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乐园追忆(5)
坐在文森特餐馆里瑞典佬的对面,我猛然想起在他家地下室也见过这模样:这个大家伙当时穿着衬衣坐在地板上。我想要是在今天,肯定会获得惠特尼艺术博物馆所有奖项,但在一九四九年的纽瓦克,没人知道伟大艺术,杰里和我绞尽脑汁想把那件衣服装进盒子。他打定主意要用那只纸盒,因为她打开时就会以为是来自班贝杰百货公司的高档服装。我却在考虑要是她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她会怎么想。要吸引这么个皮肤很糟,又没有男朋友的胖女孩的注意,根本用不着费那么大的劲。但我还是帮了杰里,他这人风风火火,要么抽身走开,要么照他说的办,再说他又是瑞典佬利沃夫的弟弟,我还在他家,四下都是瑞典佬得的奖品。杰里最后把衣服整个撕开重新缝制,使线缝在中间以便折叠放入盒子,我帮他一起做,就像在缝制一件盔甲。他在最上面放了一个用纸板剪出的心形图案,用哥特体签名,再用邮包寄走。他花了三个月的时间才将一个根本不可能的想法变成一件疯狂的作品,对人类而言是一段短暂时光。
她打开盒子时大叫起来。她的朋友们说她“怒不可遏”。杰里的父亲同样怒不可遏。“你就这样糟蹋你哥哥给你的降落伞吗?剪掉它?剪掉一只降落伞?”杰里很自卑,不敢告诉父亲自己为的是要那个女孩扑进他怀里,亲吻他,就像拉娜·特纳亲吻克拉克·盖博那样。他父亲和他一道在中午的太阳下晒皮料时,我正好在场。“皮子要适当处理。适当!适当并不是在阳光下而是在阴暗处风干。不能晒焦,真见鬼!杰罗姆[8]!只教你这一次,记得住怎样保存皮料吗?”他边说边做,开始时有些激动,想到亲生儿子做皮件活也这么笨头笨脑,他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他向我俩讲解他们怎样在埃塞俄比亚教商贩们处理羊皮,然后再用船运到纽瓦克女士皮件厂来加工。“可以用盐,但成本高,特别在非洲,非常贵。那里的人偷盐,他们没有盐,你得在盐里下毒才不被偷走。另一种方法是将皮子捆扎起来,用木板或者框架,各种东西都行,然后放在阴暗处风干。孩子,在阴暗处。我们称这些为僵板皮。撒上点火石粉以防腐烂和虫蛀——”我松了一口气,他已经以惊人的速度由愤怒转向耐心的、有些烦琐的技术性灌输,这似乎比他父亲吹胡子瞪眼睛的怒骂更使杰里难受。完全可能就在那一天,杰里发誓决不去碰他父亲干的那一行。
为了去除皮子上的恶臭,杰里用母亲的香水喷洒衣服。当邮递员送去时,皮衣又开始散发之前一直断断续续地发出的臭味了。那女孩打开盒子时顿生厌恶,她觉得遭受了奇耻大辱,惊恐万分,从此以后再也不和杰里讲话。据其他女孩讲,她认为杰里肯定出门去猎杀了这些小畜牲再送给她,只因她的皮肤很糟。杰里知道后气愤不已,就在我们下次玩乒乓球时,他大声咒骂她,称所有的女孩都是该死的蠢猪。如果在那之前是他没有勇气约人出去,之后就是他再也不想尝试。他是没参加高中班级舞会的三人之一,另外两个被我们称作“娘娘腔”。这就是我为什么要问瑞典佬有关杰里的事,而在一九四九年我绝对想不到这种问题,那时我压根不懂什么叫同性恋,也不会想到我熟悉的任何人会是。当时我只知道杰里就是杰里,一个天才,对女孩既狂热又天真。在那些日子这种解释就足够了。也许现在仍能说明问题。我问他“杰里是同性恋吗?”,只是想试试还有什么东西可以打动这不可一世的瑞典佬,让他说点有趣的,不然我就会失礼在与他的谈话中昏睡过去。
我说:“杰里年轻时有些神秘,没有女朋友,也没有亲密伙伴,除了他的聪明才智还有其他某种东西把他隔离于……”
瑞典佬望着我点点头,似乎懂得我内心深处的这种以前谁也没有过的念头。我敢肯定他那寻根究底的注视实际上什么也没看,所有这些表情毫无意义,一点也未透露出他的想法。不知他的心思在何处,甚至搞不清他是否有“思维”。我中途停顿下来,细心品味自己讲的这番话,发现并未引起另一位的注意,与他的思绪毫不沾边,他听后马上又忘得干干净净。我原打算闭口不谈,结账后就抽身走掉,再过五十年,也就是等到了二〇四五年才会想再见他一面。他的眼神似乎总在向人们承诺绝不会干坏事,但我现在觉得这双无辜的眼睛越来越令人厌烦,便拿出他的信来。
