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春早晨,初升的太阳还在云团背后躲闪,寒风尖锐地从脸上划过。春山村的村口红旗招展,锣鼓喧腾,大路两旁挤满了人,春山小学秧歌队也在其中。他们正在欢迎即将到来的上海知识青年。
乡村简易公路坑坑洼洼,布满一个个小坑,积在坑里的雨水,结了一层薄冰,像呵了热气的玻璃泛出乳白色。年龄和个头都最小的三年级学生王力亮,走在秧歌队的最前面,红绸带在肚子前的棉袄上绑了一个蝴蝶结,双手抓住长长的红绸带两头,上下左右交叉挥舞,双脚踩着十字舞步。王力亮一边扭秧歌,一边去踩小坑上那层乳白色的薄冰。脚踏冰块发出的嘎嘎声,和锣鼓咚咚锵的声音,奇妙地汇合在一起,平添了不少乐趣。但并不是每一次舞步都能够跟结冰的坑儿巧遇,为了踩到冰块,王力亮会左右摇摆地偏离队伍,甚至后退踩到王力婉的脚。身后王力婉的埋怨和叫骂声,伴随着高音喇叭的喊叫声:排头兵注意,排头兵注意,不得乱扭,保持队形!不得乱扭,保持队形!王力亮闻声赶紧收住脚,眼看一个又一个小坑上的冰块从脚下错过,心里懊恼不已。
锣鼓声还在咚锵咚咚锵地响着,王力亮双手挥动红绸带,颠簸着往前跳去,偏大的解放鞋要掉下来的感觉,系棉裤的白纱布绷带也越来越不管用了,已经卷过两卷的棉裤腿在潮湿的地面上拖扫。挤在公路两旁瞧热闹的社员好像都在冲自己笑,不知是赞许还是嘲笑,王力亮强打起精神继续前行。他盼着锣鼓声赶紧停下来,自己就可以抽空把裤带和鞋带紧一紧。但不知疲倦的锣鼓声,一阵高过一阵,并没有停歇的意思。
突然,背后传来尖锐的喊叫:“王力亮!你耳朵聋了吧?还跳!跳得好看啊?!”王力亮停下来回头一看,姐姐王力婉正在龇牙咧嘴朝他高声咒骂。尽管锣鼓还在响,但秧歌队所有的人都停在路边的一块空地上,只有他一人拖着鞋子和棉裤,扭动腰肢,踩着十字舞步,滑稽地跳着,身后几十米之内空无一人。他顿时有一种赤裸裸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感觉,羞得满脸通红。站在路边的人都露出诡秘的表情,包括打横幅标语的同班同学兼邻居马欢笑。
寒风从短棉袄和肚皮之间吹进来,王力亮打了个寒战,提着往下溜的棉裤,往秧歌队伍中走。担任欢迎知识青年到农村插队落户活动总指挥的,是春山小学体育老师帅东华。他恶狠狠地对王力亮说:“后面人都停下来了,没听见吗?长两只耳朵干什么,赶苍蝇啊?耳朵塞了糠啊?”帅老师骂人的时候,腮帮子上的咬肌高高突起,一边一块疙瘩肉,凶狠有力,令人胆战心惊。帅老师原名帅福生,后改名帅东华。他以善于骂人而著称,一旦开口,他就难以自控,满嘴喷着唾沫星子,目光中充满杀气。
通往县城的公路跟平时一样,空空荡荡地没有动静,无比寂寞。大路蜿蜒向前伸去,由黄色变成灰白,跟白云融为一体。眼看快到正午。突然听到有人喊,来啦,来啦!几个小黑点从远处飘来,像从云雾中钻出来一样,像从天上掉下来似的。只见一小几大数辆汽车,排着长阵,缓缓驶近,这条很少有汽车出现的乡村公路上,顿时开了锅,伴随着阵阵惊呼声。帅老师一挥手,锣鼓急促响起,咚咚锵,咚咚锵,咚锵咚锵咚咚锵。秧歌队在路中间跳起来,不再前行,而是原地踏步地跳。车队前面是一辆草绿色的军用吉普,司机边上坐着一位好几层下巴的胖子。后面跟着三辆解放牌大卡车,挤满了年轻的男女和他们的行李,车身两边的铁架和木板上,挂着红布条幅,“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滚一身泥巴,炼一颗红心”“农村是座大学校,贫下中农是老师”。
