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孙权
玉座苔衣,拜遗像、紫髯如昨。想当日、周郎陆弟,一时声价。乞食肯从张子布,举杯但属甘兴霸。看寻常、谈笑敌曹刘,分区夏。
——朱彝尊《满江红·吴大帝庙》
1 初领江东
建安五年(200)四月,吴郡丹徒县,独霸江东的孙策遇刺受伤,生命垂危。东吴局势随之山雨欲来,波谲云诡,险象环生。此时,孙策的挚友、手握重兵屯驻巴丘的周瑜在没有得到任何指令的情况下,亲率精骑,日夜兼程向丹徒疾驰。周郎铁骑,执锐披坚,当然其意不仅是探友,而是有关东吴继位大计。
的确,孙策的继承人问题还是一个谜团。在此之前,一代枭雄才二十六岁,春秋正富,谈何继位呢?然而,现在猝然遇刺,继位问题当然摆到了小霸王及东吴军政重臣的面前。况且继位的候选人又不止一人。孙策有子孙绍,不管父执周瑜是否有拥立之意,孙绍其时毕竟尚幼。孙策还有三个弟弟,其中四弟孙匡最得喜爱,孙策曾将父亲的爵位相让。而三弟孙翊在性情上与孙策最相投。孙策似乎直到生命之火即将熄灭时才做出抉择。从典籍看来,孙策的这个抉择连重臣张昭、周瑜都无从预知。
据《三国志·孙翊传》注引《典略》:“策临卒,张昭等谓策当以兵属俨(即孙翊),而策呼权,佩以印绶。”也就是说,这一刻之前,谜底尚未揭开,以致重臣张昭等产生误判。《三国志·孙权传》载,弥留之际,孙策对张昭等人说:“中国方乱,夫以吴、越之众,三江之固,足以观成败。公等善相吾弟!”然后将十九岁的二弟孙权叫过来,将会稽太守、讨逆将军、吴侯印绶交与孙权,说:“举江东之众,决机于两阵之间,与天下争衡,卿不如我;举贤任能,各尽其心,以保江东,我不如卿。”孙策交代完后事,到晚上就辞世了。
十九岁的孙权手足无措,惶恐异常,只有号啕大哭。这时,身为托孤大臣的张昭挺身而出,断然地对孙权说道:“孝廉,此宁哭时邪?且周公立法而伯禽不师,非欲违父,时不得行也。况今奸宄竞逐,豺狼满道,乃欲哀亲戚,顾礼制,是犹开门而揖盗,未可以为仁也!”张昭的话如一声棒喝,孙权立即认识到他面临的险恶的环境,于是他强忍悲痛,脱去丧服,与张昭等一起陈兵而出,骑马巡视军营,安定军心。
事实证明,孙策临终的抉择是英明之举。
孙权,字仲谋,生于汉光和五年(182),十五岁在吴郡举为孝廉,同年出任阳羡县长,行奉义校尉。所谓“行”或“领”都是未经朝廷正式下文而暂摄之意。十五岁当县长,纵然在乱世,也算是少年卓荦早据要津了。经略地方三年后,于建安四年(199)随孙策开始戎马生涯。攻打江夏黄祖时与周瑜、程普、黄盖、韩当诸将并肩英勇作战,受到孙策的夸奖。甚至在宴会上,孙策常对孙权指顾诸将说:“此诸君,汝之将也。”(《三国志·孙权传》注引《江表传》)不过,虽然作战冲杀在前,孙权驭将统兵的才能似乎欠缺,如建安五年孙权第一次独立统帅兵马攻打广陵太守陈登,就连战连败,铩羽而归。大概因为这个缘故,此后直至他当上吴主以后,很少亲自挂帅出征。仅有的几次亲征,都是被打得灰头土脸,狼狈而归。
既然如此,既然血缘关系比不上孙绍(古时帝王传位以父子相传为最常见),血缘关系相同而与长兄的情谊又比不上老三、老四,既然孙策素来看重横行天下的武力,那么,为什么孙权能在坐领东吴上胜出呢?
