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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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食物关系失调的简史

14岁那年,我的数学老师是位可爱的老太太,长着一张和蔼可亲的圆脸,名叫伍利夫人。她跟我说,我要升入快班了。她说这学期我的数学有很大的进步。我看得出来她很高兴,但我似乎无法领会她的话,无法把它与我内心的情感联系起来。我们之间仿佛有一堵无形的墙,什么也看不清。我感觉不到应有的快乐,一无所感(除了冷)。

我展现出新的数学才能是有原因的,我每天无时无刻不在心算。我不断地计算卡路里,计算要消耗掉我所吃下去的东西需要多少体力活动,计算为了弥补今天的“放任”,明天必须要限制多少卡路里摄入。我不相信自己算准了结果,然而对我来说又务必要保证计算结果百分百准确。所以,一旦我完成了对每日摄入和消耗的热量的估算,就会从头开始验算。如此日复一日,没完没了。虽然枯燥透顶,但我似乎就是停不下来。我的大脑就像台滚筒式烘干机,一遍又一遍地旋转着这些数字,直到我精疲力竭,实在算不动了。然后,我就上床躺几个小时,听着我的肚子咕噜作响地抗议,一面累得无法思考,一面却又饿得无法入睡。

虽然我的数学成绩因此而受益,但其他学科的成绩都一落千丈。我无法集中精力,喜怒无常,在课堂上说些冷嘲热讽的话,搞得我的年级组长错愕不已。她拖我去面谈,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说这太不像我了。我跟她说是因为我开始来例假了,荷尔蒙作祟。这是谎话。我同年级的其他女生都“来了”,但我自己的性成熟还没顾得上我。

我似乎无法抓住和锁定自己的想法,脑袋里好像装满了棉絮。我只是努力地活过每一天——是活着,不是生活。每天晚上,一旦我断断续续地进入似睡非睡的状态时,就会梦到食物。我在自己的潜意识里,尽情地享用被禁止的食物。我惊慌失措地醒来,大汗淋漓,而后又长舒一口气。我没有屈服。我把手伸进羽绒被里,摸摸自己身上那些让我安心的骨头,它们告诉我,我还控制得住自己。

一天,我手里攥着一枚十便士的硬币,在门廊里排队等着用付费电话。戏剧老师麦克里尔夫人刚告诉我们今晚要排练,我得跟我妈说一声。我们今年要在学校里上演《国王与我》,我没分到什么重要的角色。我混在合唱队里,扮演一个无名的“暹罗姑娘”。我这样的人演不了主角,演员掌控全场,我只能据守自己的大脑。

露西是个高挑自信的女孩,身材和我差不多,一头浓密的卷发光彩照人,脸上有少许雀斑,气质不俗。她刚打完电话,转身顺着队列往回走,仿佛在检阅我们。我们都有点怕她,我不由缩了缩身子。她突然毫无预兆地用手指着我,颐指气使地喊道:“娜塔莎,你给我长胖点成吗?”她可没安好心。我看得出来她觉得我是想“出风头”,我在心里怒吼着“去你妈的”。

然而几个月后的一天,我却开始大吃特吃。我和父母一道去参加一个烧烤会——好像是什么援助派对(当时我已没有心力去注意这些细枝末节了)。我妈一个朋友的女儿也在那儿。她比我小一岁,正和她学校里的同学聚在一处。她看起来就像用软件精修过一样,美得犹如一个传说。

妈妈们把我们推到一起,硬让我们一起玩,好像我们仍只有五岁似的。她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把我扫视了一遍,那眼神我称之为“埃塞克斯式[30]的打量”。而后她一言不发,转身又去找她学校里的那些朋友了。他们立刻兴奋起来,她显然是这帮人的主心骨。她回身朝我看来,他们在谈论我。我一声不响地溜开去找大人们了。

我父母生意上的一群熟人正说到我妈朋友的女儿,他们说的话我虽不全懂,但也知道那些话并不合适。他们已经40多岁了,她才14岁。他们显然喝醉了,一个个手里攥着渗着水汽的冰啤酒,抵在他们凸出的肚腩上。说话时,口水几乎都要流出来了。带头口不择言的那人注意到了我的存在,他望向我,苍白而颤抖的脸颊上挂着一丝微笑。他的嘴角在笑,眼底却没有丝毫笑意。他也给了我一个“埃塞克斯式的打量”。我内心深处警铃大作。我知道那饶有兴致的眼神是什么意思。我跑到自助餐台前,开始拼命往嘴里塞食物。此后两年,我一直没能停下来。

17岁那年,我最好的朋友卡兹来我家玩。这是我俩各自远走他乡去上大学之前的最后一面——我要去阿伯里斯特威斯,她要去爱丁堡。我俩坐在卧室的地板上,无缘无故地狂笑,这正是我们合得来的地方。

