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疯子
提奥轻轻地关上门,走下楼时,看到加歇医生正在楼梯口来回踱步。
加歇医生迎了上来:“提奥先生……”
“抱歉。”提奥挥手打断加歇,径直走向墙角,紧紧攥着拳头。
土豆老板疑惑不解地看看加歇医生,医生摆了摆手让他不要过去。
三个人就这样沉默不语地站在拉乌旅馆的大堂,像在欣赏旅馆开裂的墙壁。足足过了1分钟,提奥吸了吸鼻子,从上衣口袋拿出手帕在脸上胡乱擦了擦,转过身时已是两眼通红。
“抱歉,医生……”
加歇医生微笑着摇了摇头,邀请提奥到吧台坐下,自己坐在了他的身边。
“拉乌先生,给我们来点喝的吧。”医生对土豆老板说。
“没问题!”总算找到事做了的土豆老板兴奋地跳了一下,“喝点什么呢?”没等对方回答,他就说道,“您可别看我这店小,我敢说这儿的藏酒绝对不比巴黎任何一家酒馆的差。您是第一次来吧?对!”又是自问自答,“您可能不太了解……”他压低声音,“我这儿有城里喝不着的私酿酒,一般只招待熟人。”
加歇医生耐心地听完土豆老板的一连串自我对白,一直保持着微笑:“行,就给我们来点您的私酿吧。”
土豆老板从吧台后面的酒柜里拿出一瓶看起来像咳嗽药水的液体,又拿出两个玻璃杯,分别往里面倒了一点,满脸期待地盯着他们。提奥接过酒杯一口干了,表情像吞了一口浓硫酸一样痛苦。医生见状小心翼翼地拿起酒杯闻了闻,露出一副刚刚给病人做完尿液取样的表情,毕恭毕敬地将酒杯放回吧台。
“再来点吗?”土豆老板对提奥做出一个加酒的动作。
提奥闭着眼睛,还没从刚才的暴击中缓过来,却将手里的空酒杯朝土豆老板推了推。
老板又给他斟了一满杯。
又是一口闷掉,“啪”的一声将空杯放回老板面前。
“再来点。”提奥咬牙切齿地说。
“悠着点。”加歇医生伸手按住了老板手中的瓶子,转身问提奥,“您哥哥的情况如何?”
提奥闭着眼睛摇了摇头:“这次可能真的熬不过去了。”他抬头望着加歇医生,红肿的双眼像是在祈求,祈求加歇医生能给他一个答案,“怎么会那么严重?”
加歇医生摇了摇头:“我确实也没想到。他现在怎么样?”
提奥失望地低下了头:“他睡了。”忽然又抬起头,“医生,您听说过一个叫盖比的女孩吗?”
医生想了想,摇头道:“没有,她是谁?”
“是啊……她是谁呢?”提奥目光呆滞地望着前方,像是在自言自语,“为什么?我实在想不通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完全理解您的感受。”加歇医生拍了拍提奥的肩膀,“但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当务之急是……”
“我不明白,医生!我实在是不明白为什么!”提奥反复搓揉着双手。
“提奥先生,我知道现在重申这个事实有些不合时宜,但是……”加歇医生叹了口气,“您兄长一直患有精神疾病。这不正是您送他来我这儿的原因吗?”
“我知道,这我当然知道。但他来这儿之后恢复得很好啊。”
“我尽了最大努力来稳定您兄长的病情,”加歇医生无可奈何地说,“但病情往往会反复,这也是很……”
“我只是想不通为什么!医生,所有事情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啊!”
“所有事情?您是指……”医生用右手托着下巴,这是他进入工作状态的习惯动作。
“事业、朋友,还有……”提奥顿了顿,垂下了头,“还有家人。”
加歇医生目不转睛地审视着提奥的一举一动,多年的临床经验让他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仿佛能够轻易地看穿病人的内心世界。
“他之前和家人的关系不好吗?”他用沉着冷静的语气问道。
“他从没跟您聊起过吗?”
“有时会提到那么一两句,”医生用小拇指捋着自己红色的胡须,“但我很想听听,从您的角度如何看待他与家人的关系。”
提奥左手撑着额头,将手指插入头发里。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吗?”
医生依旧托着下巴,用小指捋着胡须。
“其实,我和您一样好奇,他的病情为何会在一夜间急转直下。”
“您也这么觉得?”提奥瞪大眼睛望着医生。
“恐怕是的,提奥先生。他的行为确实有些反常……我是说,出乎我的意料。”医生的语气冷静而温暖,“不得不承认,作为他的医生,这是我的失职。”
提奥摇摇头。
“说说吧。”医生又鼓励道。
提奥转着吧台上的空酒杯,抬头看了看满脸好奇的土豆老板。
加歇医生立刻心领神会:“亚瑟先生,您不介意的话,能让我和提奥先生单独聊聊吗?”