我以为,起决定作用的是孙权的长相与当时风行的品目。这样说,现代人难以理解,斥为迷信,讥为荒诞,但古人确实是迷信的,更何况品目是汉末的时尚,朝野都趋之若鹜。《后汉书·党锢传》云:
逮桓灵之间,主荒政缪,国命委于阉寺,士子羞与为伍,故匹夫抗愤,处士横议,遂乃激扬名声,互相题拂,品核公卿,裁量执政,婞直之风,于斯行矣。
所谓“品目”,亦称“题目”或“目”,就是清谈中对人物德行、仪表等品评鉴定,给予概括的考语。自古以来,“知人”就是一门莫测高深的学问。《后汉书·郭泰传论》引庄子的话说:
人情险于山川,以其动静可识,而沉阻难征。故深厚之性,诡于情貌;“则哲”之见,惟帝所难。
意思是说,了解人极难,虽然他在做什么可以看见,可他想什么则难以知道。尤其是那些城府深沉的人,所想的与所做的往往不一致。所以,若要说有知人之明,连英明善察的尧皇帝也难做到。有趣的是,这一门连帝尧都感到困惑的学问,到东汉末年及魏晋六朝,却大行其道,郭泰与许邵就是此中的顶尖高手。《后汉书》说郭泰死后,有数以万计的人来吊丧,“自弘农函谷关以西,河内汤阴以北,两千里负笈荷担弥路,柴车苇装塞途!”许邵当时就有“月旦评”的盛名,评曹操的十一个字“子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不仅概括了曹操的一生,而且几乎成了历史的定论,是许邵流传千古的绝唱。
话题再回到孙权。当时的典籍记载,孙权出生后的长相是“方颐大口,目有精光”,孙坚觉得奇异,以为有贵相。后来,汉献帝为表彰孙策对朝廷进贡方物,派遣特使刘琬到江东给孙策加锡命。所谓加锡,亦即授予九锡(九种特权。古时天子赐予臣下的最高规格的赏赐)当中的一种或几种。这当然是皆大欢喜的美差。而特使刘琬恰恰以相面知名,从东吴回来后他曾对人说:“吾观孙氏兄弟虽各才秀明达,然皆禄祚不终。惟中弟孝廉,形貌奇伟,骨体不恒,有大贵之表,年又最寿,尔试识之。”成年后孙权更呈两大异相:紫髯,长上短下。所谓紫髯,即紫红色的胡须。所谓长上短下,应指其上身长于腿脚。《三国志·先主传》注引《山阳公载记》说,赤壁之战后,刘备到京口找孙权商借荆州,回到住处后,对左右说:“孙车骑长上短下,其难为下,吾不可以再见之。”于是昼夜兼程离开东吴。刘备对孙权“长上短下”的解释是“其难为下”,这位“汉帝玄孙一脉流”的当世英雄由此对孙权产生了敬畏和惶恐,以至避让。又《献帝春秋》记载,建安十九年,孙权征合肥时被张辽所困,后逃脱。“张辽问吴降人:‘向有紫髯将军,长上短下,便马善射,是谁?’降人答曰:‘是孙会稽。’”可见紫髯和长上短下是孙权异于常人的两个特征。至于《三国演义》所谓“紫髯碧眼”,其二十九回所谓“小霸王怒斩于吉,碧眼儿坐领江东”,恐怕是罗贯中的时代西方、中亚的洋人往来中原,而一般人目之所见,对孙权由紫髯联想到碧眼所致。我遍查魏晋六朝的正史和野籍,是找不到“碧眼”的记载的。孙权的异相就是两点:紫髯,长上短下。
既然孙权生有异相,孙策又有明确指示,孙权在权位争夺中胜出也就顺理成章了。罗贯中概括为“坐领江东”是极见文字功力的。
于是,在母亲吴太夫人的坚强支持下,在以张昭、周瑜为首的文臣武将的尽力辅佐下,孙权定军心,讨不臣,平山越,杀黄祖,巩固并扩大了父兄的基业。《三国志·吴志·孙权传》注引《吴书》及《通鉴》卷七十一云,魏文帝黄初二年,赵咨建议孙权“宜改年号,正服色,以应天顺民”,于是当年十一月就吴王位。后七年至魏明帝太和三年夏即皇帝位。孙策临终对孙权“举贤任能,各尽其心,以保江东”的评价终于得到体现。约六十年后,吴人陆机在《辩亡论》中描述了这种辉煌:
于是张昭为师傅,周瑜、陆公、鲁肃、吕蒙之俦入为腹心,出作股肱;甘宁、凌统、程普、贺齐、朱桓、朱然之徒奋其威,韩当、潘璋、黄盖、蒋钦、周泰之属宣其力;风雅则诸葛瑾、张承、步骘以声名光国,政事则顾雍、潘浚、吕范、吕岱以器任干职,奇伟则虞翻、陆绩、张温、张敦以讽议举正,奉使则赵咨、沈珩以敏达延誉,术数则吴范、赵达以禨祥协德,董袭、陈武杀身以卫主,骆统、刘基强谏以补过,谋无遗谞,举不失策。故遂割据山川,跨制荆吴,而与天下争衡矣!
