梵……”
“高!”
盖比这次没有被他逗笑,手指依旧攥着他的袖子:“作为一个绅士,你现在是不是应该送我走出这鬼地方?”
“好吧。”文森特耸了耸肩,朝墓碑上的老妇人雕塑说,“再见,马戈特夫人。”
“够了!”她轻轻地打了他一下,拽着他往外走。
此时墓园已经一片漆黑,盖比从一只手攥着他的袖子,变成了两只手紧紧勾着他的手臂。墓园里格外安静,几乎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盖布里埃尔小姐,”文森特说,“你既然那么害怕,为什么要进来?”
“你不跟踪我,我怎么会进来?”
“你是进来避难的?”
“我就是想看看你会不会真的跟进来。”她往文森特身上靠了靠,“但没想到你真的跟进来了,接着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你早就发现我了,盖布里埃尔小姐?”
“早在两个街区外就发现了,对了,你可以叫我盖比,他们都这么叫。”
“我知道。”
“你知道?”
“呵呵……”文森特说,“我可能是全巴黎最后一个知道的。”
《阿涅尔的伏耶尔-阿根森公园入口》(Entrance to the Voyer-d'Argenson Park at Asnieres),1887
亲爱的提奥:
今天,我正在将我的画和习作装箱。有一幅画上的颜料已经开始剥落,洪水曾经一直涨到离“黄房子”很近的地方,雪上加霜的是,我住院期间房子里没有生过火,水和硝石都从墙壁渗出来了。
这对我是一个巨大的打击,因为不仅画室开不下去了,就连习作也被毁了。这些本是我最好的作品,我想你只要看上一眼就会明白,我的画室如果继续开下去会取得多么辉煌的成就。
现在,所有的一切都无法挽回,而我想创建可以长期维持的画室的愿望又是那么强烈,我在进行一场必输的战斗—我要保护自己,却无能为力。
如果有人将我送入疯人院,我也不会反抗。倘若没有你的友情,他们早就无情地逼我自杀了。而我是那么懦弱,肯定会自杀身亡。
我最终还是决定去圣雷米精神病院住至少3个月,唯一担心的是,听说那里不允许我在外面作画,被关起来我就作不了画,病也很难好,而且每个月还要交给他们100法郎。
要是他们只允许我在被监督的条件下作画怎么办,而且只能在疯人院里作画—上帝啊,花这笔钱到底值不值?
在想象中同你热烈地握手。
你永远的
文森特
1889.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