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和人的家谱
（哈尼族）

我们哈尼琶(5)家家有家谱，这是从最老的先祖那里一代一代传下来的。老人说：“没有家谱的人家不是哈尼人家，不会背家谱的人不是哈尼人。”这是最合适的话了。一家哈尼人搬迁到九座大山的背后，搬迁到九条大江汇合的水尾，也要把家谱背着走，天下的哈尼就是靠着家谱认兄弟姐妹，来攀亲结戚。(6)

人有家谱，神也有家谱，让我来说说神和人家谱的古今。

传说在三层高天上，有一座哀牢山一样高大雄伟的宫殿，宫殿的石脚是用玉石做的，大柱子是用金银打成的，宫殿四周砌着厚厚的围墙，像包头盘着头顶那样围绕着宫殿，这座宫殿就是大神们居住的烟罗神殿。

在烟罗神殿的中央，放着一把金椅，上面坐着最高最大的天神俄玛，她是生下一切神和人的阿妈，天上地下的万事万物也是她生出来的。

天神俄玛在金椅子上坐了不知多少年多少月，有一天她说：“我孤单单地一个人坐着，好是好，只是没有味道，要有多多的人来和我说说笑笑才好。”她站起来，准备生下多多的儿孙。

先生什么儿孙好呢？俄玛天神想，还是先生“规矩”和“礼节”好，没有“规矩”和“礼节”，生下来的儿孙像雀鸟一样叫，像野兽一样闹，烟罗神殿都会被闹翻掉。这样，天神俄玛就生下了两个姑娘，一个叫玛白，一个叫烟姒。这两个姑娘老实清秀好瞧，她们就是“规矩”和“礼节”姑娘，世上的所有古规古礼，都是她们定下来的。她们站在烟罗神殿的金门坎上，传出了最好的古规古礼，这样，生下来的天神、地神、人神和万事万物都不会错乱了。

最高最大的天神俄玛又生下来一位高能的姑娘，名字叫“阿匹梅烟”。阿匹梅烟是万能的女神，是万神的大王，这是第一代神王。她出生以后，天神俄玛对她说：“亲亲的姑娘，我把最大的本事教给你，去，你去把神的家谱传出来。”

阿匹梅烟听了俄玛的话，就开了天神家谱的头，她生下大神烟沙，这是世上第一个男神，她封他做第二代神王。从此大神烟沙的名声像打雷一样响，像天地一样大。我们今天赌咒发誓，要说：“大神烟沙作证，我说出这句话，就像江水淌到江尾一样回不来，我说出做不出，就让烟沙大神来罚我！”

烟沙大神又传出新的家谱，他生下第二代男神沙拉，阿匹梅烟给了他烟沙一样大的本事，封他做第三代神王。

烟沙大神又生下了九位大神，他们的名字一个也不能忘记，造天造地的时候，出力最多的就是他们啦！他们是哪几个？就是风神米沙、雨神即比、雷神阿惹、土神达俄、籽种神姐玛、水神阿波、田神得威、地神朱鲁、水沟神阿扎。

生啦，大神烟沙老实能生，又一口气生下了五个儿子，个个都生得高高大大，威风凛凛。

阿匹梅烟实在喜欢这五个孙子，就拿最硬最亮的岩石给他们做骨头。她站在烟罗神殿的中央，指着头一个孙子说：“大孙子啊，你要做哪样神？”大孙子说：“我要做最亮的金子神。”阿匹梅烟拿出金闪闪的盔给孙子，封他做了金子神。金子神把那有权有势的头盔戴好，欢欢喜喜地走出神殿，去掌管世上的金子。

阿匹梅烟又问第二个孙子：“然谷(7)，你爱做哪样神？”第二个孙子说：“我要做银子神。”阿匹梅烟又拿出白闪闪的银盔戴在他头上，封他：“去吧，我让你掌管世上的银子！”

她又指着第三个孙子说：“三孙子啊，你是哪样神？你是黑铁神，给你戴上高高的铁盘，给你掌管黑铁的命！”

