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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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吴井埋简有司

吴宫芳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

——李白《登金陵凤凰台》

1 孙吴气息

1996年10月17日,世界上一下子有很多人知道了湖南长沙走马楼。因为在此地平和堂大厦的建筑工地对地下古井群进行抢救性发掘中,于一个井窖中发现了十余万枚孙吴简牍,其数量惊人,超过国内历年出土的简牍的总和(约九万枚),成为20世纪古代文书方面的最重要的考古发现。

走马楼位于长沙市中心五一广场东侧,据近人李抱一《湖南省城古迹今释》,此处原是明朝吉王府的故地,东西牌楼翼张于左右,八角亭、走马楼等都是府内的地方名目。我一直以为,汉代此处应该也是长沙郡的中心,因为浏阳门、马王堆都有汉墓出土,隔江的咸嘉湖一带也发现汉室王陵,证明那些地方自汉代都是郊外。这次从工地发现的数十处密集的三国古井,就雄辩地印证了我的想法。

站在平和堂工地旁,圆圆的古井像刚从梦幻中睁开的眼睛,仿佛有一种神秘的力量,把我从钢筋水泥密布的现实生活中拽了出来,使我心驰神往于这块孙吴故地。尤其是我有幸得睹那些简牍时,更强烈地感受到一千七百多年前孙吴人气质和生态的遗留。如其中一枚名刺简:

弟子黄朝再拜 问起居 长沙益阳 字元宝

这是一枚类似现代名片的名刺简,其意为:学生(谦称)黄朝恭敬地拜见您,向您问安。我是长沙益阳人,字元宝。行文由简牍正中直书而下,“再拜”二字尽达木牍边缘,雄浑活泼,极富性情。其他简牍都各具特点,向后世展现了东吴政治经济生活画卷。我低头凝视这些发黑的简牍,辨认着遒劲的汉隶,眼前仿佛浮动着埋简者那迷惘、痛苦的面容。

据整理,这批简牍内容大致可分为经济券书、官府文书以及户籍、名刺、账簿五大类,涉及吴国长沙郡的政治、经济、文化以及司法、赋税、户籍、职官诸多方面,是研究孙吴史的最宝贵的第一手资料。这当然是毫无疑义的。然而,令人费解的是,十余万枚简牍文书为什么会掩埋在一个距地表约九米深的井窖中?开始,我与学术界大多数人士均认为是晋武帝平吴、长沙郡陷落前夕的仓促之举。当时战马悲鸣,乱兵蚁涌,而文献主管者却将这十余万枚简牍深藏于枯井之中。如果上述假想成立的话,这应该是晋国灭吴亦即公元280年以后的事情。但是随着整理工作的深入,我们注意到,这批简牍的年号最早的为建安二十五年(220),最晚的为嘉禾六年(237),其间相互衔接达十八年。从简牍本身来分析,当是最早在嘉禾六年(237)被掩埋。嘉禾时期长沙郡较之南郡、江夏等郡,社会相对稳定繁荣,因此,有关战争中仓促之举之说是难以成立的。

2 文献主司者的道德闪光

邱东联先生《略论长沙走马楼吴简中的佃田租税简及相关问题》(见《考古耕耘录》,岳麓书社2000年版)另辟蹊径,认为埋简与“吕壹事件”有关。孙权即位后,为加强中央集权,设立校事、察战两个官职,负责监视臣下百官。嘉禾以后,更任用吕壹为中书校事。吕壹是个酷吏,他自己是南迁人士,因此对江东士大夫进行了无比严酷的打压,丞相顾雍被无罪免职,江夏太守刁嘉被诬陷,差点被杀。东吴政权的大功臣陆逊见吕壹专权,无人可制,甚至与太常潘浚相对哭泣,由此可见江东士大夫几乎被逼到了绝境。东吴立国初期那种君臣和睦、上下同心的局面至此一去不复返了。吕壹的严格审计推行到长沙,便受到了封邑在长沙郡的顾雍、步骘、潘浚等的强烈反对。他们联合起来,谏劝孙权,抵抗典校。由于孙吴政权中领兵制的特殊性,孙权最终得以妥协,于赤乌元年(238)诛杀吕壹,废除典校。长沙郡当然也随即停止了典校,郡府将这些原来典校的文书档案集中埋藏于郡府内废弃井窖中。这种独特的处理方法既有废弃的意思,又是暂时保存、防患于未然的做法。我以为,邱说是有见地的。十余万枚简牍排列有序,且都是经济、户籍一类,而绝无政治、军事文书,即可见与战乱无关。而按之《三国志·吴书》,吕壹伏诛史实确凿,《吴主传》《顾雍传》《步骘传》《潘浚传》《诸葛谨传》中都有记载,亦有力地支持了邱说。

