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道德新运动的历史背景与时代影响
标示1947年3月1日出版的《海潮音》第28卷第3期刊发的守培的文章《海潮音道德新运动专号之总检讨》,说是总检讨,实则主要针对专号中的六篇文章进行述评,表达不同看法。其依据与《海潮音》立场一致:道德是人人本具,本无新旧,新旧依运动而言也。1947年3月17日,太虚圆寂于上海玉佛寺。此后,《海潮音》连续几期都以刊发纪念太虚的文章为主,没有再刊发“道德新运动”方面的文章与相关活动的报道。随着《海潮音》一纸风行的“道德新运动”就此结束了吗?
并非如此。由著名报人陈无我创办于1939年的佛教报刊《觉有情》1947年4月、6月先后编发了两期纪念太虚的专号,尤其是6月出版的“太虚大师纪念特刊”厚达56版,其中刊发“大师遗教”数篇,前两篇就是《集团的恶止善行》与《转凡小旧道德成菩萨新道德》。1947年4月10日,无锡佛学文化社创办的《佛教文摘》季刊也以“发展学术思想,提高道德程度”为办刊宗旨之一,征文简则更明确要“作现时代道德旗帜”。创刊号第一篇文章为编辑周圆和撰写的《宗教与人生》,其主要观点就是认为挽救世运需要佛教,“惟有倡导道德运动,实行太虚大师提倡的集团的恶止善行”。[57]此后,该刊还有多篇文章讨论佛教道德观问题,并援引太虚关于道德与善恶的论述,如《宗教与道德》《善恶辨》《道德重建》等。最能体现道德新运动时代影响力的,是陕西佛化社的呼应。著名社会活动家康寄遥居士于1948年3月17日即太虚逝世周年纪念日,将已经办了20多年的《佛化随刊》更名为《大雄》重新出版,创刊号为“太虚大师示寂周年纪念”专号。在赵更生的纪念文章《纪念虚公忆及印公》中,作者说两位大师都认为中国国乱民弱是因缺乏道德、颓风积集,“所以太虚大师登高一呼,倡说集团的恶止善行,掀起新道德运动的巨幢”。[58]5月出版的第3期发表了畏因的文章《新道德运动缘起》,记录了陕西佛化社遵循太虚遗教推动新道德运动的情况,并发布了《陕西佛化社推行新道德办法大纲》。据此可知,陕西佛化社已经将太虚与《海潮音》的道德新运动从口号落实为行动。大纲要求陕西佛化社社员率先行动,先“研究道德要目内容义理,并立愿实行”,对亲友与社会各界,尽力宣传新道德意义。佛化社每月还组织一次汇报,召集指导员、各考核人员,互相听取报告,交换工作意见,以提高推行新道德的效率。[59]7月出版的《大雄》刊发的畏因的《为世界道德重整会进一言》,更是针对该会在美国召开第十届年会建言“应尊重东方文教,尤应以集团的新道德运动为法则”。文中再次详细介绍了太虚关于新道德运动恶止善行的论议,断言“惟佛教可以领导世界重整道德,任何国人若应用佛教的教义方可言重整道德,倘各宗教终合流于佛海,方可倡重整道德”。[60]根据此文以及李子宽致康寄遥的一封信函,他们还委托苏慧纯居士将太虚的《集团的恶止善行》一文译成英文寄给世界道德重整大会以作参考。
当然,如果我们的目光仅仅停留于此,太虚与《海潮音》倡导“道德新运动”的时代影响与历史意义也就仅限于此。但是如果我们放宽视野,从近现代佛教发展的历史背景与当代人间佛教实践成果的角度来看,道德新运动所具有的历史价值与时代影响就大得多。以下从太虚人间佛教思想建构体系、佛教中国化与现代化、中国与世界道德重建运动三个角度来简论。
首先,道德新运动是太虚人间佛教(太虚多以“人生佛教”来表述,本文在此不做区分)思想付诸实践的必然,所体现的佛教伦理道德观更是其人间佛教思想体系建构的重要内容,甚至可以说太虚人间佛教思想的建构始于道德观,又完成于道德观。本文认为,作为现代人间佛教思想的倡导者与理论建构者,太虚在早期致力于佛教改革与佛教组织的创立时就已经有了创建“新佛教”的想法,但将模糊、笼统的“新佛教”系统化、具体化为人间佛教理论,有着一个从实践到理论,再从理论到实践的反复思考提炼过程。一个非常重要而清晰的线索是“伦理道德思想是其重要的内容,他对佛教伦理问题有自觉的关注,将伦理道德修养看作是实现人生佛教、人间佛教和人间净土的重要途径”。[61]太虚在1914~1916年闭关期间完成的《整理僧伽制度论》和《佛教人乘正法论》即已初步形成“根据教理、教史以树立佛教改进运动的理论”的人间佛教理论。明确“佛教人乘正法,即人伦道德也”之旨,融汇儒家五常思想系统阐发佛教五戒善法,欲“构成佛化的伦理、政治、经济的新社会”,“行为则以社会道德为基本,实行五戒十善之人间道德,改良社会、政治、文化、教育、风俗、习惯”。