负责举横幅的马欢笑和另一位同学张着大嘴看傻了,红布都快要拖到地上。帅东华大吼一声:“马欢笑,你们张着嘴干什么?你的横幅呢?举起手来!”马欢笑吓得一抖,赶紧收拢嘴巴,高举双手擎起横幅,上面写着“贫下中农欢迎上海知青”,边上还有几个小字“春山小学宣”。
春山公社革命委员会主任徐水根看着红布横幅,心里有了想法:明明是我让你们小学代表公社搞接待,为什么不写“春山公社宣”?你小学“宣”什么狗屁!徐水根正在恼怒,吉普车上的胖子下了车,老远就伸出双手奔了过来。他紧紧握住徐水根的手,使劲地上下摇晃,下巴上的肉也跟着晃动。徐水根连忙从恼怒中回过神来,赶紧用蹩脚的普通话说:“欢迎欢迎,刘主任辛苦了,您还亲自押送啊?”湖滨县革命委员会副主任兼“五七大军办公室”主任刘登革笑着说:“欢送,欢送,哈哈哈哈,第一批上海下放知青嘛,我必须亲自把他们送到你手上。”刘主任将一份花名册交到徐水根手上说:“我们县接受了五十八个知青,全部都安置在你们公社。你们这里的条件,更加适合锻炼知识青年吃苦耐劳、艰苦朴素,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徐主任,你任重道远啊。你验收一下吧,个个都完好无损,出了问题我可要找你的麻烦啊。”徐水根说:“刘主任放心,名额早就分到了生产大队,欢迎仪式结束后,我就让大队长把他们领走。”刘主任朝卡车那边一挥手,三辆卡车上的男孩和女孩呼啦一下全都跳下了车,迅速在路边排成方阵,动作麻利得像军人。他们年龄大约十六七岁,十七八岁,却一个个跟大人一样严肃,仔细看,还是有难以掩饰的稚气。
这边帅老师手一挥,锣鼓就停了。他也让二十几位同学五人一行排成小方阵,启动拉歌仪式,自己亲自担任指挥,唱起了革命歌曲。刘登革主任听到歌声,朝知青方阵那边示意,知青方阵中马上走出一位女孩。只见女孩扎着一对齐肩小辫,灰色双排扣列宁装上衣,米黄色细腿九分长裤,黑色丁字皮鞋,腰里系着一条咖啡色人造革军用皮带,皮肤白净,忽闪着大眼睛,嘴角紧绷,表情异常严肃。跟着女孩走出队列的,是一位长发齐眉的瘦高个儿男孩,眼神有些含混迷离,穿一件蓝灰色劳动布工装上衣,脚蹬白色回力鞋,肩上背着一架手风琴。男孩甩了一下头发,肩膀一耸,右臂向外缓缓地伸展,哆咪嗦哆,哆嗦咪哆,长方形手风琴拉成了圆弧形。女孩双手往上一举,嘈杂的方阵立刻静悄悄,清亮的声音从女孩嗓子里飘出来:“我们共产党人,一、二!”其他人就跟着齐声高唱起来。唱到最后“生根!开花!”几个字时,伴随着女孩的右手从右上方朝自己胸前一收,声音和动作同时结束,整齐干脆有力,让王力亮大开眼界。人家不说“预备,唱”,人家说“一、二”!多新鲜,像解放军战士一样。人家指挥的时候,胳膊比画得又有力又漂亮,而帅老师的指挥,只有力,不漂亮,手臂僵硬像两根搅屎棍。王力亮这样想着,开始有点俯视帅老师的感觉。
王力亮还在想心思,被王力婉一掌推了个趔趄。王力婉气呼呼地说:“你又在发呆,等一下又要丢丑!”欢迎的锣鼓已经敲起来,队伍开始缓慢地朝公社办公楼方向移动。前面走着上海知青方阵,都背着行囊,胸前斜挎着黄色帆布书包,模仿军人走路的姿势。一位留着小分头的高个儿男孩举着红旗走在方阵前排,刘主任和徐水根走在红旗的两边,指挥唱歌的女孩和拉手风琴的男孩紧随其后。锣鼓队和秧歌队跟在知青方阵后面,但被挤到路中间凑热闹的群众隔断,已经不像欢迎队伍的一部分,跟不断插进来的人混在一起。
