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东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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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从刚刚替陈祁包扎好了手上的伤口。他坐在太师椅上,用布带吊着受伤的右手,左手托着下巴,满脸郁结与不安。他搞不清楚,究竟是谁横插了一杠进来,搅黄了他的好事,对方是什么来头和底细,他一点儿头绪都没有。为了弄清事实,陈祁备了厚礼专程去面见孙师长,向他探听消息。孙师长一脸忧虑的样子,沉默了半晌才很不情愿地吐出了几个字:东江游击队。一听这名字,陈祁立马像是被电击了一下似的,浑身颤抖起来。

郭趸和鬼手受的都不是致命伤,经过治疗,两人最终都恢复了健康。西岭村的人发现,当晚那些恩人给他们留下的药物对伤口的愈合特别管用,快速地治愈了不少的伤员。

郭趸痊愈了,但赵翠的病情却日见严重了,她现在就连身边的亲人、熟人都认不出来了。偷袭双耳寨的当晚,出门前,郭趸抓着赵翠的手,告诉她,他要去解救顺女,要把顺女带回到她的身边。已经是半痴半呆的赵翠,用失神的目光望着郭趸,似懂非懂、似是而非地点了点头。当胜叔带着人马回来时,赵翠就站在村头那块巨石下,用呆滞而略带期待的眼神看着回来的队伍,仿佛在寻找什么,当她看到被人抬回来的、躺在担架上的郭趸时,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但马上又恢复了平静,失望地转身离去。

赵翠的病情愈重,郭趸就越发感到内疚和惭愧。他觉得,赵翠的不幸,完全是因他而起!如果不能把顺女带回到赵翠身边,他这一辈子都将不得安心。

再说顺女。那天,她被掳到山寨后,陈祁命高个子土匪把她带到一名土匪婆子的住处,交给这位土匪婆子管带。这个土匪婆子人称莺姐,原本是窑子里的一名老鸨,吸大烟、赌钱,满身恶习,欠下一屁股无法偿还的赌债,被债主追得走投无路,最后投靠了陈祁,当了一名女土匪,专门伺候山上的男土匪。

高个子土匪把顺女拎到她跟前一扔,说:“莺姐,老大说把这小娼妓交给你看管。”

“哪里弄来这么个鲜嫩的货色?”莺姐取下嘴里的烟杆,对着顺女喷了一口烟雾,不紧不慢地问。

“嗨!别问那么多,好好看管就是了。”高个子土匪拉长着脸,没等话说完就转身出去了。

莺姐用烟杆抵着顺女的下巴,眯着眼睛仔细地打量了一会儿,说:“嗯,挺俊俏,再养几年就可以伺候这群畜生了。”

顺女狠狠地挥手将烟杆拍开,对着莺姐狠狠地啐道:“呸!不要脸!”

莺姐被啐了一脸唾液,顿时恼羞成怒,一把将顺女按倒在地上,举起手中烟杆对着她的屁股就是一顿狠抽,把顺女打得皮开肉绽,哇哇大叫。

听见哭喊声,高个子土匪急忙跑回来看个究竟,见老鸨正按着顺女打,他并未上前劝阻,只靠在门框上,冷冷地说:“你可别把她给打死了。”

“打死了拉倒,打死了就扔去喂野狗。”老鸨气鼓鼓地说。

“这是老大特意交办的事,打死了可就没法向老大交差了。”高个子说。

老鸨这才住了手,担心把烟杆给打坏了似的,心痛地用手捋了捋手中的烟杆,还好,烟杆是铜铸的,结实得很。

“放心,死不了!”老鸨说,“我只是给她长点记性,免得她日后不懂规矩!”

“长记性?这也未免下手太狠了吧?”高个子土匪看着顺女屁股上那一道道血痕说。

“玉不下狠劲雕琢,怎么成得了大器?”老鸨吸了一口烟,不以为然地说。

高个子土匪哼了一下鼻子,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正要离去,却又突然扭头对着老鸨眨眨眼睛,笑嘻嘻地说:“今晚陪谁睡呀?”

“谁给银子多,老娘就陪谁!”老鸨鄙夷地翘了翘眉头说。

高个子自讨没趣地拍拍屁股,悻悻地走了。

顺女在老鸨的住处安置下来后,实际上就成了老鸨的私人丫鬟,平日端茶送水、洗衣梳头、倒屎倒尿等脏活累活统统落在了她身上。稍不如意,老鸨对她轻则扯耳辱骂,重则铜烟杆伺候,可怜的顺女真是饱受了折磨和痛苦。

受了这样的煎熬,要是换了一般的小孩,恐怕早就活不成了,但顺女却表现出超人的承受力和顽强的生命力。一开始,她倔强的性格为她招致了不少体罚,但渐渐地,她收敛了脾性,变得非常沉默而温驯,干活也较以前主动勤快多了。