[62]将佛教伦理作为人间佛教理论建构的必然内容与起始之点。此后,太虚建构人间佛教理论的代表性文论如《自由史观》《怎样来建设人间佛教》《学佛先从做人起》等,以及直接阐发佛教伦理的《俭勤诚公》《菩萨的人生观与公民道德》《佛学之人生道德》等文章,从个人道德到僧团道德,再到社会公民道德,都是在不断深化与丰富其人间佛教思想的伦理观。在《怎样来建设人间佛教》中还明确提出“佛教的原则与人类新道德”为“利他则自他俱利,害他则自他俱损”,指出菩萨就是“实行去救世救人,建设人类的新道德”,所以菩萨就是“根据佛理实际上去改良社会的道德运动家”。[63]晚年发起的道德新运动以及被视为遗作的《菩萨学处讲要》,更是将其人间佛教思想的核心与落脚点都放在了伦理道德之上,正如楼宇烈先生所言,太虚大师提倡人生佛教的根本宗旨就是以大乘佛教“舍己利人”“饶益有情”的精神去改进社会和人类,建立完善的人格、僧格,太虚提出的“即人成佛”“人圆佛即成”就是说“成佛就在人的现实生活中,就在人的日常道德行为中”。[64]由此可见,在太虚的人间佛教思想建构中,以菩萨“利他”精神为核心的伦理观是一以贯之的。
其次,道德新运动是佛教中国化的典型案例与佛教现代化的一次有益探索。赖永海先生曾论说:“佛教的中国化、本土化,主要表现为佛教的儒学化(其次为老庄化),作为结果,是中国佛教逐步走上也世俗化、伦理化的道路……到了近、现代终于演化出注重世间、强调人本的‘人生佛教’。”[65]本文循此思路认为,佛教发展到近代,实际上同时面临中国化与现代化两项挑战。20世纪20年代初,随着唯识学研究兴起以及日本学者引发的质疑《大乘起信论》真实性的论议,出现以欧阳竟无、王恩洋、吕澂等为代表的一些佛教学人,怀疑甚至否定佛教中国化历程与成果,倡议回到印度原初佛教。佛教中国化的合理性以及佛教未来发展是否还要继续中国化以及怎样中国化,都成了需要解决的问题。太虚终其一生发动的佛教革新运动和人间佛教理论的建构与宣介,以“新与融贯”为旗帜,坚定不移地维护佛教中国化的道路、成果与中国化佛教的发展方向。道德新运动因其“在宗教主张上、在宗教实践过程中,表现出的对人的问题的关怀,对道德问题的关心,对世俗伦理的关注”[66]而体现出的佛教伦理化,正是对佛教中国化方向的坚持。此外,在西方思想与宗教的冲击下,佛教现代化以及如何现代化,也成为重要的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关于佛教现代化的具体内涵与标准,学术界有多种讨论。但至少有一点共识,即人间佛教思潮与运动,“正是中国社会历史巨变在宗教界的反映,是佛教从古代社会向现代社会转型的产物,是中国现代佛教起步的重要标志之一”。[67]就此而言,作为太虚人间佛教思想重要实践活动之一的道德新运动正是佛教现代化的一个发展方向。事实上,在风起云涌的当代人间佛教的道德实践运动中,如佛光山的“三好运动”中台禅寺的“四箴行”、法鼓山的“心六伦”、慈济功德会的“慈济十诫”等,我们无不能从道德新运动中找到思想渊源和实践踪迹。
最后,道德新运动是近现代中国乃至世界道德重建运动中的一股清流。面临“数千年来未有之变局”的清末民初,最大的危局是“存在与意义的双重迷失”,即在内外交困中,中国人丧失的是“道德意义与生命价值”。[68]故而严复在译介西方思想之时,提出“新民德”为强国要务之一,以西方的自由、民主、平等观念革新民众的道德观。由此,从康有为、谭嗣同猛烈抨击“三纲”,到梁启超、陈独秀疾呼的“道德革命”成为五四新文化运动的焦点,针对传统伦理道德的批判与重建新道德,就成为近代中国思想与社会运动的一条重要发展轴,同时“呈现出回归儒教传统、倡扬佛教信念、追求西方近世伦理等三个思路”。[69]章太炎、梁启超、谭嗣同等都从佛教中找寻道德依据,也吸纳西方自由、平等、博爱等价值观念作为伦理资源。而太虚与道德新运动正是接续了这个思想路径,以佛教的心性平等、因果循环等理论为依据,赋予四无量心、四摄、六度等修持方法新的道德含义,更以《集团的恶止善行》作为行动纲领,倡议社会运动来落实佛教伦理道德,可以说是中国近现代道德重建运动中的一股重要力量。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历经惨绝人寰的两次世界大战,以美国牧师布克曼1938年创建道德重整会为标志,世界性的新道德运动蔚然兴起。无论太虚的《集团的恶止善行》是否被译介到世界道德重整大会上,太虚及其道德新运动都是一股清流,已经汇入世界道德与全球伦理建设的大潮之中。