总之,孙权十九岁承接父兄基业,执掌政权五十二年,是三国历史人物中主政时间最长的一位。他经营江东,开疆拓土,招贤纳士,建国图霸,是秦始皇统一六国后入主江南的第一位皇帝。更彪炳历史的是东吴拥有当时世界首屈一指的航海术,船队往来北至辽东,南及台湾和交趾(今越南北部),并远航天竺(今印度)、波斯(今伊朗),甚至大秦(罗马)。正如清人王友亮《吴大帝陵》诗云:
金汤半壁起雄图,毕竟孙郎与众殊。
继业父兄仍手创,资材文武悉心输。
这里,我有兴趣探究的倒不是“与众殊”,而是与父兄殊。孙权既能继承光大父兄之业,那么他有哪些异于或优于乃父乃兄之处呢?我以为孙策所谓“举江东之众,决机于两阵之间,与天下争衡,卿不如我”诸语,实落皮相。孙权与父兄之异,有资质之异与方针之异。
本节先谈资质之异。众所周知,孙坚、孙策从小就是孤胆英雄,十几岁就杀人越货,一路腥风血雨杀来,在中原大地掀起阵阵戈林箭雨,两人都堪称“战神”。然而,他们都生性急躁冒进,似乎习惯了险象环生,以命相搏,而忘记了肩上的重大使命。因此,孙坚、孙策之死都带有一定的可以避免的偶然性,正如陈寿《三国志》所总结的:“皆轻佻果躁,陨身致败。”凡事物都有两方面,前面已叙及,孙权不善率兵打仗,但从另一方面来说,他又持重、平稳、工于心计一些,擅长坐镇后方后勤补给。
《纲鉴合编》卷十三载吴主孙权派中大夫赵咨入谢,与魏王曹丕有一段关于孙权评价的问答:
魏主丕问咨曰:“吴王何等主也?”对曰:“聪明仁智雄略之主也。”魏王问其状,对曰:“纳鲁肃于凡品,是其聪也。拔吕蒙于行阵,是其明也。获于禁而不害,是其仁也。取荆州兵不血刃,是其智也。据三州虎视于天下,是其雄也。屈身于陛下,是其略也。”丕曰:“吴王颇知学乎?”咨曰:“吴王浮江万艘,带甲百万,任贤使能,志存经略,虽有余闲,博览书传历史,藉采奇异,不似书生寻章摘句而已。”
赵咨当然是吹嘘之词,策士余臭,但其中也透露了一些孙权的资质特点,其异于父兄者仅择两点以叙之。
一曰读书。《纲鉴合编》卷十二载,孙权对爱将吕蒙说,你现在主掌要职,不可以不学习。吕蒙却以军务烦冗为借口推脱。孙权说:“孤岂欲卿治经为博士耶?但当涉猎,见往事耳。卿言多务,孰若孤?孤尝读书,自以为大有所益。”于是吕蒙听从孙权的建议努力学习,到后来鲁肃过浔阳,与吕蒙交谈,大惊说:“卿今者才略,非复吴下阿蒙!”吕蒙回答:“士别三日,即当刮目相待。”
这是一个有名的成语故事,“吴下阿蒙”“士别三日,刮目相待”至今仍活跃在人们的语汇中,但我以为孙权的话最精彩。咀其蕴义,一者要在多务的情况下挤时间学习;二者是不要求成为治经博士,而是涉猎经史。联系到前面赵咨说孙权“虽有余闲,博览书传历史,藉采奇异,不似书生寻章摘句而已”,虽有讥讽以风雅自诩的曹氏父子的弦外之音,但也可知孙权读书是目的鲜明、颇有品位的。怪不得林之奇在这段文字后评曰:“帝王之学与书生异,书生所学寻章摘句而已,若夫帝王之学,以成天下之务。”就这一点而言,我以为孙权是远胜乃父乃兄,力压刘备,而能与曹操匹敌的。
二曰用人。孙策说自己选择孙权的理由是孙权“举贤任能,各尽其心”,并承认在这一点上“我不如卿”。典籍所载,孙策以至孙坚在用人上都鲜有长处。而孙权确实在用人上颇具特点。
