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绅分野:近代都柳江下游长安镇地方精英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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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序

以一条江来命名一套研究丛书,确实需要做些说明。

贵州东南部的清水江,是洞庭湖水系沅水上游支流之一,亦名清江。清雍正年间设置的“新疆六厅”,其中就有因江而名的清江厅。历史上因江清而名的江河或相应治所不在少数,至今湖北西部仍有清江;民国初年改清江厅置县,也因与江西清江县重名而改名剑河县。清水江之名则渐至固定,用以指称这条源出贵州中部苗岭山脉、迤逦东流贯穿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多个市县的河流。

清水江是明清时期被称为“黔省下游”广阔地域里的一条重要河流,汇集区域内众多河流,构成了从贵州高原向湘西丘陵逐渐过渡的一个独特地理单位。特别是在清水江中下游地区,气候温暖、雨量充沛且雨热同期的自然条件,非常适于杉、松、楠、樟等木植的生长。是以随着明代以来特别是清雍正年间开辟“新疆”之后的大规模区域经济开发,清水江流域尤其是中下游地区,经历了以木材种植和采运贸易为核心的经济发展与社会历史过程。以杉树为主的各种林木的种植与采伐,成为清水江两岸村落社会最为重要的生计活动,随之而来的山场田土买卖、租佃所产生的复杂土地权属关系,杉木种植采运的收益分成以及特殊历史时期发生于地方社会的重大事件等,留下了大量契约文书及其他种类繁多、内容庞杂的民间文献。基于对清水江流域整体性及内在逻辑联系考虑,我们把这些珍贵的主要散存于清水江中下游地区的汉文民间历史文献统称为“清水江文书”,这一命名得到了学界的普遍认可和采用。不过需要进一步说明的是,与其说这种整体性及内在逻辑联系是一个客观事实或既有认识,毋宁说是一种理论预设,正需要通过精细个案研究去加以探索与论证。这可以说是组织这套丛书的一个最单纯直接的因由,也是本研究丛书出版希望可以达致的一个目标。

具有现代学术意义的对于清水江流域的深度关注和系统研究,吴泽霖先生或为开先河者,1950年代完成调查并成书的《贵州省清水江流域部份地区苗族的婚姻》是其重要代表作。而后1960年代由民族学者和民族事务工作者所进行的少数民族社会历史调查,也直接在清水江下游的苗侗村寨收集整理了一定数量的民间文书,并于1988年整理编辑出版了《侗族社会历史调查》。正是在这些已有的学术探索和积累的基础之上,笔者开始关注这个区域的材料和问题,并在2000年真正进入清水江流域开展调查研究工作。如果说两三年成稿、后经修订出版的《木材之流动:清代清水江下游地区的市场、权力与社会》,是对区域社会文化发展历史进程的综观式考察,那么其后继续推进的相关学术工作,包括清水江文书的收集、整理与研究,以及指导研究生在清水江两岸及更大地域范围的苗乡侗寨开展人类学田野调查等,则可视为既带有某种共同关怀,又因田野点不同或研究意趣迥异而进行的学术尝试。

或许,“清水江研究”可视为一个学术概念,一种其来有自的学术理念传承发展的研究实践,是围绕共同主题而研究取向路径各异的系列工作成果,也是在特定地域范围内密集布点开展深入田野调查,同时充分兼顾历史文献收集解读的研究范式探索。事实上,要想对这些论题多样、风格各异的研究进行总括性的介绍与评述,不仅徒劳而且多余,其间确有误解误读乃至抹杀不同研究独到见解及学术贡献的可能风险。因此,围绕以“清水江研究”名之的这套丛书,余下的就是这个研究群体在实践、交流、互动过程中遵循的原则或认可的价值,以及一些不同研究渐至形成的共识,可在此言说一二。

当我们把“清水江研究”看作一个整体,自然首先是清水江流域可视为一个整体。流域绝非一个纯粹的自然地理概念,流域的历史亦非单纯的自然史,而是与人类的活动交织和纠缠在一起。是以当我们在清水江流域不同地点开展田野工作,这些工作本身即包含了某种内在的共同性。这是显而易见的,构成了我们以为必然存在的整体性的最基础部分。这是流域内干支流水道网络形成的自然条件影响(支持或约束)人们实践活动的基本方面。其次,从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等层面,我们也不难看到,特定地域在其历史发展进程中形成了或者说呈现出某些共同的特性。如果说“新疆六厅”的设置,标志着地域社会进入王朝国家的政治体系,那么以杉木贸易为核心的区域经济社会生活,更是充分地表现出一种共同性和一致性。当原有的社会组织、社会制度在共同面对王朝国家的制度性介入,以及经济生活中出现一些适应市场机制的制度规范的时候,我们也看到了社会文化层面的某些同步改变与整合。这是一幅生动而丰富的历史画卷,如果说国家治理和市场经济共同构成了画卷材料的经纬或质地,那么杉木的种植与采运则是清水江故事的基本底色。