我突然感到再不吃点东西,就会根本无法集中精力了。如今我大概每半个小时就会产生一次这种感觉。我问她要不要在回去的路上一起去吃点炸鱼薯条。薯条店离我家有20分钟路程,我顶着酷暑备受煎熬。我那条又黑又厚的喇叭裤太难受了,害得我汗流不止,不断让卡兹走慢点等等我。

我吃起东西来狼吞虎咽,面无表情地把沾满油脂的土豆和面糊用叉子塞进嘴里。我无法腾出注意力来听卡兹说话,但会在我觉得适当的时候差不离地应个声。我们吃完后,我回到了凉爽的卧室,拉上窗帘,去了厕所。

自记事起,我每天都会在那里重复数次同样的仪式。我撩起上衣,踮着脚尖,对着镜子看自己的肚子。我的肚子今天怎么样了?它究竟是变平了还是变凸了,左右着我的心情。我的生活基本上全围绕着我的小腹在转。在我的想象中,我能看见自己刚刚吃下去的食物正堆在我的肚子里。不知怎的,我突然有种冲动要把它们取出来。它们让我觉得污浊、沉重和不洁。我对着马桶,弯下了身子。

22岁那年,我正等着我的学位证书寄来。我在读书的间隙接了一些模特的工作。我总算达到了人人都向往的美丽标准。其他女性会在街上拦住我,问我是如何保持身材的。真相我说不出口,所以我就说是“练瑜伽”。我注意到我说话时,有几个人因为我喷出的气息微微后退了一步。我的五脏六腑已经开始腐烂了。

我在和一个著名的音乐人交往。周末,他会开着奥迪TT来接我,带我流连伦敦的各大夜店。我只需打扮得漂漂亮亮,挽着他的手臂就好。我从不开口说话,只一个劲儿地喝下推到我跟前来的香槟。玩得差不多了,他就会把我安置在一家便宜的酒店,然后赶赴下一个派对。要是我“走运”的话,他会在凌晨回来和我上床。不过通常我都是独自醒来,不得不弄清自己身在何处,该如何回家。

一切似乎都事与愿违。根据“埃塞克斯”在我心中刻下的标准,我已经实现了我想要的一切。我看起来“很正点”。在外人眼中,我的生活似乎多少还有些迷人。但我却空虚至极,甚至记不起上次体会到真情实感是在什么时候。

我父母几个从乡下来的朋友都聚在我家的厨房里,我则一直在大门口等邮递员。漫长的等待之后,我终于听到门前的小路上传来了脚步声。打开信箱,一封盖有威尔士大学官方邮戳的信函飘落到地垫上。我浑身颤抖。我们大学的学分系统是累进制,所以第三学年[31]的分数比大一刚进校的分数更重要。这个制度的本意是为鼓励进步,但对我来说,这意味着我可以在考前的几个晚上通过临时抱佛脚,来挽救我三年来的呕吐和烂醉。

我撕开信封。我合格了,不仅如此,还是优秀。我默默感谢自己在时间紧迫的情况下记性还不错,但内心深处我很清楚这并不等于聪明。我走进厨房告诉大家这个好消息,我父母的朋友转过来对我说:“噢,娜塔莎,你一定很自豪吧!你实在太瘦了!”

我恨她,恨我们身处的世界。最重要的是,我恨我自己。

时至今日,我36岁了。我寻到了女权主义,每天用它来提醒自己,我的价值并不取决于我的外表和性吸引力。我必须经常这样做,因为无论我走到哪儿,似乎都被截然相反的图像和信息轰炸。体格上,我又回到了小时候的样子——异常之高,身强体壮,体重中等偏胖。这就是我与生俱来的样子。我尽量吃得营养,但偶尔也会被大量相互矛盾的信息弄糊涂。有时,我发现自己在需要安慰时,仍会伸手摸摸自己的锁骨或髋骨。我知道这样不对。吃下那些只为享受口腹之欲而不为果腹的食物,我仍会觉得愧疚。我知道这也不对。

我遭遇过性侵犯,至今仍觉得难以启齿。现在我知道这段经历妨碍了我欣赏和赞美自己的身体。有时,我对我的生理自我很自信,觉得自己看起来美极了。还有些时候,我疯狂审视自己的“缺陷”,商店里的每一扇橱窗都让我心烦意乱。如果我一整天都不曾因食物或外表产生过一丝一毫的内心冲突,在我看来,就是个巨大的胜利。我所知道的真相与我内心的感受总是有所龃龉。

尽管我如今的这些情况仍有很多不自然的地方,但我依旧认为自己已经从饮食失调中康复了。个中原因可能令人不悦,但经验告诉我,按照21世纪的标准,我现在已经“正常”了。与食物相关的罪恶感和羞耻感、时常闪现的对身体形态的自我憎恶,乃至性侵,这一切都是2017年女性生活中稀松平常的一部分。这是我决心要改变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