对于顺女前后性格的明显转变,老鸨把这归功于她的管教有方。“我就说嘛,玉不雕不成器。”看着在眼前忙来忙去、被她整治得服服帖帖的顺女,老鸨跷起二郎腿,吸着烟,不无得意地说。

“听说你还有一个妈在那个什么村里头,是吗?”这天,老鸨大概是赌钱赢了,心情莫名地好,拉着顺女的手问。

顺女警惕地看着老鸨,疑虑地点了点头。

“你想你妈不?”老鸨又问。

顺女转了一下眼珠子,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难道你不想你妈?”老鸨皱起眉头,用烟杆拍了拍顺女的脸蛋,问。

顺女把脸蛋侧向一边,还是不想回答。

“哼!这小婊子真奇怪,小小年纪就不想妈了。”老鸨摇摇头说,“不过,不管你想还是不想,你很快就会见到你妈了。”

一听这话,顺女的眼睛忽地闪亮了一下,但很快就又暗淡了下去。

老鸨瞟了顺女一眼,不紧不慢地说:“告诉你也无妨,今夜陈老大要跟那个抢了你妈的什么村打仗,打完仗,估计就会把你那个妈带上山来,让你们母女团聚了。”

但顺女依然显露出无动于衷的表情。见此,老鸨只好自讨没趣地甩甩手说:“去吧去吧,干活去吧,小贱人!”

顺女默不作声地退了出去。但刚一转过身,她的脸上立马就露出了忧虑的表情。

当夜,老鸨很晚都没有回来。顺女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久久不能入睡,稍微听见一点动静,她就敏感地跳起来,爬到窗口往外观望,察看情况,但窗外除了雨和闪电,她什么也没看见。

第二天清晨,刚刚入睡不久的顺女就被老鸨比平日更为刺耳的叫骂声惊醒了!

“快起来!小婊子,别睡了!”老鸨一把掀开顺女的被子,扯着她的耳朵,把她拽了起来,“陈老大和好多弟兄都受伤了,赶紧跟我过去帮忙包扎伤员。”

顺女还没完全从睡梦中清醒过来,稀里糊涂地被老鸨一路拽到了山寨的聚义厅。直到看见聚义厅里的许多受伤的土匪,顺女才突然想起了昨天老鸨对她说的话,才似乎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同时用寻觅的目光扫视了一圈整个大厅,想确认一下她妈妈是否真如老鸨所说的被抓上了山。但,除了几个正在为受伤的土匪清洗、包扎伤口的妇女外,聚义厅内并没有其他女性。她并没有看到她的妈妈,于是轻轻地吁了一口气,像是泄气,但更像是放下了心中的一块石头。

“愣在那里干什么?还不赶紧过去帮忙。”老鸨使劲地把顺女往前推了一把说。

顺女被她推得向前一个趔趄,正好踩在地上一摊黏稠的血浆上,脚底一滑,重重地摔了一跤。

老鸨见状,不禁勃然大怒,跨上前去,对着地上的顺女就是一脚,骂道:“还不快起来,没用的东西!”

顺女满身血迹狼狈地从地上爬了起来,看着自己身上、手上黏糊糊的血,吓得筛米似的浑身颤抖,不知所措。她噙着眼泪,一脸的惊恐、无助与委屈,却又不敢哭出声音来。

一个长得非常漂亮的中年女子走到她跟前,拉着她的手,和蔼地说:“来,给我打个下手。”

带着巨大的恐惧,顺女跟着那个女子逐一给受伤土匪包扎伤口。由于年纪小,顺女也只能帮忙打个下手,端端盘子、传传药物和绷带了。

“你叫什么名字呀?”那女子一边干活,一边问顺女。

“顺女。”顺女怯怯地答道。

“顺女,很容易记的名字。”那女子说,“我叫阿媚,你以后就叫我媚姨吧。”

把伤员处理完毕,已经是正午时分了,回到住处后,不知为何,顺女突然发起了高烧,她不吃不喝,扯脱掉身上的脏衣服后就爬上了床,蒙头昏睡。

明明看见顺女回来了,却不见她过来请安、伺候,老鸨大为光火,气冲冲地过来兴师问罪。一进屋,看见顺女居然在床上呼呼大睡,于是不由分说地大骂着冲上前去,把她从床上拽了下来,“小婊子,想偷懒,赶紧起来把衣服洗了,把夜壶清理了。”

顺女正发着高烧,浑身发冷,牙齿磕得咯咯响,身体像遭受电击似的抖个不停,但不敢吭声。她强忍着身体的难受,佝偻着身躯,想找件衣服穿上再说,但老鸨恶狠狠地骂道:“穿什么衣服?谁看你呀,赶紧去把活干了。”

就这样,顺女半裸着身子,一手提着老鸨的夜壶,一手吃力地拎着盛满了老鸨换洗衣服的篮子,步履蹒跚地来到江边。她先把夜壶里的便物倒入江中,把夜壶清洗干净,然后就开始洗衣服。