孙权敢于破格用人,大胆起用年轻将领。如赤壁之战,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年龄上的较量。周瑜当年三十四岁,鲁肃三十七岁,而对方主帅曹操已是年过半百了。又如夷陵之战,孙权任用年仅二十多岁的陆逊为总指挥,当时许多元老重臣如张昭、顾雍,都极力反对陆逊挂帅,说陆年轻望浅,非老谋深算之刘备的对手,必误大事。但孙权知人善任,力排众议,起用陆逊,终于取得了夷陵之战的胜利。
孙权常常恩威并施,驾驭武将。东吴是一个领兵制的政权,大领兵既是将军,又是郡守。孙权对武将戒心尤深,用刑严峻。针对不少武将因畏罪投魏,他甚至命令将在外则妻子作保质。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也懂得恩威并施。如周泰是一员勇将,孙权命他留守要津濡须,因周泰出身寒门,诸将不服,于是在一次宴会上,命令周泰脱去衣裳,露出身上的几十处疮痕,孙权令众将观看,手指疮痕,一一询问战斗负伤的情况,并亲自把盏敬酒,一处疮痕敬酒一觥,抓住周泰的手臂,流泪说:“卿为孤兄弟战如熊虎,被创数十,吾亦何心不待卿以骨肉之恩,委卿以兵马之重乎?”第二天又赐周青罗伞,令其出入张盖。这样一来,周泰感激涕零,众将也十分感奋,表示效忠吴王。
孙权还能充分听取臣下的意见。如曹操命孙权送一个儿子为人质,周瑜反对,说将军拥有六郡,兵精粮足,将士用命,开矿煮盐,经济富裕,为什么要送人质给曹氏呢?只要人质一入,“不得不与曹氏相首尾,则命召不得不往。如此见制于人,岂与南面称孤同哉?”于是,孙权听从了周瑜的建议,没有将儿子送去魏国作人质。又如张昭反对孙权封公孙渊为燕王,孙权不听,张昭就称病在家不再上朝。后来公孙渊果然反叛了,事实证明张昭的意见是对的。孙权多次向张昭致歉,张昭仍坚持称病。孙权趁路过张府时呼唤张昭,张昭仍不出。无奈之下,孙权火烧张昭家门,想以此逼他出来,不想张昭干脆连窗户也关上了。于是孙权只好命人灭火,自己一直在门前站立着,张昭的儿子们这才一起扶张昭出见孙权。孙权和他同乘一车回到宫中,再三致歉,张昭没办法,只好又上朝议政了。
孙权卓越的用人艺术和识人之明,保证了东吴较长时期内人才层出不穷。特别是“江东四杰”周瑜、鲁肃、吕蒙、陆逊,呈接力赛选手一样交替崛起,帮助孙权渡过难关、雄踞江东。南宋洪迈《容斋随笔》云:
孙吴奄有江左,亢衡中州,固本于策、权之雄略,然一时英杰,如周瑜、鲁肃、吕蒙、陆逊四人者,真所谓社稷心膂,与国为存亡之臣也。自古将帅,未尝不矜能自贤,疾胜己者。此诸贤则不然。孙权初掌事,肃欲北还,瑜止之,而荐之于权曰:“肃才宜佐时,当广求其比,以成功业。”后瑜临终与权笺曰:“鲁肃忠烈,临事不苟,若以代瑜,死不朽矣!”肃遂代瑜典兵。吕蒙为寻阳令,肃见之曰:“卿今者才略,非复吴下阿蒙!”遂拜蒙母,结友而别。蒙遂亦代肃。蒙在陆口,称疾还,权问:“谁可代者?”蒙曰:“陆逊意思深长,才堪负重,观其规虑,终可大任,无复是过也。”逊遂代蒙。四人相继,居西边三四十年,为威名将,曹操、刘备、关羽皆为所挫,虽更相汲引,而孙权委心听之,吴之所以为吴,非偶然也。
对“江东四杰”惺惺相惜,为国荐才,孙权用人不疑,江山相托,君臣同心,终成江东大业给予了高度评价。
总之,孙权在三国创始人中,是个不大追求表面轰轰烈烈,比较讲究实效的稳健型君主。他的为人行事也赢得了对手的尊重。建安十八年,曹操进军濡须口,号步骑共四十万。孙权率领七万兵士与曹相持月余,曹操见吴兵军伍整肃,叹道:“生子当如孙仲谋!若刘景升儿,豚犬耳!”于是撤军北归。