公社秘书季卫东不断地朝群众示意,让他们鼓掌,但掌声一直不够热烈。大家没有注意到季卫东在做手势、使眼色,他们看“西洋景”看呆了。惊奇的妇女们嘴巴里发出啧啧啧啧的赞叹声,嘈杂的议论声压住了稀稀拉拉的掌声,季卫东急了,突然跳到公路中间,涨红着脸振臂一呼:“热烈欢迎上海知青!”“响应伟大领袖的号召,扎根农村干革命!”“消灭帝修反,解放全人类!”围观群众跟着呼喊起来。
秧歌队的人越来越少,都偷偷地溜回家去了,王力亮还在坚持。他一边扭秧歌,一边朝人群挤眉弄眼做鬼脸。突然,王力亮吓得收回表情,因为父亲王毅华出现在人群中,穿一件醒目的白大褂,戴着近视眼镜,嘴唇紧绷,四处张望。父亲王毅华是公社医院老院长,如今正“靠边站”。他受医院临时负责人、护士李瑰芬指派,担任这次活动的医疗保健工作。他背着一只棕色牛皮药箱在巡逻,长方形药箱前面深红色圆圈正中,白色十字架显得特别威严。王毅华用警惕的目光扫视人群,随时准备抢救那些因过分激动而晕倒的人。王毅华发现季卫东站在路边,嘴唇发白,双手颤抖,便过去打招呼:“季秘书,没事吧?”“没事,王医生,我有点激动。”王毅华从药箱里拿出一个小瓶塞在季卫东手里说:“这个药现在就可以吞几颗,有病治病,没病安神。”
王毅华背起药箱往队伍前面赶去,突然又折回来,走到王力亮身边说:“人家吃完中饭就下乡去,你也跟着下乡去?去吧去吧,不要回来!”说完转身走了。王力亮的确打算继续送知青一程,把指挥唱歌的女孩、扛大旗的高个儿大哥哥,还有那个拉手风琴的男孩,送到他们落户的乡下去。王力亮继续扭着秧歌往公社方向去。王力婉突然在后面大喊起来:“王力亮,你还跳!爸爸说‘不要回来’,就是叫我们不要再跟着,赶紧回家,你没听见啊!拖着鼻涕跳得很好看是吧?!”整个上午,王力婉都在对王力亮大喊大叫,颐指气使,盛气凌人,王力亮忍耐她很久了,此刻他突然大声喊叫起来:“芦花鸡,要回家你回啊,管我干什么!”芦花鸡是王力婉的绰号,她有一条裙子花纹很像芦花鸡的花纹,而且整天唧唧喳喳的,父亲说她的声音像母鸡下蛋后邀功的叫唤声。王力婉听到王力亮当众叫她的绰号,哇的一声就哭起来了,一边哭一边往家里跑。
知青队伍已经走进了公社食堂。王力亮还站在路边,心里充满快意,王力婉喜欢当众耍威风,其实跟反动派一样,是纸老虎。季卫东走过来对王力亮说:“你想不想跟着下乡去啊?”王力亮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季卫东说:“跟着我走,你父亲就不会打你骂你。”
季卫东有一个爱好,没事喜欢到医院开药吃。在医术上,他原本就不信任有历史问题的名医马约伯,而是更信任院长王毅华,所以成了王力亮家常客。如今王院长“靠边站”了,马约伯的妻子、护士李瑰芬执掌医院,李瑰芬又不懂得治病,弄得季秘书不知所措。李瑰芬名义上是负责人,召集大家开开会,念念报,管一些杂事,业务上还得靠王毅华。只是季秘书再也不便到王毅华家串门。但他对王力亮还是很友善。季卫东二十六七岁,县师范毕业之后,分配到春山公社当秘书,是公社里的“大秀才”,本事很大。别人写大字报,是写好了再往墙上贴,他写大字报,是先将白纸贴在墙上,然后站在墙边,拿起毛笔直接往墙上写。每次写大字报,身后都跟着一群人,拿纸的,端墨的,提糨糊的,围观的,喝彩的,阵仗很大。季卫东在大字报上的署名也很古怪,什么“长枕戈”啊,“农奴戟”啊,还有“千钧棒”“射天狼”,这些古怪的名字,让王力亮感到既刺激又害怕。