这里,我想提出的是“吕壹事件”的“定性”问题,我不同意邱文所谓“吕壹性情严峻,执法严厉,其做法严重损害了各州郡及领兵的权益,引起了朝野内外的强烈不满”云云。吴当然是一个领兵制的政权,大领兵既是将军,又是郡守,管辖着郡内的土地租税和人口。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孙权的政治是一种暴政。吴国的刑罚残酷,赋(租税)调(兵役)繁重。《吴书·陆凯传》说:“调赋相仍,日以疲极。”连张昭、顾雍和陆逊等人都说太重,请求减轻一些。孙权对文武官吏存着戒心,因此用刑严峻。针对不少武将因畏罪投降魏国,他迫令带兵守边境的督军和将军交出妻子做保质,如有叛逃,便杀戮保质甚至诛灭三族。大将甘宁战功赫赫,死后葬于蒋山。孙皓听说甘宁墓有王气,竟然在甘宁墓后面凿出一条水沟。唐人温庭筠《过吴主陵》“虚开直渎三十里,青盖何曾到洛阳”,就是讽刺此事。孙权又养一批人叫作校事、察战,监视文武官吏,发现一些事件,动辄加罪残杀。良史陈寿在《孙权传》后评曰:“权性多嫌忌,果于杀戮,暨臻末年,弥以滋甚。”这是很中肯的。吕壹就是一位以“苛惨”著称的校事。此人《吴书》中没有立传,但《步骘传》中载有步骘曾为吕壹肆虐事上书孙权,说:“听说掌管刑狱的官署挑剔细微,吹毛求疵,然后诬陷为大案重罪,常以陷害别人来作威作福。无罪无辜的人,却要意外地遭受大刑,致使官吏百姓人人心存恐慌,不寒而栗。”还说:“今小小的官吏随便做一点事,都和古代的狱官不一样,靠接受贿赂来断案,草菅人命,而把过失归于朝廷,为国家招来怨恨。一人得意,使以仁义治理天下的事业遭受损失,非常可恨!”步骘是“以德度规检见器当世”(陈寿评语)的大臣,他上书所云,当有事实根据,则吕壹的行径可想而知。《顾雍传》说:“吕壹、秦博为中书,典校诸官府及州郡文书。壹等因此渐作威福,遂造作榷酤障管之利。”则具体到吕壹不仅狠毒,而且假公济私,有贪贿罪行。后来,孙权处置吕壹后,“引咎责躬,乃使中书郎袁礼告谢诸大将”。(《吴书·孙权传》)孙权素来心高气傲,以吴主之尊而向臣下认错,可见吕壹确实干了不少坏事,致使他十分内疚。所以,吕壹伏诛在当年的孙吴故地应该是一件令人称快的事件。不管长沙郡的文献主管者对此是什么态度,将这十数万枚典校简牍藏于枯井之中,应该是应付国内突发事变的极为稳妥的措施。如继续实行典校的政策,则埋简意在保护;如废止典校的政策,则埋简意在废弃。而无论如何,上司都不会怪罪。埋简者是用心良苦的,然而他不会料到,这一天他埋下了一座轰动世界的博物馆。一千七百多年后,无数才华横溢的学者将为这口枯井耗费聪明才智,吴国的荣耀和耻辱,将由这口枯井吞吐。