这是一段有名的英雄对英雄的赞叹。曹操与孙坚同年,都生于汉桓帝永寿元年(155),算来是孙权的父辈,难怪其有“生子当如”之叹。后来,南宋词杰辛弃疾在《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中还咏叹了这一著名公案:“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稼轩显然不满于南宋政府对金廷屈膝求和,于是借歌颂孙权能够守住东南,战胜强敌,发千古之浩叹,浇自己之块垒。
2 以保守为智
关于三国鼎立的天下大势,用当时的旷世智者诸葛亮的话来说:“自董卓以来,群雄并起,跨州连郡者不可胜数。”那么,如何保住由父兄冲锋陷阵九死一生打下的江东之地,应该是摆在孙权面前的第一要务。
孙权采取了与父兄截然不同的立国方略。孙坚出身寒族(刘义庆《幽明录》中说孙坚父亲“种瓜为业”),靠英勇作战勉强成为多少有些独立性的地方统治者,但他去世很早,且战事多在中原,并没有直接参与制定孙氏家族开拓江东的战略。孙坚死后,其部属为袁术所有,孙策历尽艰辛将这支旧部拉出来,进而扩充人马,摆脱袁术,转攻江东。孙策文韬武略,生命虽然短暂,却十分辉煌灿烂。他白手起家,打下了江东六郡,开创了吴国基业,是江东基业的奠基人。
在群雄并起,刀光剑影的形势下,无立锥之地的孙策的方针是开拓的、扩张的。按陆机《辩亡论》云:“(孙策)将北伐诸华,诛鉏干纪,旋皇舆于夷庚,反帝座于紫闼,挟天子以令诸侯,清天步而归旧物。”陈寿《三国志》本传云:“策英气杰济,猛锐冠世,览奇取异,志陵中夏。”陆、陈所述都明确指出孙策有觊觎中原、剑指北方的野心。
孙权于建安五年继承兄位,其时天下形势发生了很大变化,鼎立之势初现,因此他异于乃兄,采取的是保守江东的方略。
凡乱世都是方略盛行,三国犹然。刘玄德三顾茅庐,得到诸葛亮有名的“隆中对”,《三国演义》所谓“欲识他年分鼎处,先生笑指画图中”。诸葛亮为刘备贡献的方略是先取荆州,后取西川,再伺机分兵北伐。其实在此七年前,孙权与鲁肃有一次榻上对。
据《三国志·鲁肃传》载,建安五年,孙权因周瑜的举荐,第一次与鲁肃相见,“与语甚悦”,感到非常相投。在众宾客告退之后,孙权单独把鲁肃留了下来,引入内室,“合榻对饮”。席间,孙权对鲁肃说:“汉室倾危,四方干戈不息,我秉承父兄基业,意欲建立齐桓晋文那样的霸业,不知足下有何良策助我成功?”于是鲁肃说:
肃窃料之,汉室不可复兴,曹操不可卒除。为将军计,惟有鼎足江东,以观天下之衅。规模如此,亦自无嫌。何者?北方诚多务也。因其多务,剿除黄祖,进伐刘表,竟长江所极,据而有之,然后建号帝王以图天下,此高帝之业也。
事实证明,孙权完全听取了鲁肃“保江东”“观成败”的方略,在三国的三角战略里,孙吴是三方中最灵活的一方,时而联刘抗曹,时而联曹击刘,最后又结盟蜀汉,始终处于最主动的地位。
先谈与蜀汉的关系。建安十三年(208),曹操率大军南下,东南震动。孙权却力排众议,果断地借荆州给刘备,给曹操树立一个敌人,借刘备屏障东吴。据说这一消息传到北方,曹操正在写文章,闻讯大吃一惊,竟把写字的笔掉在了地上。
建安十九年至二十年,刘备取得益州,孙权索讨荆州,刘备带兵以武力相持。曹操乘虚夺了汉中,直接威胁巴蜀。刘备腹背受敌,遂提出和解。孙权顾全大局,与刘备达成协议,以湘水为界中分荆州。孙权之所以强者示弱者以谦恭,目的是巩固江南,建立江北防线,分散强大的曹魏对东吴的压力。没有卓识明睿的战略眼光,是难以做到的。及至建安二十二年(217),孙权派徐详为贡使,到许都向曹操请降,两家修好后,孙权立刻腾出手来争夺荆州。于是关羽被斩杀,孙吴夺回了荆州。