季卫东领着王力亮走进由礼堂改成的临时餐厅,里面摆着十几张大圆桌。公社领导陪着刘主任和知青们在吃饭。季卫东举目四望,好像在找座位。有人用普通话喊:“季秘书,这里有位子。”公社广播站的播音员徐芳兵,正朝季卫东这边挥手。季卫东说:“好的,芳兵同志,我马上过来。”徐芳兵是徐水根的侄女,曾经在湖滨县中学读书,两年前学校停课闹革命,她便回乡务农,因为有文化,又会说普通话,被安排担任公社广播员。她芳龄二十,尚未婚配,这在他们老家徐坊村,算是老大难了,但在公社里工作,则另当别论,所以她整天唱啊跳的,充满了革命乐观主义精神。徐芳兵不大愿意说本地土话。在公社机关里,除了叔叔徐水根,遇到其他人,她一律用普通话聊天。
徐芳兵用花手绢在后面扎住短发,远看后脑勺多出一个把儿,脑袋像熬中药的瓦罐。草绿色军装里面是红色鸡心领毛衣,带暗花纹的浅色衬衫的尖领,翻在军装领子的外面。她长得眉清目秀,皮肤白净,都说她像大城市里的人,加上又是徐主任的侄女,很少有人敢追求她。季卫东钟情于徐芳兵,但不知道徐主任的想法,心里忌惮,不便公开,表面上只能跟徐芳兵维系着同事关系。反正每天都能跟徐芳兵见面,经常在一起聊天,谈谈学习的体会。徐水根主任也让季卫东多帮助自己的侄女学文化。季卫东觉得这样很好,没有谈恋爱也跟谈恋爱差不多,并没有多强大的竞争对手,所以就耐心等待瓜熟蒂落。
徐芳兵第一次注意到季卫东是两年前的事,那天,季卫东正站在公社办公楼外,直接往墙上写大字报。只见季卫东挥舞着毛笔,行草写得特别漂亮:“口蜜腹剑野心狼——批倒批臭刘传仁”。刘传仁是前任公社党委书记兼社长,后来被打倒了,现在“靠边站”,在离公社最远的一个大队下面的村子里监督劳动。季卫东身后跟着好几个帮手,围观群众站在旁边喝彩。季卫东长得不起眼,但在写大字报的时候,却显出了大将风度,形象似乎高大起来了。从那以后,徐芳兵就经常想起季卫东,尽管跟她想象中的男人相比还有距离,个头小,眉目不清,但季卫东的确是自己目光所及最有才华的,又是吃商品粮的公家人。如果他能够主动地、勇敢地发起进攻,自己也不是不可以缴械投降。无奈季卫东迟迟不肯发起冲锋,似乎没有什么战斗力,一直躲躲闪闪、鬼鬼祟祟、暧昧不明,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季卫东在徐芳兵边上坐下,拦住正在端菜的炊事员游师傅,吩咐他多送点饭菜过来。还专门给芳兵要了一盘她最爱吃的油炸小泥鳅。
徐芳兵说:“我见你在东张西望找位子。为什么不到那边主桌去坐啊?”
季卫东说:“徐主任是叫我去那边坐,我觉得有徐主任陪着就行,就不去凑热闹。还是在这里自在,咱们边吃边聊。”
徐芳兵说:“那些上海女孩,真洋气啊,白得像瓷器人,衣服也好看。为什么她们的头发丝又细又软?我的头发丝又粗又硬,真恨不得把我的头发剪掉。”
季卫东说:“你的头发粗吗?没看出来。漂亮衣服可以买到的。长得白净也是会变的。劳动改造人哪,她们就是来锻炼改造的嘛,要不了多久,她们就会晒成小黑人了。”
听了季卫东的话,徐芳兵很开心。她用不着下地干活晒太阳,所以不用担心会晒黑。她问季卫东:“等一会儿你还要送他们下乡吧?你去哪个大队?”
