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食失调症
我无意列出不同的饮食失调症在临床上的各类诊断标准。这些信息随处可见，要是你想找个可靠的分类细则，我推荐林恩·克里利的《饮食失调症的希望》，书中有张内容翔实且经过充分调查的列表。在此，我想探讨的是那些广为流传的关于这类疾病的谣言。
从我之前的自述中不难看出，我的问题（实际上绝大多数人的问题都是如此）其实与食物或体形无关。准确说来，我是在用挨饿、暴饮暴食和催吐来表达我的痛苦，这种方式与自我伤害有很多相似之处（见本书“只为寻求关注”一章）。
虽然我说饮食失调是21世纪“正常”女性的通病，但它并非女性专属（见本书“X染色体”一章）。统计数据显示饮食失调只是在女性中更常见而已，但直到不久前，全科医生普遍采用的饮食失调行为检查表仍是针对女性设计的。譬如以前只有出现闭经的情况，才可能被诊断为厌食症，使得男性在医学层面上根本不可能患上这种病。而且你还会发现，当男性吐露自己的心声时，他们得到的同情要少得多，这可能导致他们更不愿开口，宁愿默默忍受痛苦。
我给成人上课时，问他们什么是厌食症，经常听到有人回答：“就是有些人体重很轻，但对镜自照却始终看到一个胖子。”这前后两句都是错的。厌食症是种因心理或情感原因而引发的疾病，其主要特征是固执且严格地控制饮食和运动。
虽说患者显然很可能体重骤降，但未必骨瘦如柴。根据我的经验，相比参考患者目前有多苗条，观察患者在多长时间内掉了多少体重才是更可靠的病理指征。同时还要注意凡事总有例外——有些人天生就很瘦，但他们的心理和生活习惯都很健康。还有一些人新陈代谢缓慢，内心极度痛苦，将自己的食物摄入量限制在极低的危险水平，但外表看上去却很“健康”。
此外，以为厌食症患者自认“很胖”也是错误的观念。我参观康复中心时，遇到的许多人都很清楚自己有多瘦，他们只是觉得自己还不够瘦。要不然他们就担心倘若自己“失控”了，吃了些不该吃的东西，违背了自己制定的饮食铁则，他们将一发不可收拾，开始变胖。这并非杞人忧天，因为长时间的饥饿确实会引发对食物的痴迷和想要暴饮暴食的欲望——这是身体对卡路里摄入不足的一种补偿方式。我有个同事专门辅导学习困难的青少年，他说的一席话很有道理：“当厌食症患者说他们不能吃东西，一吃就会‘变胖’时，我们不应该回答‘不，你不会’，而应该反问‘那又怎样？’，肥胖并非穷途末路。”
我不喜欢人们经常将厌食症与贪食症混为一谈。亲身经历过这两种病症后，我可以肯定地说，它们的性质完全不同——尽管患者经常从其中一种情况发展成另一种情况。厌食症与强迫症最为相似（见本书“焦虑”一章），因为它也围绕着强迫性思维和代偿行为。贪食症则更像是染上了毒瘾或酒瘾（见本书“大麻”一章）。贪食症是种由低自尊引发的疾病，诱使患者采取行动转移注意力、自病自医和自我放纵，造成内疚感和羞耻感，最终又反过来助长了低自尊，再度陷入这一可怕的恶性循环。
患有贪食症的人多半不会很瘦。这种病刚开始时会导致体重减轻，但主要是脱水所致。我们的身体很善于适应环境随机应变，贪食症患者的内脏在进食后很快就能储存大量卡路里，因为它们知道紧接着就会被催吐。英国最大的饮食失调症慈善机构比特（Beat）表示，大多数贪食症患者要么体质指数“正常”，要么略微偏重。这一点在过去很成问题，因为全科医生若怀疑病人患有饮食失调症，第一反应往往是给病人称重。
每当有人把肥胖等同于饮食失调或是在说到饮食失调时只字不提肥胖，我就气不打一处来。出于某些不便深究的原因（因为它会让我们见识到人性中一些令人难以接受的东西），人们看到一个很瘦的人会心生同情，而一个超级大胖子只会引发相反的情绪。一些人无法理解那种既不为解馋也不为果腹，只是不情不愿地往肠胃里填塞大量工业化食物的行为。这种行为本不合逻辑，因此十之八九是由某种情绪上的不适所致。我们常常以为贪婪和缺乏所谓的意志力就是唯一的诱因。
我在工作中接触到的青少年，不知怎的都认为不论他们的身体好不好看，热爱自己的身体都很“危险”。因为如此一来，他们势必会瘫在沙发上吞下大量脂肪。我不得不跟他们解释说，自爱的人更可能照顾好自己的身体，一如爱车之人绝对会给车用上好的燃料。
我现在明白了，我过去的严重超重其实是种防御机制。我想用厚厚的脂肪把自己保护起来，将“真正”的自我藏匿起来。如今，我之所以略微有些偏胖，是因我与生俱来的基因和这几年反反复复的病情严重破坏了我的新陈代谢（借用艾迪·伊扎德[32]一言，“只是看到一片生菜”就足以令我崩溃了）。
当然，我并不是说所有超重的人都患有饮食失调症，否则也太蠢了。人类，特别是女性，生来就体态多样、胖瘦不一，无论身材如何都可能相当健康。毕竟，健康是一种生活方式，不是一种外表。
不过，有一个学派认为现代社会人人都患有饮食失调症，或者至少有某种进食障碍。几年前，我听了苏茜·奥巴赫在议会所做的演讲，她的著作《肥胖是女权问题》极具开创性（在我看来她就是货真价实的没穿斗篷的英雄）。她在演讲中说，30年前，她刚开始做心理治疗师时，如果有人走进她的办公室说要彻底断食，她会当即宣布他患有严重的饮食失调症，必须接受治疗。而如今，这是油管和照片墙上无数提倡“清洁饮食”的大师（顺带一提，这些人并没有营养学方面的资质）都在鼓吹的减肥方法。
结果又催生了“健康食品强迫症”的出现，这个术语是被媒体普及开来的，指的是自相矛盾地对“健康”饮食抱有不健康的痴迷。健康食品强迫症与厌食症息息相关。过去的厌食症患者会突然开始提倡素食主义，并非出于什么正经的政治或道德立场，而是为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不再摄入某些食物。现代社会对“清洁饮食”和“无麸质饮食”[33]的广泛接受，也让早期的厌食症患者更容易将自己的限食行为正常化，藏叶于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