[1]本文为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规划基金项目“中国近代佛教报刊史研究”(18YJAZH041)阶段性成果。
[2]太虚:《集团的恶止善行——新道德运动》,《海潮音》第27卷第9期,1946年9月,第2页。下文简称《集团的恶止善行》。本文引用的佛教期刊均出自黄夏年主编《民国佛教期刊文献集成》,全国图书馆文献缩微复制中心,2006。
[3]印顺:《太虚大师年谱》,台北,正闻出版社,1973,第530页。
[4]周天裕:《尘空法师告之我二三事》,《荆门文史资料》第8辑,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荆门市委员会文史资料委员会,1992,第251页。
[5]太虚:《我的佛教革命失败史》,《太虚大师全书》第31卷,宗教文化出版社,2005,第58页。
[6]本社:《集团的道德新运动》,《海潮音》第28卷第1期,1947年1月,目录页。
[7]含文:《读太虚大师新道德运动》,《海潮音》第28卷第2期,1947年2月,第15页。
[8]尘空:《卷头语》,《海潮音》第28卷第1期,1947年1月,第3页。
[9]太虚:《集团的恶止善行》,《海潮音》第27卷第9期,1946年9月,第2页。
[10]石孚:《新道德运动与佛教》,《海潮音》第28卷第1期,1947年1月,第7页。
[11]太虚:《集团的恶止善行》,《海潮音》第27卷第9期,1946年9月,第2~3页。
[12]太虚:《转凡小旧道德成菩萨新道德》,《海潮音》第28卷第1期,1947年1月,第4页。
[13]太虚:《集团的恶止善行》,《海潮音》第27卷第9期,1946年9月,第2~3页。
[14]太虚:《集团的恶止善行》,《海潮音》第27卷第9期,1946年9月,第3页。
[15]尘空:《卷头语》,《海潮音》第28卷第1期,1947年1月,第3页。
[16]《觉社宣言》,《海潮音》第1卷第1期,1920年3月10日,第8页。
[17]太虚:《海潮音月刊出现世间的宣言》,《海潮音》第1卷第1期,1920年3月10日,第2页。
[18]太虚:《海潮音月刊出现世间的宣言》,《海潮音》第1卷第1期,1920年3月10日,第6页。
[19]《编辑后记》,《海潮音》第28卷第1期,1947年1月,第56页。
[20]尘空:《卷头语》,《海潮音》第28卷第1期,1947年1月,第3页。
[21]茗山:《由恶止善行说到心理改造》,《海潮音》第28卷第1期,1947年1月,第43页。
[22]运悲:《人类应该克服的弱点》,《海潮音》第28卷第1期,1947年1月,第42页。
[23]尘空:《卷头语》,《海潮音》第28卷第1期,1947年1月,第3页。
[24]含文:《读太虚大师新道德运动》,《海潮音》第28卷第2期,1947年2月,第17页。
[25]尘空:《卷头语》,《海潮音》第28卷第1期,1947年1月,第3页。
[26]杨泽中:《改造中国社会的一个新途径》,《海潮音》第28卷第1期,1947年1月,第17页。
[27]石孚:《新道德运动与佛教》,《海潮音》第28卷第1期,1947年1月,第5页。
[28]震寰:《建设人间新道德》,《海潮音》第28卷第2期,1947年2月,第23页。
[29]茗山:《由恶止善行说到心理改造》,《海潮音》第28卷第1期,1947年1月,第43页。
[30]含文:《读太虚大师新道德运动》,《海潮音》第28卷第2期,1947年2月,第15页。
[31]张翔凤:《佛教与新道德》,《海潮音》第28卷第2期,1947年2月,第25页。
[32]运悲:《人类应该克服的弱点》,《海潮音》第28卷第1期,1947年1月,第42页。
[33]际安:《人类的新道德运动偶谈》,《海潮音》第28卷第2期,1947年2月,第19页。
[34]含文:《读太虚大师新道德运动》,《海潮音》第28卷第2期,1947年2月,第17页。
[35]大醒:《实行“为人”主义》,《海潮音》第28卷第1期,1947年1月,第34页。
[36]以上引文均出自张耀华《人生新道德与宗教》,《海潮音》第28卷第1期,1947年1月,第9~11页。