季卫东说:“知识青年分到了十个生产大队,吃完饭就要跟大队长下乡去,我们不用管。我们另外精心挑选了十八个知青,直接送到横山那边的春山岭林场,我去送这十八个知青。你先写一条欢迎知青的简讯,广播一下,详细的消息稿我晚上回来再写。”
徐芳兵说:“好的,下午第一次新闻时间就播。春山岭林场在哪里?我还没去过呢。”
季卫东说:“那个地方比较偏僻,在我们公社跟隔壁砚坑公社交界的武山上,属于横山大队的范围。我也只去过一次,刚成立不久,房子还没盖起来,不过,本地员工和本县知青已经去了一批打前站的,搭了一些茅棚。接下来就要开始基建。一切都得靠他们自己去建设,白手起家闹革命,那才叫典型和样板呢!”
王力亮突然插嘴说:“我大哥就是那个林场的。我跟我父亲送他去的。”
季卫东说:“这是王医生的小儿子。他大哥王力熊是第一批到春山岭的本地知青。”
外面响起集合的哨声。季卫东领着王力亮来到办公楼前操场上,把他交给帅东华老师,说让他加入去春山岭的锣鼓队。帅老师笑着答应季秘书,转过脸对王力亮说:“大鼓小鼓,大锣小锣,大镲小镲,都有人了,你想打什么?”王力亮说他想打大鼓,帅老师眼一瞪说:“什么?人没鼓高,还想打大鼓!大鼓是你打的吗?大鼓是锣鼓队的指挥,你来指挥啊?”王力亮吓得不敢说话了。帅老师塞给他一个饭碗大的小铜锣。王力亮觉得,有锣打就不错。在锣鼓队的声音中,除了他自己,谁也听不见小锣的声音,但他很起劲地敲打着。
春山村离春山岭林场大约十五六里路程。先要沿着简易公路和机耕道,走大约十里地,然后翻过茶山坳豁口,再往西走四五里山路就到了。徐水根主任要派拖拉机把知识青年送到茶山坳下面的公路边,下车后再步行,路程不多。可是,春山岭林场负责人彭击修婉言拒绝了徐水根主任的方案。他对刘主任和徐水根说:“刘主任,徐主任,我们不需要拖拉机,我们可以行军过去。红军长征二万五千里,爬雪山过草地,抛头颅洒热血,为革命吃尽苦头,我们走这点路算得了什么!”
彭击修穿着草绿色军装,腰间扎着酱色塑料军用皮带,斜挎一个印有“为人民服务”五个红漆字样的黄帆布书包,大约二十七八岁的样子,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大一些,两片向外凸起的厚嘴唇,给人一种憨厚的感觉,眼神里却流露出一丝难以觉察的精明。他是土生土长的春山人,在家排行老三,大哥彭孟修,二哥彭仲修。前两年,他嫌自己的名字有封建气息,便改名“彭击修”,意思就是“打击修正主义”。不过,家里人,村里人,所有老熟人,还是习惯称他“季修”或者“老三”。父亲彭健懿,辛亥年生人,读过几年私塾,他希望三个儿子有“修治齐平”的理想,至少要做有修养的人。无奈老大和老二都不爱读书,好不容易熬到了小学毕业,打死也不肯上学。彭健懿便把希望寄托在自己最疼爱的小儿子身上。彭击修是三兄弟中唯一愿意读书的,老师夸他作文写得好。他立志要成为“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可是中考成绩不理想,没考上县里唯一的高级中学,只好进了黄埠区的农业中学“黄埠农中”,学了些珠算、簿记、应用文、氮磷钾之类的知识技能,毕业回乡后又去参军,在部队里待了两年,担任过侦查班班长。退伍后回乡务农,兼职担任春山大队的基干民兵连连长,偶尔会被公社武装部长兼治保主任殷贵生请过去,帮忙训练一下基干民兵。