她又指着剩下的两个孙子，给他们戴上铜盔和锡盔，封他们做铜神和锡神。

阿匹梅烟封过这五个神，世上就有了鲜花一样好的金银铁铜锡，天地也才造得像金银铁铜锡一样闪光发亮。

站在烟罗神殿的中央，阿匹梅烟又封出十二位尊神，他们也是她的孙子，专管不守规矩的天神。十二个神的名号都叫“乌摩”，意思是“管神的神”，他们有男神有女神，但是不管是男是女，都叫“阿玛”(8)。

十二个乌摩都身穿白衣头戴白帽，这是阿匹梅烟对他们的夸奖，她用湖水做他们的心，所以乌摩办事最公平。

十二个乌摩里面，最大的是管天的乌摩，她是乌摩里的大王，是他们的阿姐。第二个是管地的二姐，她的裤脚拖在地上，走起来唰唰响，她走过的地方地就平。第三个是三姐乌摩，专门管理庄稼，她生着千万只手，每只拿着一股金线，把谷穗、苞谷、荞颗绑上秆秆。第四个乌摩是最要紧的，专门管人，阿匹梅烟找不着能人，只好自己来当。她把人头好好地保管着，不让刀砍斧劈，所以她又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做“管人的阿匹梅烟”。第五个乌摩是管理万匹牲口的摩米扎里，她把牛马的毛细心地收藏好，一根也不让它丢掉。第六个乌摩是管理太阳的搓鲁约策。太阳神约罗脾气不好，动不动就生下一窝一窝的姑娘儿子，搓鲁约策管着多多的太阳，不让它们一窝一伙地出门，要出门就一个一个地出，不然庄稼要被晒死，河水要被晒干，大地要被晒得像蜂蜡一样化掉。第七个是男乌摩俄多麦节，他管着银子一样的月亮，月亮也爱生一窝一窝的小儿，俄多麦节领着它们，像老母鸡领着小鸡一样，不让它们一窝蜂地出去打仗，只让它们一个一个地出去。第八个乌摩是短耳朵的那斗阿娄，他专门管理甑子。甑子神的脾气最古怪，不是把饭蒸得夹生就是把饭蒸烂，那斗阿娄天天斥责甑子神：“要蒸嘛就好好地蒸，再一半生一半熟，就把你砍成柴丢进灶窝洞烧掉！”甑子神就不敢闹了。第九个是管灶火的蝶里艾斯，他管着灶火神，不让他冒火星烧房子。第十个是松玛阿策，专管山神、树神，不让山塌树枯。第十一个是麦期麦所，专管河水不会冲人家庄稼。第十二个是最漂亮的厄戚戚奴，她是一位白白亮亮的姑娘，管着万道山泉千个水潭。她的笑声老实脆，一双眼睛老实亮，你望她一眼，她也会望你一眼。

天神的家谱一代一代朝下排，多得说也说不完啦。下面接着讲人的家谱。

最高最大的天神俄玛是所有天神的祖宗，也是人的祖宗，是她来到世上，生下人神玛窝(9)，开了哈尼族家谱的头。

天神俄玛来到空空的世上，生下了第二代人神玛窝，这是世上的头一个男人。玛窝的时代太远太古了，记性最好的人也记不清他是什么样子，只记得他走路不用脚，是用背走路，他和阿妈俄玛大小是一样，好像双胞胎。玛窝生下来以后，看看世上空荡荡的不好在，就生下第三代人神窝觉，然后回到天上去了。第三代先祖窝觉不像玛窝，他不嫌弃宽宽平平的大地，欢欢喜喜地在这里生养后代，所以，他的名字叫“窝觉”(10)。

先祖窝觉生下的后代名叫觉涅(11)，这是一个身上长满长毛的怪物，头不是人头是鬼头，脸不是人脸是鬼脸，所以名字叫“觉涅”。他不会说话，只会睁大两只眼睛东张西望，他也不是单单的一个，是一窝一窝地挤在一处。