至于对曹魏,孙权一直是避其锋芒的。两方要有战事,也是曹魏先动手,孙权抵挡而已。为防备曹魏攻击,孙权在大江以西修建水上要塞濡须坞(今安徽巢县境内)作为据点,不仅有效地扼制了曹军南侵的势头,而且促使庐江、九江、蕲春、广陵十万户渡江,充实了孙吴的兵员和劳力。最有意思的是建安十八年(213),曹操攻至濡须口,孙权致书给曹,告诉他:“春水方生,公宜速去。”并在另一纸书写:“足下不死,孤不得安!”曹操阅信后说:“孙权不欺孤。”果真下令撤军了。及至斩杀关羽,夺回荆州后,曹操表孙权为骠骑将军,假节领荆州牧。孙权派使入贡称臣,称说天命。曹操对左右说:“是儿欲踞吾著炉火上耶?”可见曹操对孙权称臣的别有用心是洞若观火的。
后来曹操病死,其子曹丕称帝,建魏。孙权预料刘备会为关羽复仇,于是加紧靠近魏国,遣使称臣,接受曹丕加封的吴王称号。东吴群臣都认为不应该接受魏官爵称号,孙权却不以为意,笑道:“当年刘邦也受项羽的汉王称号,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曹丕派人求索雀头香、大贝、明珠、象牙、犀角、玳瑁、孔雀、翡翠、斗鸭、长鸣鸡等,孙权一一照办。东吴大臣深以为耻,徐盛等甚至痛哭流涕。孙权多方劝解,说:“这些玩意,我看来如同瓦石,有什么可惜的!”
对于孙权向曹魏俯首称臣,历来受人非议,清人黄仲则《满江红·吴大帝庙》就冷峭地慨叹道:“只几封降表落中原,生平耻。”
倒是宋代学者张敦颐《六朝事迹编类》颇具史学家眼光,其卷一“六朝保守”条云:
知权之志,未尝不在于天下;然以传考之,亦未尝求逞于中国。曹公来侵,则破之拒之而已,治舰立坞,筑堤遏湖,作涂塘,明烽燧,始终所以备魏者至矣……嘉禾中,因蜀寇魏,一攻淮南,闻明帝东行,则遽敛避。诸将之攻樊城,司马懿救之,亦引军亟退。自后世观之,谓之怯可也,而权不以为耻,岂非天下之势,既未有可投之隙,与其力争而取败,不若退守而待时也耶?史称权继父兄之业,有臣以为腹心股肱爪牙,兵不妄动,故战少败而江南安,此权之所以为智也。
张敦颐的这一段史论是非常精彩的,“以保守为智”确实是东吴立国后采取的基本方略。发人深思的是,东吴是三国中存在最久的朝廷,而孙权从建安五年(200)实际掌握江东,到神凤元年(252)去世,当权五十二年,是三国当权最长的君主,他也是中国皇帝中死后唯一被谥为“大皇帝”的帝王。至于“以保守为智”是否影响到以后东晋及宋、齐、梁、陈的立国之策,见仁见智,又当别论了。
3 建业开“六代豪华”之都
《三国演义》第二十九回回目是“小霸王怒斩于吉,碧眼儿坐领江东”,孙吴盘踞的地方古称江东。因为从湖口到南京这一段长江是向东北方向斜流,所以这一段长江两岸不称江南、江北,而称江东、江西。古时以左为东,以右为西,故江东亦称江左。三国东吴所据江东,主要指江东六郡,亦即会稽、吴、丹阳、庐江、豫章和庐陵,大致包括今江苏南部、浙江、福建大部、安徽长江以南、湖北东南长江以南部、江西中东部等地区。