也许是对洞穴的早期占有的遗风,古人与枯井有了怪异的缘分。大家熟悉的《三国演义》中赵子龙大战长坂坡,糜夫人为免落曹兵之手,投枯井而死,子龙则将邻井的土墙推倒,掩盖枯井。可见他们都将枯井视为保险的密室。还有,据《三国志·孙坚传》注引《吴书》记载,“坚入洛,坚军城南甄宫井上,旦有五色气,举军惊怪,莫有敢汲。坚令人入井,探得汉传国玺。文曰‘受命于天,既寿永昌’。方圆四寸,上钮交五龙,上一角缺。初,黄门张让等作乱,劫天子出奔,左右分散,掌玺者以投井中。”对于孙坚从井中得到传国玉玺一事,裴松之已作了考证认为是假的,而且再好的玉石也不会在井口形成五色雾气。这不过是孙坚散布舆论,以表明自己是天命所归而已。然而,这个记载也透露了井中可藏宝物这一当时应视为合理、常态的现象。再以后,南朝最后一个皇帝陈后主,在隋兵杀进建康的危急情况下,推说“吾自有计”,竟然带着爱妃躲进了景阳殿侧的枯井中,“天子龙沉景阳井,谁歌玉树后庭花”(李白《金陵歌送别范宣》)。无疑,在后主心中,认定枯井是躲避刀兵的理想藏所。一千七百多年前的那位长沙郡文献主司,面临国家政令、当道者的突然变改,自感地远人卑,觉得把握不定。对于吕壹,对于典校,他当然难免误断和迷惘,但值得肯定的是,枯井藏简体现了一个职业文献主管者的职业道德和人格闪光。事实证明,枯井藏简获得了大成功,他将一个王朝的灿烂,深埋于一口黑暗的枯井之中,千年长梦,竟是为了迎接一个新时代的光明!

简册是继结绳、甲骨、钟鼎之后中国最早的图书形式。简是用来书写文字的竹条或木条,将许多简用绳子按一定的方法编结则叫册。以简的质地言,竹简多用于南方,木简则多用于北方。《商书·多士》中周公对后人训词云:“唯殷先人,有册有典。”简册从公元前11世纪的商代就出现了,直到东晋末年桓玄下令以纸代简。其间,中国图书史上的简册时代延续了一千六百余年。不过,我直到现在也想不透:西汉马王堆墓中早就出现了大量帛书,长沙又是东汉纸圣蔡伦的故乡,为什么到了三国末期长沙郡记事还用简牍呢?考古学家、历史学家好像都没有讨论这个问题,我想,也许当时简册文化与新兴的纸帛文化已并存,但作为官方办公,仍采用保守的传统方法吧。

神秘,迷蒙,注家蜂起,歧义纷呈,才得胜解,旋又生疑。这是考古的魅力所在,也是诗的魅力所在。从来考古即是诗!将谜底留给智者,我只是庆幸走马楼枯井留下了宏伟壮丽的简册文化。

因纸与帛快速而广泛地为世人采用,至孙吴末年简牍应用已进入衰落期。从这个意义上说,长沙郡文献主司者埋葬了一个简册文化时代。

据整理者说,部分简牍记录了长沙郡的户籍情况,其中当然包括了尊居郡宰、卑微布衣、侠骨赤胆、博学青衫、蝇营狗苟、豪壮奇崛、脂腻粉渍的各色人等。现在离孙吴长沙户籍的原始状态越来越远,而长沙人繁衍得却越来越多,市区人口已经突破三百万了。然而,某些作为拥有甲骨文化、钟鼎文化、简册文化和纸帛文化甚至网络文化的民族后人,有时竟然不能珍视文化,珍视书籍,珍视文献,这是很可悲的事,起码有愧于孙吴那位埋简的文献主司。

走马楼吴井的千年长梦,让人联想到中国文化保存和流传的艰辛历程,联想到一个古老民族对于文化的保护是何等悲怆和神圣。无疑,这种悲怆和神圣是美的,而对美的祭奠,又是世间最让人消受不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