觉涅先祖又生下了后代，这就是有名的涅直(12)。涅直先祖也是一窝一窝地过日子，只是涅直中有了头领。觉涅、涅直都是鬼，只是涅直有了鬼王，他们的身子像雾露一样轻，手脚像云彩一样软，风轻轻地一吹，就在天上飘过来荡过去，雨轻轻地一下，他们就在半空中摇晃，这些先祖自在是老实自在了，只是活着也像死的一样。第六代先祖叫直乌，他们比涅直好多了，会活会动了，所以他们又叫“活起来的祖先”。

第七代先祖名叫乌突，他们比直乌们又好了一截，不单会动，还会够着地蹲起一小点来了。胆子大的还会“突”地站起身子来，可惜不等站稳，又“咚”地跪在地上，他们一个个坐在地上发愣，不明白站不起来的道理。他们走路是半蹲的，两只手掌拄在两边。

第八代先祖叫做阿培(13)突玛。这代祖先比乌突们能干，站也会站，走也会走，命实在大，传说他们生过九回，死过九遍，可惜他们脑子不开窍，什么事也不会想，一样活计也干不成。

这里还要把说漏的事情讲一讲。自从天神俄玛下到人间，生下的一代代人神都能回到天上，人世和天上是通着的，祖先们爱在人世就下来住，不爱在就到三层高天上去玩，有时候呢，一天要上上下下七八回。他们是怎样上天去的？原来俄玛天神怕儿孙们认不得天上的路，砍来九山的茅草，搓成粗粗的索子，又用茅草索做成楼梯，要上天，就收上去，要下地就放下来，祖先们像山上的老猴，顺着天梯去去来来，着实热闹好玩。

第八代先祖突玛是个不动脑筋的懒人，世上的千百样事情样样要上天去问，一天上去几十回，事情还是问不清。起头天神们还肯帮忙，有事情只消上去叫一声，个个都爱来，前面站着七千个大神，后面蹲着八千个大神，事情有天大也不愁，事情有地大也不怕。但是天天问样样问，去去来来天神烦得不得了，不爱帮忙了。阿培突玛说：“亲亲的弟兄，不要嫌烦，你们还是下去一下，头疼，我背你们下去，脚疼，我抱你们下去，不要不去啊！”众神说：“下是不下去了。有事我们对你说说，你自己干去吧。”阿培突玛说：“问是会问呢，只是记不得。”众神商量了一下，说：“你记不得是因为你头太多，砍一下就好了。”原来突玛生着十个头，大神们砍掉九个，还留一个垛在突玛肩膀上：“好啦好啦，一个头记事，不会忘记啦！”阿培突玛当真比从前会记事多了。天神们怕人还来找麻烦，想个主意，抬起斧子砍断了天梯，从此人再也上不去天了。

阿培突玛生下了第九代先祖玛约(14)，玛约有了住房，凡是有洞的地方，就是她们的歇处，天阴下雨她们会进洞躲雨，野狗来撵，她们会进洞躲藏。

玛约又生下第十代先祖约涅，约涅又生下第十一代先祖涅本(15)。

这两代先祖和前面的先祖不同，约涅这一代比以前的聪明一点了，只是脑子还是塞死的，涅本就开窍了；约涅的耳朵是聋的，涅本就听见了；约涅的身子是堵着的，涅本就通了，这就是她叫“本”的道理。涅本先祖听也会听，想也会想，只是她们还是一窝挤着过日子，吃错阿妈奶头的事情也很平常。阿妈是哪个认不清，阿爸是哪个更认不得。

涅本先祖生下了第十二代先祖诗米乌(16)，阿妈是哪个，诗米乌会认了，奶头也不会吃错了。

从诗米乌数上去，足足有十一代先祖，这是人、神、鬼不分的家谱，后辈的哈尼要记清楚，这里面有天神地神，天鬼地鬼，当然也有人。自从诗米乌先祖生出来，人就归人，鬼就归鬼，神就归神，一个不再跟一个混杂了。