《六朝事迹编类》卷一云:“吴孙策以会稽为根本,大帝嗣立,稍迁京口,其后又尝住公安,又尝都武昌,盖往来其间,因时制宜,不得不尔。”的确,在孙权掌权的前期,江东的大本营总是沿着长江上下来回迁移。赤壁之战前,为了巩固长江下游的江东根据地,把大本营设在京口(今江苏镇江)一带。建安十七年(212),孙权把大本营迁到了秣陵,在石头山上修筑了石头城堡,并将秣陵改名为建业,亦即要建立一番事业之意。重占荆州后,孙权于黄武元年(222)把统治中心迁到鄂州,并改名为武昌,意思是说东吴“以武而昌”。孙权在此建都,不仅因为这里龙蟠凤集,风景优美,更重要的是这里是军事要冲之地。鄂州地理形势险要,是长江南岸的重要渡口,西面有长江支流,可以停泊水军船只。鄂州的樊口是东吴最重要的水军根据地,四周皆山,南有洋兰湖,西南有较大的三山湖和梁子湖,富有铜、铁等矿藏,可铸造兵器、钱币和高级日用品。也就在黄武元年农历八月,孙权修筑了武昌城,亦即俗称的吴王城。
到了黄龙元年(229),孙权即帝位后,随即做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决定,将首都从武昌搬回建业。
建业即今南京,地处长江下游,东距入海口约三百公里,西为皖西丘陵,北有江淮大平原作屏障,南有太湖水网作后盾。境内绵亘着宁镇山脉的西段,长江横卧于北,秦淮蜿蜒于南,形成了古人所说的“龙盘虎踞”的优越地势。此地原名越城,春秋时越王勾践所建。战国时楚威王因此地有王气,埋金以镇之,故称金陵。秦始皇也认为此王气妨碍他的统治,下令凿断山脉,以泄王气,改名秣陵以抑之。后来,孙权还都建业,先是住在孙策旧邸,后来拆除武昌宫殿的旧材,由长江顺流而下,运抵建业,建成太初宫。
孙权之所以还都建业,有内因,亦有外因。
内因是东吴政权的支柱江东大族强烈要求定都建业。当时有一首民谣流行于建业一带:“宁饮建业水,不食武昌鱼;宁还建业死,不止武昌居。”这首民谣反映出以建业为中心的长江下游人民,不愿用大量的人力和物资,逆流而上供应武昌的东吴朝廷。而作为东吴政权支柱的江东大族,如吴郡的顾氏、陆氏、朱氏和张氏,阳羡(今宜兴)的周氏,吴兴(今湖州)的沈氏等,也不愿离开他们的势力范围过远。这样,举国上下,强烈呼吁还都建业。
外因,是智者从风水学角度的力荐。这一点现在视为迷信,当时则视为雄辩的定论。如相传著名政治家诸葛亮过此,不胜艳羡地对孙权说:“钟阜龙蟠,石城虎踞,真乃帝王之宅也!”金陵有以钟山为首的山脉像龙一般地蟠绕在东面,又有石头山像猛虎一样地雄踞在西面,是一处理想的政治军事中心。据考证,诸葛亮本人并没有到过金陵,但是刘备在前往京口(今镇江)途中,确曾留宿于金陵,观察过地理形势,他到京口后,便力劝孙权徙都金陵。(《晋书·王导传》载王导云“古之金陵,圣皇所居,孙仲谋、刘玄德皆言王者之宅”可作参证。)东吴的谋士张纮也进言:“秣陵是楚国所置的金陵邑,石头山一带岗阜相连,秦始皇东巡会稽时过此,认为有王者之气,宜为都邑。”
这些话,都极大地增强了孙权还都建业的决心。更何况当年石头城紧靠大江,江水直抵城下,形势特别险要。靠水军起家的孙权见此赞叹道:“秣陵有小江百余里,可以安大船,吾方理水军,当移据之。”于是决定还都建业。
孙权定都建业是影响深远的。毫不夸张地说,定都建业开启了一个新时代,那就是六朝时代!
张敦颐说得好:“(孙权)及东南已定,遂还建业,保有荆、扬,而与魏、蜀抗衡,其宏规远略,晋、宋而下不能易也。”(《六朝事迹编类》卷一)从孙吴开始,东晋、南朝的宋、齐、梁、陈都以建业为首都,历史上合称“六朝”,时间跨度大约是222年至589年,计三百六十余年。
为什么东晋和宋、齐、梁、陈均建都于建业(东晋后改称建康)呢?