人要战胜自己的假想、浅薄,面对他人时才能不带脱离现实的期望,才没有太多的偏见、希望、自大;尽量不要像坦克一样,不需要加农炮和机关枪,也不需要半英尺厚的钢甲,只需赤着双脚毫无威胁地走向他们,而不是用履带压烂草皮,以宽广的胸襟对待他们,做到真正平等,人对人的交流,如同我们常说的那样,这样你就绝不会把人看错。但你还是可能有坦克一样的头脑。在见他人之前你已误解他们,而你打算前去见面;和他们待在一起也会误解他们;你回家谈起这次见面时还会再次误解他们。同样的情形不断重复,这确实令人迷惑、眩晕,简直是一出不可理喻的误解闹剧。我们认为本来该有的意义渐渐被抹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滑稽可笑的意义,我们没有能力去理解对方的思维运行和不可猜测的目的,但究竟该怎样处理这类非同小可、涉及他人的事情?是否每个人都该关起门来像孤独的作家那样把自己隔离开来,待在隔音的小间,遣词造句将人物呼来唤去,认为这些纸面上的人物比我们每天因自己的无知而混为一体的那些人还更为真实?不管怎样说,正确理解他人还算不上人生的全部意义。生活就是误解,不断地误解、误解、再误解,深思熟虑后还是误解。我们知道自己活着,靠的就是这个:我们误解了。可能最好是忘掉有关他人的对与错,一切顺其自然。若能做到这一点——好吧,你就算幸运了。
“在信中你谈到你父亲和他受的打击,我曾想这是指杰里。你家老头在对付性情古怪的儿子时不会比我家的那个好多少。”
瑞典佬笑了笑,并未显得高人一等,也使我放心一些,他心里对我没什么排斥,只在向我示意:尽管他被人崇拜却不比我优越,和我比起来甚至还差一些。“是啊,父亲很幸运,他并不是非得那样。杰里既是他的儿子又是他的医生,杰里比任何人都要使他感到骄傲。”
“杰里是医生?”
“在迈阿密,心外科医生,每年挣上百万美元。”
“结婚了?杰里结婚了?”
他又笑了。笑容中的那种脆弱令人惊讶,那是我们这位破纪录运动家用他赖以生存的冷酷来掩盖的脆弱。不管他内心是否赞许,他的微笑还是表明不愿承认一个人在七十年的生活中所需的那种野蛮的固执。似乎所有十岁以上的人都相信能通过微笑征服他人,用和蔼温馨的笑容应付所有烦恼,当意外之神的强壮手臂向你的脑袋突然袭来时,一次微笑便可化险为夷。我又一次想到他可能真的精神不正常,这种微笑也许就是狂乱的迹象。没有做作,但更糟糕,这微笑毫不虚伪,也未仿效他人。那是一幅讽刺画,是经过一生的努力使自己越来越深地陷下去才形成的东西,但到底陷入的是什么?自己是街区明星的想法包围着他,将他永远裹成一个男孩?似乎他已从他的世界剔除一切他不适应的东西:欺骗、暴力、嘲弄和冷酷,还有那些粗糙的天性,任何可能的威胁,以及恼人的绝望先兆。他对我似乎就像对他自己一样,始终显得朴实和真诚。
除非,除非他不过是性格成熟,和其他成熟的人一样狡诈。也许是他的癌症手术触动了什么东西,使其临时穿透了一生舒适的假象,百分之百的复原已经几乎不可能。除非他并不是没有性格的人物,而是个不愿被人揭示的人物、敏感的人物。要知道,如果你把自己的隐私看得很重,总想让心爱之人过得好些,这世界上最不能信任的那就是勤奋的小说家了。不告诉他你一生的经历,只用灿烂的笑容将他打发,用温柔王子的微笑武器朝他轰击,再吃掉萨巴雍,回到新泽西的旧里姆洛克,然后各走各的道。
“杰里结了四次婚,破我们家里的纪录。”瑞典佬微笑着说道。
“你呢?”我已从他的三个孩子猜测过,那位四十来岁、涉足高尔夫俱乐部的金发女郎很可能是他的第二任或者第三任妻子。但离婚与我心目中的这个人不符,他这个人拒绝承认生活中的非理性因素。若真的出现离婚,也只能是那位新泽西小姐引起的。或者她死了。也许是她嫁给了一位总是想让自己的成就显得圆满、全身心地幻想稳定生活的人,这反而使她自杀。也许那就是……遭到的打击。我企图寻找某种丢失的碎片,来拼接成一个完整连贯的瑞典佬,想从他岁月沧桑的完美面容仔细辨认紊乱的迹象,但在那上面一无所获。我弄不清他显出的这种空白究竟是像大雪掩盖了什么或者说那下面本来就没有什么。