“啊?可是……我……”土豆老板还以为没人注意到他,正嬉皮笑脸地准备看热闹,但他显然低估了自己体形的显眼程度。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加歇医生又重复了一遍,用一种让人无法拒绝的权威语气,拉乌旅馆在这一秒仿佛忽然变成了他的诊所。
“妈的,刚才不让我在楼梯上待着,现在连吧台也不能待了,搞不懂这是谁的店……”老板嘴里骂骂咧咧的,但身体却乖乖地走出大门,坐在门廊上抽起闷烟来。
……
目送土豆老板出门后,提奥问医生:“文森特真的是个疯子吗?”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加歇医生的神情有些慌张。
提奥似乎也对自己的想法没多大把握,断断续续地说:“我是说,有没有可能,不是他疯了,而是我们太正常了?”
“抱歉,我还是不能理解您的意思。”
提奥盯着手中的空酒杯:“当哥白尼提出日心说的时候,人们也觉得他是个疯子。我的意思是,也许我们只是不理解他的行为,并不代表他就一定是个疯子。”
“我懂了……”医生点了点头,“但我们不能用历史上的特例来解释所有遇到的事情。”他在“特例”这个词上用了重音。
“那也许文森特就是那个特例呢?也许多年后人们会意识到他其实是个天才,也许……”
加歇医生伸手拍了拍提奥的肩膀:“我不得不打断您,提奥先生。我从事精神病研究那么多年,有一点我可以向您保证,我绝不会胡乱给任何人扣帽子。但我毕竟不是法医,不可能掀开病人的头盖骨,指着大脑上某根神经兮兮的血管告诉您:这就是他疯狂的根源。”
提奥并没有被加歇医生的俏皮话逗笑,依旧面无表情地盯着手中的空酒杯。
加歇医生继续说道:“我能做的,只是尽可能地搜集‘间接证据’,比如遗传病史。”他说到这里顿了顿,用试探的口气问,“听说,您的家族中出现过类似的疯病?”
提奥点点头:“嗯,我的姨妈和舅舅……”
医生也跟着点了点头:“除此之外,童年经历也会对一个人的精神状况产生巨大影响,还有不健康的生活习惯,比如酗酒。据我所知,文森特一直……”
“医生,”提奥打断加歇医生,“您见过天才吗?”
医生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呃……您是指哪方面的天才?”
“各方面。”提奥说,“就像人们常说的那种——神童?不……”提奥摇了摇头,“像是神话故事里的先知,各方面都超越常人的那种。”
“您是说,文森特是个先知?”医生的语气听起来有一丝嘲讽的味道,但他的专业素养并没有让这种嘲讽反映在他的脸上。
提奥斩钉截铁地说:“没错,文森特是个天才。”
“好吧。”在这种情况下反驳没有任何意义,加歇医生干脆顺着他问,“那么,什么事让您觉得文森特是个天才?”
提奥长吁了一口气,像是在发表重要讲话前让自己先冷静下来。
“我们出生在一个叫津德尔特的小镇,小到您都很难在地图上找到它。镇上只有一条柏油路,还是拿破仑时代修的。镇上来来回回一共就几百个人,干的职业也千篇一律,不是放羊的就是种地的。镇上的小孩玩的游戏也都差不多,无非就是抓虫子、玩玻璃弹子。文森特十分精通这些,他知道格罗特比克河床边的每一个虫洞。”提奥面带微笑,仿佛回到了童年。
“我现在还记得他捉虫子的样子,那时我们才十几岁,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老了?”
他摇摇头,微笑变成了苦笑。
“您还很年轻。”医生拍了拍他的肩膀,将满脸的皱纹挤到了一起。
提奥又摇了摇头。
“但文森特和一般乡下孩子不同,他会给捉来的虫子取名字。为了命名,他居然自学了拉丁语,那时他才十几岁。”
“兴趣确实会激发人的探索欲。”医生不紧不慢地附和。
“长大一些,他又迷上了看小说,他有个习惯,当他对某个作家开始感兴趣时,会慢慢地把他的作品囤积起来,然后用一天时间一口气看完。我说的不是一两本,而是一天看十几本书!”
“他真的看进去了吗?”
“何止看进去了,”提奥瞪着医生,“他看一遍就能全都背出来!”
“您是说,他有过目不忘的能力?”
“他总是像这样……”提奥仰起头,双手捏拳举在空中,仿佛拿着一本隐形的小说,“就像这样躺在干草堆上,一页一页地翻,快得就好像每页只有一个字似的。”
“有些人看书确实很快。”
“不光是快,医生。他能背出来!”提奥点了点头,仿佛这样就能增强可信度,“我当时觉得他就是在我面前装样子,后来冷不丁地考了考他。”他又在空中翻开那本隐形的书,“随便念一句,真的,就是随便挑一句话念出来,他都能把下半句给接上。我一连试了好几回,简直就像变魔术一样!”
加歇医生没有接话,他的表情依旧镇定、专业……他开始像审视病人似的看着提奥,面前这个人眼圈泛红,看起来很疲惫,但并不像个信口雌黄的家伙。
“您父母知道这些事吗?”
“父母?”提奥显得有些扬扬得意,“整个小镇都知道我们家出了个神童,一个会六种语言的神童!”
“可为什么从没听文森特提起过?”