虽然还是夏天,但江水很凉,江风也很急,顺女光着上身,忍着高烧,在河边的石块上艰难地搓洗衣服。搓着搓着,她忽然感觉眼前一黑,然后就失去了知觉,一头扎进了河中。所幸一个巡山的土匪正好路过,把她捞了起来,像拎着一只落水的猫似的,将她拎回到了老鸨的住处。

老鸨瞟了一眼浑身湿透的昏迷中的顺女,冷冷地说:“弄成这样子,咋整呀,先扔到柴房的草堆里晾干了再说吧。”

巡山土匪听罢,应了一声“好咧”,心想:这老鸨可真够狠呀,看来这小鬼今日是活到头了。将顺女拎进了柴房,扔在稻草堆里。临走时,土匪抱了一捆稻草盖在了顺女身上,说:“我是仁至义尽了。冤有头,债有主,如果到了阴间可千万别来找我呀!”

不过,顺女并没有这么轻易就死去,她最终还是醒过来了。当她睁开眼睛时,迷迷糊糊地看见对面草堆里一个男子正压在一个女子身上,男子不停地晃动着身体,而女子却发出阵阵疑似痛苦又像是享受的复杂的声音。顺女大概就是被那女子的声音吵醒的。由于害怕惊动对方,顺女紧闭着眼睛躺在草堆里,一动也不敢动。

过了一阵子,呻吟声停止了,又过了一会儿,传来了穿衣服的声音。

“这个给你。”男子说。紧接着是银元撞击的声音,之后顺女感觉到男子走出了柴房,当她试图睁开眼睛时,正好看见那女子朝她的方向走来,吓得她下意识地抽动了一下身体,由于动作过大,盖在她身上的稻草发出了沙沙的声响。

“谁?”听见响声,女子惊问道,“谁在那里?”边说边小心翼翼地走到顺女藏身的地方,犹豫片刻后,弯腰撩开了盖在顺女身上的那堆松垮垮的稻草。当她看到躺在稻草堆里的光着上身的顺女时,不由得大吃一惊。“这不是顺女吗?”女子惊叫道。顺女迷迷糊糊中也认出了对方正是上午带着她一起给受伤土匪包扎伤口的媚姨。

“你怎么会躺在这里?”媚姨一脸诧异的样子,凑近顺女的脸问道。

媚姨不问还好,她这么一问,顺女即时委屈地放声痛哭起来。媚姨猜想顺女肯定又是被那个老鸨虐待了,心痛地将她抱了起来,安慰道:“别哭别哭,有媚姨在,不用怕。”但当她留意到顺女正发着高烧时,也忍不住一阵心酸,流出了眼泪,骂道:“这些天杀的,真是丧尽天良。”她用袖子揩着眼泪,说:“到媚姨那里去,媚姨给你换衣服、弄药吃。”

媚姨把顺女抱回到自己的住处,把她的湿裤子换了下来,替她擦干净了身体,盖上被子,说:“你先躺一会儿,媚姨去给你弄些药吃。”

没想到在这里还能遇上这么好的人,顺女早已死了的心,顿时感觉到了一丝温暖。她望着媚姨,使劲地点了点头。

媚姨微微笑了笑,轻轻揉了一下她的小脸蛋,转身去了。

过了一阵子,媚姨端回来了一碗药,“来,这是用药粉勾兑的药汤,喝了吧。”媚姨坐在床沿上,把顺女扶起来,搂在怀里,将碗送到她的嘴唇边。

药汤不冷不热,温度刚刚好,只是味道太苦,但顺女显然不在乎,一仰脖子,咕噜咕噜地一口气将药喝得干干净净,然后用手背揩了揩嘴角,望着媚姨,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快躺下,盖好被子,捂一身汗出来,病就好了。”媚姨摸了摸顺女的脑壳说。顺女顺从地爬回到了被窝里重新躺好。“你在这里安心睡觉,我去帮你把脏衣服洗了,再给你弄几件干净衣服穿。”媚姨说。

把顺女的衣服洗晾好后,媚姨找了几件自己的旧衣裳,按照顺女身体的尺寸,用剪刀稍作裁剪,然后用针线给顺女缝了几件衣裳。

顺女就这样在媚姨屋里住了下来,在媚姨的照顾下,过了几天舒服日子。老鸨得知媚姨收留了顺女,曾经过来瞅过,见顺女还在养病,也就没干涉,但顺女身体稍微好转后,老鸨就立马将她拉扯回去了。

一回到老鸨处,顺女又恢复了牛马般的丫鬟生活。不过,顺女虽然人在老鸨这边,心却依然留在媚姨那里,只要一有机会,她就会偷偷跑到媚姨屋里去,哪怕只是在那里站一会儿,仿佛也能感觉到温暖,媚姨已成了她在山寨里唯一可以信赖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