“我?两个妻子,这是我的极限。比我弟弟的胆量差一点。他的新妻子只有三十几岁,比他小一半。杰里是位专娶护士的医生,四个全是他的护士。她们对利沃夫医生崇拜得五体投地,四个妻子生了六个孩子,这使我父亲有些烦恼。但杰里是个大块头,生性粗野的家伙,高大魁梧的一流外科医生,任意支配整座医院,连父亲也得听他的指挥。没办法,不然就会失去他。我这同胞兄弟并不四处拈花惹草,他每次离婚,父亲都大闹一番,想把杰里杀掉一百次。但只要杰里再婚,娶的新妻子在父亲眼里又成了比先前那个更好的公主。‘她是个漂亮女孩,很可爱,我的乖乖!’如果有谁对杰里的那些妻子说三道四,父亲都想杀了他。父亲也喜欢杰里的孩子,五个女孩,一个男孩。父亲很爱那男孩,但那几个女孩更是他的掌上明珠。为这些孩子他没有什么不愿去做。对大家的孩子都这样,只要我们大家,所有孩子,围在他身边,他快活得不得了。他直到九十六岁,从未病过一天。他中风后过了六个月才去世,那段日子真糟。他这一生不错,活得潇洒,是个真正的勇士。他有一种自然的力量,没有人能阻挡他。”在他谈论父亲快结束时,语气有点轻飘,话音里带着对父亲的无比崇敬,自然流露出父亲的期望对他的一生的巨大影响,这远远超过其他任何因素。
“很痛苦?”
“本来还要糟。只不过六个月,其实他有一半的时候已什么都不知道了。一天晚上他悄悄地离去……”
我说“很痛苦”是指他在信中所说的他父亲“在他心爱的人遭到打击时”他是多么地痛苦。即使我把他的信带去,在他面前挥舞,瑞典佬还是会极力躲闪,就像应付五十年前在市运动场举行的那场比赛中我们最差的对手、南边队的争抢球员一样。他连续四次过人,创下了州纪录。当然,我要发掘底层的那种冲动、那种持续的怀疑丝毫未减。我清楚许多的东西还未被发现,这也使他感到恐惧,担心我会刨根问底,会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他不是他希望我们相信他是的那种人。但我也在想,为什么对他有这些看法?为什么非要去了解这家伙?就因为他曾经专门对你说过“跳级生,篮球从不像这样”,你便渴望去了解他?为什么要抓住他不放?你怎么啦?除了你所看到的,他什么也没有,他就在你面前,一览无余。他一直就这样,并没有装出神秘的样子,你在挖掘并不存在的深层。这家伙是个空壳。
我错了。我一生中对其他人从未这么失算过。
02
让我们别忘记能源。美国人不仅统治自己,还统治意大利、奥地利、德国和日本约两亿人。对战争罪行的审判正从地球上彻底清除所有魔鬼。我们独具原子弹的威力,配给制即将结束,价格控制正被取消,在强调自我的浪潮中,汽车工人、煤矿工人、搬运工人、海运工人、钢铁工人,上百万的劳动者不断举行罢工、争取更多利益。星期天早上,在政府大街球场玩棒球和到学校后面的柏油场地上打篮球的全是刚从战场活着回来的小伙子,邻居、老表、兄长,口袋里塞满离家的酬金,退役军人法案让他们为所欲为,这在战前是他们不敢奢望的。日本人无条件投降六个月后,我们学校的高中班又开学了,大家正处于美国历史上集体陶醉的最幸福时刻。能量的爆发向四下传播,周围的一切生机勃勃,牺牲和限制已经过去,大萧条也不见踪影,所有的东西都在运动,盖子已被打开,美国人又从头开始,大家齐心合力。
最重要的事件奇迹般结束,历史的时钟重新设定,一个民族的目标不再被过去限制,如果这些不足以令人振奋,那还有周围的一切,大家共同的心愿:我们这些孩子应该摆脱贫困、无知、疾病、社会的伤害和胁迫——最要紧的是应该摆脱默默无闻。你不能一事无成!要使自己有所作为!
大家都有潜在的焦虑,每天都能感觉到苦难的持续威胁,只有始终如一的勤奋方能免受其害,对基督教世界普遍不信任,许多家庭大萧条后仍心有余悸,担心再受打击。我们这个社区却未陷入一片黑暗。这里因众人的勤奋而欣欣向荣,生活中有了崇高的信仰,果断地指引人们走向成功,今后的生活必将更加美好。目标就是要有目标,目的就是要有目的。这条规律常在人们的歇斯底里中显现。经验告诉他们只需极少的敌意就能不可挽回地毁掉一生。长辈们因为反复无常而情感负重太多,他们意识到与之作对的一切早已联手,然而这条规律使得社区成为大家难以割舍之地。整个社区总是要求我们不得出格,不得游手好闲,要抓住机会、利用优势、牢记重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