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里的舞者
口述者:舞蹈教练 原村清志
他在大手町文化中心接受了我们的采访。他的舞蹈班上有10名学生,每星期二和星期六准时开课,这些学生都是国标拉丁舞大赛的未来之星。这天,他们正在跳探戈。只见他动作娴熟,轻轻松松便展示了一套优美的舞蹈,那一头齐肩长发也随之有韵律地摆动。他现年76岁,身材瘦小,被誉为“华尔兹舞王”原村,其专长由此即可洞见。“我越来越老了,现在跳舞的人基本都身材高大,跟他们搭档我还挺累的。”
战争打响后,一切都改变了。那意味着一个乏味、尚武的时代到来。舞蹈、音乐被视为靡靡之音,完全遭禁止。战前,东京大约有8家舞厅,横滨还有4家。我主要教授“英式”交谊舞。英国一位世界舞蹈冠军曾经出了一本书,我就是根据他的书自学的。碰到不认识的字,我就查字典,逐字逐句把这本书翻译出来,不过后来我发现有很多地方我译得并不对。我之所以选择这本书,就因为它是英国人出的。我上学时学的是设计,特别擅长绘画。毕业后,我在松坂屋百货店工作,这份工作没什么太大的技术含量,就是按照设计图给和服上的友禅(3)纹样染色。很快我就辞职了,因为兼职教舞蹈能赚更多的钱,每月120日元。要知道,那个时候,东京帝国大学(即东京大学的前身)的毕业生每个月工资才48日元,艺术院校毕业生每月工资47元,早稻田大学的毕业生每月才赚45元。
我第一次教别人跳舞的时候,自己还是个学生,没钱租用场地。当时三田区一家幼儿园晚上是免费开放的,我就利用那里当舞蹈教室。邻居们抱怨:“那么多男男女女在幼儿园里搂搂抱抱的,成何体统!”警察警告我们,让我们赶紧离开。那个时代,人们思想传统保守。后来,我在涉谷附近开设了一家会员制的舞蹈工作室。从此,我真正把舞蹈当成事业来做。那年是1925年。
我还记得大正天皇驾崩的那天晚上。那是1926年12月25日,正值圣诞节。我们跳舞正在兴头上,警察突然闯了进来。我们当时完全一头雾水,还不知道天皇驾崩了。根据日本法律,国丧日是禁止跳舞、演奏音乐的。舞蹈工作室的房东和我都被带到涩谷警察局,扣留了一天,就因为在不恰当的时间里举办了一场圣诞晚会。当天报纸刊登了特别版,卖报小贩一直沿街叫卖,传播着这个特大消息,但我们没听到,因为跳舞本身就很闹腾。有些报纸竟然污蔑我们,说我们当时举着天皇驾崩的讣告手舞足蹈!
东京的8家舞厅中,最著名的那家叫“佛罗里达州”。这是很多文人的常聚之地。日本桥区的“日美舞厅”也很出名,虽然它的名字叫日美,但跳的还是英式风格的舞蹈。这些场所都是凭票进入的。顾客们支付入场费,然后预订跳舞当天的票。舞娘们在墙边一字排开,人们可以选择自己的舞伴,然后把票投入墙上的盒子里。
高端舞厅的入场费是50钱,跳一支舞是10钱。也可以购买情侣票,自己带舞伴一起去。想邀请舞厅的头牌舞娘共舞,可能还得排号等待。一家舞厅大约会雇用五六十名舞娘。优秀的舞者步伐轻盈,任何舞蹈动作都难不倒她们。她们一般会来我的舞蹈工作室接受为期2个月的培训,舞厅负责给她们报销交通费。高端舞厅里,舞娘跳一支舞大概收取每张票价的40%;低端消费舞厅里,一般收取票价的50%。
舞者要接受严格的公共道德审查。每个女孩都有一张时间卡,上面要写明她几点几分离开舞厅,几点几分到家,到家后父母要确认签章。第二天早上,她必须把卡给舞厅经理过目,并盖章。横滨有些咖啡馆里,来光顾的海员很多,特别是外国的。这些地方无须凭票进入,风格更偏美式,因为来光顾的很多海员都是美国人。咖啡厅一般都设有舞池和一个小吧台。我们有时也会去里面跳舞,一直跳到凌晨。然后装阔绰,花1日元坐出租,但司机通常会说,如果来回都打车的话,可以优惠,总共只需1.5日元。当时的生活真的很奢侈。我跳舞的时候是从来不喝酒的,所以我很受欢迎。
喜欢跳舞的女孩是真正的“摩登女郎”。思想最摩登的则是电话接线员;接下来是打字员,当然不是指日语的打字员,而是英语等外国语言的打字员。排第三的是从事演艺工作的女孩们,而我就教这些人跳舞。这个分类并不适用于男性。来我这里学舞蹈比较多的男性其中一种是运动员,特别是从早稻田大学来的橄榄球运动员。可能是因为他们经常受邀要去外国吧,所以通常出国前会临时抱佛脚,学一下跳舞。网球运动员也不少。不过我印象中,好像没有篮球运动员过来学跳舞。我的舞蹈班里,也有专业舞者前来学习。
第二类是日本海军兵学校的学生。这些海军学员在毕业时通常会进行一段较长时间的海外巡航,免不了会受到驻在国的邀请,出席各种活动。要是只会靠墙站着不懂跳舞的话,我们这些日本海军军官就会感觉脸上无光。也许海军比其他军种更了解世界,又或者他们更懂得如何放松自己,总之在日美正式开战前的五六年,总有海军在出航海外前来我这里上舞蹈课。“让他们舞动起来。”长官通常会给我下达这样的指示。
他们一般都在每周三和周五,在上司的带领下过来。我的舞蹈工作室没有足够的女舞伴分配给他们每个人,我只好教其中部分军官男舞步,另一部分军官跳女舞步,然后把这些小伙子配对。我教他们跳华尔兹、布鲁斯、探戈还有其他轻快的舞步。如果时间不够,我们就会省去探戈。我只给他们示范一遍,让他们对探戈有个大概了解。因为晚会上跳舞,探戈通常只跳一次,能用上的概率不大,除非要去阿根廷。这大概就是我第一次把交谊舞引入日本的课堂进行教学。
有时,我也会去海军军官俱乐部。他们收藏了很多唱片,甚至有不少是我没有的,他们还有爵士乐。海军们经常去国外,通关方便,所以可以想带什么就带什么。
距离战争开始还有两三年的时候,国家规定顾客进入舞厅时,需要填写姓名、年龄、职业和家庭住址。接着,我们又收到通知,舞蹈教学中心要在一年内关闭;舞厅两年内关闭,最终的截止日期是1940年10月31日。它们通通关门大吉了。最后一天,舞厅得到许可,可以营业到凌晨2点。以前,即便是平安夜,我们也只能营业到午夜。最后一支舞曲是《友谊地久天长》,跳完之后,所有舞娘都哭了,这是人之常情。因为从第二天开始,她们就失业了。
后来,我们去军官俱乐部的次数也少了。不过,在战争刚开始那段时间里,热爱舞蹈的人们还是会聚在某个人的家里,偷偷跳几支舞过过瘾。我接到邀请,去了一家大型铁路公司的老板家里当私人舞蹈教练。富商们还是会举办一些舞会,不过规模比较小,人数控制在10人以内。即便如此,他们也会受到警告。警察的眼睛真是无处不在。
1941年12月8日,我和夫人去日比谷看一部进口大片。走出影院时,忽然听到外面到处都在喊“号外!号外!”看到报纸,我才明白为什么整整6个月海军军官们都没来上舞蹈课。我想,以后再也没必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