提奥的目光移回到桌上的玻璃杯上,好像在看一只水晶球。
“他骨子里觉得……这很丢人。”
“丢人?因为聪明而觉得丢人?”
“我以前也不理解,但是现在懂了。”提奥捏着玻璃杯,“知道自己与众不同,其实是件很痛苦的事情。”他抬头想了想,继续说道,“文森特小的时候,没有一所学校能容得下他,因为他不知道如何跟那些‘普通人’相处。在不停遭受挫折之后,他开始酗酒,我猜那是因为酒精能够减缓大脑的运作速度,只有这样,他才能像个正常人一样与人交流。”
“这我确实是头一回听说……”加歇医生略带调侃地说道,“居然有人用酒精来维持大脑‘正常’运作。”
“很不可思议吧?但如果这么想的话,许多事情反而变得好理解了,不是吗?”
“比如说呢?”
“为什么一个那么聪明的人会一直被学校退学?为什么在深入研究《圣经》之后反而开始厌恶宗教?为什么他总是那么不合群?”
“对不起,提奥先生,我不得不打断您。”加歇医生用指尖轻轻碰了碰提奥的手臂,“我从医多年,见过许多病人……和病人家属。”说到这里他看了看提奥,“他们唯一的共同点是,没有一个人觉得自己有病。原因很简单,他们都能够自圆其说。给您讲个故事吧……”
他将自己的酒杯移到一边,把胳膊搁在吧台上:“我曾遇到过一个整天盯着石头看的人。我向您保证,他不盯着石头时,完全就是一个正常人。于是我便问他为什么那么做,他的回答似乎很符合逻辑。他说,这块石头,从远古时期到现在一直没动过,而人类在它面前一代又一代更迭,你有没有想过,其实它也有生命?”
“谁?那块石头?”
“是的。”医生点点头,“他认为那块石头有生命,只不过比人类的生命长很多很多……对于石头而言,一个人的一生就是一闪而过。这就是他待在石头前一动不动的原因。他觉得,如果能在它面前待得久一点,或许它就能看见他,这样他们就可以对话,问问它这一生的所见所闻。”
提奥越听越觉得不可思议,但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当时也是您这个表情,提奥先生。听起来逻辑严丝合缝,不是吗?但您能因此就说他不是个疯子吗?”
提奥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我行医那么多年,确实也曾动摇过,就跟您现在一样,怀疑所有科学不能解释的事情,甚至怀疑过自己的职业。”
医生如释重负地喘了口气,像个看透一切的僧侣。
“每个病人的脑子里都有一套能够自圆其说的逻辑,而他们就因为相信了这套逻辑,才会变得……与众不同。”
他停顿了一下,看了看提奥,接着说道:“我也像您一样怀疑,他们究竟是疯子还是天才?但这种问题并不是我应该思考的,因为这属于哲学范畴,而不是医学,不是吗?不管怎么说,假使有人告诉我这个世界上其实没有精神病,只有不被人理解的天才,那作为一个精神病医生,我首先就接受不了。”
加歇医生说话时,全程一直保持着微笑,眼神异常坚定。
提奥张开嘴,但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笑着点了点头:“那文森特的病,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了?”
“其实您的心里早就有答案了,不是吗?”加歇医生依旧保持微笑,“不然也不会把他送到我这儿来。”
“抱歉,打扰了……”
一个清脆的声音从门口飘了进来。
提奥朝声音的方向望去,一个美丽的少女站在门口,身穿白色的连衣裙。
他看了她一眼,揉了揉眼睛,眯起眼睛又瞧了一会儿,脱口而出:
“盖比?”
《加歇医生》(Portrait of Dr. Gachet),1890
亲爱的提奥:
我必须告诉你一件事,倘若我将这件事憋在心里,我一定会发疯的。
我爱上了凯·福斯。是的。虽然我得到的回答是“不!不行!绝对不行”,但我并不打算放弃。你有没有体会过爱情的滋味?但愿你有过,因为即便是爱情中的“小痛苦”也是有价值的。你有时会陷入绝望,有时会感到如坠地狱,但爱情中也存在美妙的东西。
不幸的是,我的爱情从来就没得到过任何人的祝福。
老伙计,去恋爱吧,告诉我你的感受。如果你也坠入了爱河,并且得到了“不!不行!绝对不行”的答复,千万不要就此放弃(但你小子的运气很好,但愿你不会遇到这样的事情)。
你可以理解我的,对吧?
可父亲不行。我想他永远不会理解我的感受。虽然我反复地、严肃地、耐心地、真诚地向他解释,但他不仅骂我,还想把我送到精神病院去。作为男人,有些事情是不能忍的。如果有人说“你疯了”,只要你的感情还没有麻木,你就会愤然反驳。我当时确实对父亲说了些狠话。我很清楚,有时我无法压抑心头的愤怒,但如果你不断听到别人说“你疯了”时,你怎么可能保持冷静?倘若我必须隐藏自己的爱,不能按内心行事,那上帝对我来说也是全无意义的。
在想象中同你握手。早日回信。
你永远的
文森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