这样的一种整体性也具体体现在每个基于精细田野调查与深度文献解读的个案研究中。诚然,每项具体研究都自成一体,都有其自身的整体性,且这种整体性是由各自的问题意识以及相关材料的收集和运用所决定的。无论是聚焦山居村寨与人群以杉木种植为核心的经济社会生活,还是着重考察临江村落木材采运贸易的制度运转或人群竞争;也无论是对一个特定苗寨侗村日常生活深入细致的观察与剖析,还是多个相邻相关村寨复杂人群构成及相互关系的历时性比较;亦无论是从婚姻缔结及婚俗改革等传统主题入手探讨社会文化变迁,还是洞悉传统社会组织延续与转型对当下社会生活的意义赋予等,都无不明显呈现出各自的整体性。实际上,这也都是由整个流域整个区域的某种内在整体性所决定的。特别是当我们把“清水江研究”这样一个概念,扩展到超越了清水江流域,而包括了相邻的都柳江流域、舞阳河流域乃至下游的沅水干流等其他一些相关地区的时候,背后所考虑的其实也正是由清水江研究所引出的一些基本问题及某些内在的关联性或者说一致性。

编入“清水江研究丛书”、主要基于不同乡村聚落长期深入的田野调查的这些研究,在某种程度上可视为中国传统人类学关于乡村社区研究的一种延续。这一传统可以追溯到被誉为社会人类学中国时代的20世纪三四十年代。吴文藻先生曾强调,社区研究应结合空间的内外关系和历史的前后相续。正如有学者在回顾和反思后来的一些研究时所指出的,在实际的研究过程中往往存在不无偏颇的情况,即将中国乡村社区看成是不太受外界影响的一个整体,以致缺乏对乡村社会的历史性以及内外关系体系等的整合性考虑。在这个意义上,“清水江研究丛书”所涉及的不同村寨,虽说它们都是清水江流域整体的某些局部,但这样的一些局部,又是镶嵌在整个区域社会乃至中国社会文明的一个更大的系统之中的。故此,这些研究实践所带出的关于清水江流域的总体认识,同时提供了看待整个清水江流域如何进入中华文明系统的独特视角。这绝非简单的局部与整体关系、局部如何说明和构成整体、整体又如何在局部里面得以体现的问题,实际上涉及我们所践行的历史人类学研究如何兼顾内外关系和过去现在的方法论视角。

田野工作的重要性已无须再予强调,富有挑战性的是不同的田野点都或多或少地保留了清代以来的各类民间文献。当结合这些文献资料和田野调查以了解某一历史过程中的具体事件及特定人物时,不仅作为史料的各种文献的建构过程值得进行深入的发覆,而且作为历史主体的人的活动,以及历史事件在他们身上留下的痕迹等,都成为田野调查时需要高度的敏感性才能有所觉察和了解的。也因此之故,将过去与现在联结起来的历史民族志就成为“清水江研究”的基础性工作。它不仅是书写村落社会历史甚或“创造”其历史的独特方法,而且是探索和丰富历史人类学取向的有学术积累意义的研究实践。相信这些立足于精细个案及丰富材料,又富含区域和全局关怀的非常有层次感的民族志,都从不同的侧面充分展现了人、社会、自然关系的复杂性与多样性。

“清水江研究丛书”作为一个研究团队在中国历史人类学研究十分难得的试验场的系列工作成果,不能不说也得益于非常系统而完整的清水江文书的遗存。这一由民间收藏、归户性高、内在脉络清晰的民间文书,显然不只具有新史料带出新问题这种陈旧观念所能涵纳的一般意义,其更重要的价值在于提供了完整看待一个地方社会发展历程的全新眼光和别样视野,带给研究者一个回到历史现场的难得机会,帮助我们把探索的触角延伸到非常生动具体的过去,回到文书所关涉的那样一些特定历史时刻的社会生活之中。尤其是在清水江文书呈现出来的文字世界里,既可看到地方人群对主流文化的认同,也可见到在与文化他者的复杂关系中对自身主体性的确立。因此之故,结合深入细致的历史田野工作,我们可以真切感受到清水江文书中包含的极具地方性的思想意识和历史观念,同时也获得了探索特定地域社会动态发展极富价值的历史感和文化体验。

不难发现,在不同专题研究的民族志材料中,均以具体而鲜活的人的历史实践活动为中心,并且饱含研究者真实而丰富的同情之理解。我们的研究都建基于一个个既有共性又个性鲜明的村寨的田野工作,尤其是其中具体的人的实践活动,是探寻国家制度影响、了解不同人群互动交融、理解社会文化历史建构的根本着手点。在某种意义上来说,田野工作的深度不仅关乎对作为一个整体的区域社会的了解认识,更直接影响到立足历史文化过程生动细致描述的历史民族志的独特价值和魅力展现。可喜的是,在“清水江研究丛书”中,在研究者为我们呈现的栩栩如生、极富画面感的历史情境的描述中,不仅可以见到研究者与对象社会人群真情实感的互动与共鸣,还饱含了研究者对对象社会人群思想观念和表述习惯的充分尊敬和理解。或许,正是这样细致有力量感的民族志决定了这些研究的基本学术价值。至于是否在此基础上建立和发展起有关西南地区甚或中国社会历史文化的新视角和新范畴,以及在这样带有方向性的学术努力中贡献几何,则作者自知,方家另鉴。

张应强

2018年初秋于广州康乐园马丁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