建业当然是当时我国最繁华的都市,在西晋左思令洛阳纸贵的《三都赋·吴都赋》中,作者追忆道:“开市朝而并纳,横阛阓而流溢。混品物而同廛,并都鄙而为一。士女伫眙,商贾骈坒。衣服,杂沓傱萃。轻舆按辔以经隧,楼船举帆而过肆。”建业繁华,活色生香!我以为除了建业是当时我国最繁华最巨大的城市以外,除了世家大族(中原士族与本土士族)多聚居于此以外,地理环境的险要应是一大原因。
建业紧邻长江,在靠舟楫划渡的古代,长江是大部队难以逾越的天险。前叙《三国志·吴主传》载建安十八年曹操军迫濡须却见春水而撤军,以致南宋词人姜白石在《满江红》中冷峭地指出:“却笑英雄无好手,一篙春水走曹瞒。”又按《三国志·吴书·魏文帝传》载,曹丕有渡江之志,吴将徐盛从建业筑土围,上设假楼,江中浮船。曹丕军马到广陵,远远望见围子感到惊愕。当时只见江水盛长,弥漫数百里。曹丕叹道:“魏虽有武骑千群,无所用也!”于是命令撤军。又按《江南野史》云,周世宗向孙忌打探江南虚实,孙忌回答:“长江千里,险过汤池,可敌十万之师。”世宗听了很忌惮。(见《六朝事迹编类》卷五)正因为此,《六朝事迹编类》卷一云:
故孙皓舍建业而之武昌,吴因以衰;梁元帝舍建业而守江陵,梁遂以亡;李嗣主舍建业而迁洪府,南唐遂不能以立。王导断然折会稽、豫章之论,而以建业为根本,自晋而下三百年之基业,导之力也。
从正反两方面纵论建都于建业之得失,也是从军事防务上着眼的。
唐代伟大诗人李白《金陵歌送别范宣》开头六句云:“石头巉岩如虎踞,凌波欲过沧江去。钟山龙盘走势来,秀色横分历阳树。四十余帝三百秋,功名事迹随东流。”我以为,可以作为对孙权定都建业的礼赞。书末所附《六朝年表》,也正是以孙吴始,以陈朝终,我正是怀着对历史的深深的敬畏而编撰的。
谈到这里,附带说说正朔问题。因为《六朝年表》遭到几位专家的质疑,而他们正是拘泥于对正朔的理解。
所谓正朔,就是一年的第一天为正,一月的第一天为朔。中国上古时期改朝换代时,新王朝常重定正朔,表示旧朝的结束,新朝的开始,所谓“王者易姓受命,必慎初始,改正朔,易服色,推本天元,顺承厥意”(《史记·历书》)。至此正朔超越了制定历法的本义,演变为合法政权的代指,有正统、正宗的意思。而且,正朔观念是汉族政权特有的,是指汉族政权的合法性和对汉族文明的继承。如东晋朝廷与前凉、成汉、前赵、后赵并存,而唯一自认为和被后人认为是正朔的只有东晋。这当然反映了汉族封建士大夫偏执、狭隘的历史观,是不符合社会发展的客观规律的。
然而,就算是执传统正朔观看历史,到了三国也会眼花缭乱的。
三国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个分裂时期,魏、蜀、吴三个国家都是汉族政权。曹魏政权从名义上说是汉献帝自动禅让的,有理由被认为是正朔,而且晋代在魏后成为当时的唯一政权,从这种传承关系上,也可以把曹魏视为正朔。而蜀汉政权的建立者刘备是中山靖王嫡派子孙,自认为是汉室的当然继承人。于是三国正朔之争围绕着魏、蜀而缠斗。如西晋陈寿《三国志》以魏为正朔,而东晋习凿齿《汉晋春秋》《襄阳耆旧记》则以蜀汉为正朔。后来,北宋司马光《资治通鉴》以曹魏为正朔,南宋朱熹《通鉴纲目》则以蜀汉为正朔。对中国社会各阶层影响巨大的《三国演义》也以蜀汉为正朔。
孙权既非汉室血统,其帝位又不是汉室禅让,所以,历来谈三国正朔,都没有东吴孙权的份。
我以为,在三国中强定正朔是荒诞不经的。从汉族文明的传承上来看,魏、蜀、吴都是地位相当的,它们共同继承发扬了这一时期的汉族文明。只要考察此一时期的学术、文学、艺术,就可以证明这一点。此其一。另一方面,就江东这一区域而言,开启六代豪华的孙吴与其后的东晋、宋、齐、梁、陈文明上是一脉相承的。宋朝张敦颐考察了六朝旧址后,发现“六代宫室门墙虽时有改筑,然皆因吴旧址”,就是一个虽小而信实的例证。(见《六朝事迹编类》卷一)
基于以上考证,我的《六朝年表》就是以孙吴领起的,这不是表示正朔,而是从地域文化的角度考虑的。
清代词人黄仲则《满江红·吴大帝庙》下阕说得好:“垂珠冕,翘华履。睛点碧,髯掀紫。问生儿谁道,不应如是?半壁江山成夜火,一生事业凭春水。小朝廷血食尚千秋,谁能此?”以学者之隽思,借诗人之才华,肯定了孙权继业之艰、守业之苦,是足以引人发千秋之浩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