[37]尘空:《卷头语》,《海潮音》第28卷第1期,1947年1月,第3页。
[38]张翔凤:《佛教与新道德》,《海潮音》第28卷第2期,1947年2月,第25页。
[39]演培:《利己与乐群》,《海潮音》第28卷第1期,1947年1月,第21页。
[40]释能知:《人间道德论》,《海潮音》第28卷第2期,1947年2月,第26页。
[41]以上引文均出自弘悲《佛法与人类和平》,《海潮音》第28卷第1期,1947年1月,第24~32页。
[42]茗山:《由恶止善行说到心理改造》,《海潮音》第28卷第1期,1947年1月,第44页。
[43]大醒:《实行“为人”主义》,《海潮音》第28卷第1期,1947年1月,第33页。
[44]以上引文均出自大醒《实行“为人”主义》,《海潮音》第28卷第1期,1947年1月,第33~37页。
[45]本段及以下三个段落的引文除标注外均出自石孚《新道德运动与佛教》,《海潮音》第28卷第1期,1947年1月,第5~8页。
[46]胡适:《序二》,张君劢等:《科学与人生观(二)》,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第9页。
[47]蔡元培:《蔡元培与〈新青年〉记者的通讯》,《新青年》1917年3月1日,第8页。
[48]本段及下一个段落的引文除标注外均出自妙谈《漫谈新道德运动》,《海潮音》第28卷第2期,1947年2月,第19~21页。
[49]李翚:《“佛化”还是“化佛”:从佛化新青年运动看佛教改革的悖反难题》,《圆光佛学学报》(台北)第32期,2018年,第193页。
[50]太虚:《佛教史略(续)》,《佛教月报》第2期,1913年6月,第7页。
[51]仁山:《佛教总会进行策》,《佛教月报》第2期,1913年6月,第11页。
[52]宗仰:《佛教进行商榷书》,《佛学丛报》第1期,1912年10月1日,第1页。
[53]太虚:《我的佛教改进运动略史》,《太虚大师全书》第31卷,第64页。
[54]妙吉祥:《从社会基础革新佛教以促进人类之道德》,《海潮音》第28卷第1期,1947年1月,第13页。
[55]杨泽中:《改造中国社会的一个新途径》,《海潮音》第28卷第1期,1947年1月,第17~20页。
[56]《编者按》,《海潮音》第28卷第1期,1947年1月,第20页。
[57]周圆和:《宗教与人生》,《佛教文摘》第1期,1947年4月10日,第3页。
[58]赵更生:《纪念虚公忆及印公》,《大雄》创刊号,1948年3月17日,第3页。
[59]畏因:《新道德运动缘起》,《大雄》第3期,1948年5月1日,第6~7页。
[60]畏因:《为世界道德重整会进一言》,《大雄》第5、6、7期合刊,1948年7月,第3~4页。
[61]董群:《太虚人生佛教的伦理观研究》,觉醒主编《佛教与现代化——太虚大师圆寂六十周年纪念文集》(上),宗教文化出版社,2008,第149页。
[62]太虚:《我的佛教改进运动略史》,《太虚大师全书》第31卷,第74~77页。
[63]太虚:《怎样来建设人间佛教》,《海潮音》第15卷第1期,1934年1月,第14页。
[64]楼宇烈:《太虚大师小传》,刘梦溪主编《中国现代学术经典·太虚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第5页。
[65]赖永海:《近现代“人生佛教”与儒家的“人本”哲学》,《江苏社会科学》2000年第3期。
[66]王月清:《中国佛教伦理研究》,南京大学出版社,1999,第219页。
[67]魏道儒:《略谈早期“人间佛教”的理论与实践》,http://www.fjnet.com/fjlw/200907/t20090701_126674.htm。
[68]李向平:《救世与救心——中国近代佛教复兴思潮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1993,第2页。
[69]李承贵:《道德何以可能?——晚清民初寻找道德本体的三个思路及其启示》,《南昌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3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