诗米乌后面，是第十三代先祖乌突里(17)。这辈先祖不是一窝一团地在，是一双一对地在。对这一代先祖，古歌里是这样唱的：

听啊，哈尼先祖的后代儿孙，

你们要用两个并一个的记心，

记住先祖乌突里，

他们走路是一双一双地走，

睡觉是一对一对地睡，

银打的钥匙放进金打的锁里，

男女相交再不会认错。

阿爸会认吗？

阿爸会认了。

阿妈会认吗？

阿妈会认了。

阿妈肚子大起来，

也会伸出双手把小娃接到世上来了！

听啊，先祖的儿孙，

后世的歌手，

你们要把远古的烟嘎(18)记好：

乌突里前面的先辈，

生小娃不会用手去接，

你们的小娃生在哪里？

——生在薄薄的蛋壳里。

阿妈抱过十天蛋，

蛋里才会爬出小娃，

阿妈抱过的蛋是双黄蛋，

里面爬出儿子和姑娘。

跟着先祖乌突里，又生出三辈祖先，一辈叫突里佐，一辈叫佐梅烟，一辈叫梅烟恰。这三辈人是只记女人不记男人的先祖，佐梅烟是男人的名字，意思是“女人梅烟(19)的男人”，梅烟恰是“老实会生会养的先祖”。

这三辈人就是哈尼十四、十五、十六代祖先。

高能的先祖梅烟恰生着天地一样广大的肚子，她不单是人的先祖，还是三种野物的先祖，人和野物就是从她分起的啦。她生下了四个妹妹，大姐是人祖恰乞形，二姐是所有会跑的野物的祖先优哈，三姐是所有会爬的野物的祖先优本，四姐是所有会飞的野物的祖先优贝。这里单讲恰乞形先祖的古今。

恰乞形以后的先祖排出了长长的名字，他们就是：乞形里、里波贝、波贝乌、乌合然、合然搓、搓摩于、摩于直。

摩于直又生出两个高能的姑娘，一个是赫赫有名的直塔婆(20)，一个是无所不能的直学吾。这两个姑娘把家谱分作两支，直塔婆一支的事以后慢慢再讲，现在把我们直学吾这一支的家谱排一排：直学吾、吾涂匹、匹玛得、玛得达、达佐苏、苏摩作、摩作期（摩作娘）、期米排、排乌苏、乌苏独、独策（独威）、策米、米哈、哈苏（苏厄）、苏科、科波、波自、自俄、俄牛（到了“俄牛”这一代就知道姓卢(21)了）、牛白、白合、合依、依达、达戈、戈波、波直、直云、云搓、搓墨、墨惹、惹匹、匹差、差侧、侧嘎、嘎墨、墨依、依差、差可、可直、直墨、墨洛、洛惹、惹罗、罗鹫、鹫墨。(22)

亲亲的弟兄，这就是我们的家谱啦！

【讲述者】　卢朝贵

【采录整理】　史军超搜集整理

【采集时间】　（无考）

【流传地区】　云南省·红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元阳县、红河县、金平苗族瑶族傣族自治县

【文本来源】　姚宝瑄主编：《中国各民族神话》（哈尼族、傣族），太原：书海出版社2014年版，第38—48页。

【阅读提示】　这篇神话将人的谱系追溯到神的谱系，是很多民族神话中特别是创世神话中经常使用的叙事规则。神话反映出人类由神灵崇拜到人的自觉的认知过程。但祖先崇拜并没有在人们的生活中消失。神话最后关于父子连名制家谱的表述，也从某种程度上证明了神话的生活化与神圣性。

【基本母题】　神住天上；庄严的神殿；女天神的子女；天神的产生；地神的产生；万能神；金属神；神的谱系；人的祖先

【本文编码】　《神和人的家谱》：ZCSW0268-100-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