父亲彭健懿很不满意,说我家季修,读了十几年书,当了两年兵,不奢望什么功名,可也不应该回家扛锄头啊!每每想起,便唉声叹气。彭击修对父亲的想法不以为然,他说,扛锄头怎么了?劳动光荣!话虽如此,但干农活儿是很累的,犁地耙田、挑粪担水,几年下来,人也磨老了,年轻时那点理想和激情,慢慢被扁担磨得没有了踪影。1966年下半年,彭击修自作主张地脱离了农业生产战线,没事就往公社里跑,开始是给季秘书帮忙,刻钢板、印文件、提糨糊桶,后来又认识了革委会主任徐水根。有一阵,传说彭击修要进公社革命委员会,但一直没有动静,最终不了了之,他只好重返农业生产第一线。
彭击修为人乖巧,又有文化,给公社主任徐水根留下不错的印象。徐水根一度还想撮合他跟自己的侄女徐芳兵。彭击修看出来了,便极力讨好徐芳兵,托复员的福建战友买龙眼,托上海的战友买外套。徐芳兵只是在收到礼物的时候冲他笑一下,其余时间一概不理。彭击修感到有些委屈,有点郁闷,便每天晚上坐在徐芳兵窗户对面的小树林里拉二胡,自拉自唱,唱完《八角楼的灯光》,接着唱《亚非拉人民要解放》。吵得徐芳兵失眠,便告到徐水根那里。徐水根对彭击修说:“小彭啊,唱革命歌曲当然很好,但也不能影响革命群众睡觉啊,芳兵每天早晨四五点就要起床播音呢,你可以到公社后面的小山上去唱嘛。”彭击修听了很受伤,他还以为自己的歌声很动听,以为徐芳兵很爱听,没想到人家嫌弃他。说到底,徐芳兵看不上彭击修的农民身份。徐芳兵说,连个县中都考不上,也叫有文化?
彭击修感到前途渺茫,便听从姐姐彭秀枝的劝说,跟姐夫的本家堂妹游仙桃订了婚。游仙桃的家庭出身是上中农,但在游家坳算是个美人。彭击修原本打算自暴自弃,跟游仙桃结婚生子,在家耕田种地,混日子拉倒。他还把自己心爱的书堆在院子里,一把火烧了。没想到书刚烧完,徐水根主任就通知他去新成立的社办林场工作,并担任春山岭林场负责人,成了公家的人。彭击修给父母一笔钱,让他们准备些酒菜,把两对哥嫂和侄儿还有姐姐和姐夫全部叫到一起,设宴庆贺。彭击修对彭秀枝说:“姐啊,你回去,跟游仙桃说,我们订婚那件事情不算数,我要重新来过。”说完,端起一大碗白酒,一饮而尽,然后趴在桌上哭起来。母亲过来摸着他的头说:“儿啊,莫哭,总算熬到头,不再吃农业粮。”说完也跟着老泪纵横。父亲彭健懿听说儿子要悔婚,张嘴便要开骂,说社会地位变了,诚实守信的品德怎能变?但一看彭击修醉倒在桌边,老伴又在边上啼哭,只好暂时忍住。
徐水根主任看着站在知青队伍排头的彭击修,听到他的豪言壮语,走过去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说:“很好!击修同志,这支队伍就交给你,准备出发吧!”彭击修走到队伍前面,用含混不清的普通话喊起了口令:“立儿(立正)!”“蓑衣(稍息)!”这是彭击修从部队学来的通行的时髦喊法。站在边上瞧热闹的理发匠何师傅说:“彭老三在喊什么鬼啊?口里像含了烧熟的萝卜,哩哩啰啰,谁听得懂!”奇怪的是,十八个上海知青好像都听懂了,彭击修喊“立儿”,他们双脚并拢,昂首挺胸。彭击修喊“蓑衣”,他们就往前伸右腿,双肩往下沉。
王力亮的目光在十八个人的脸上扫过,他在寻找给自己留下深刻印象的几个人,有指挥唱歌的穿列宁装漂亮姐姐,有扛大旗的高个儿男孩,唯独不见拉手风琴的长发男孩。他为什么不在这十八个人当中?他被分到哪个生产大队去了?王力亮又仔细察看了一遍,真的不见他的身影。他急着向季卫东打听,季卫东也不知道。王力亮很失落。他暗下决心,一定要找到那位拉手风琴的大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