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有两对父母的女孩
文/马拉拉
亲子关系就像一座天平,父母和子女分别处于天平的两端。不断叠加的爱意、愤怒、折磨、控诉,让这个衡器难有真正对等的一天。
一
爷爷买第一部手机的时候,大概是20世纪90年代末,那时候钱还很值钱,一个大大卷泡泡糖卖5毛。爷爷用一半的工资从卖牛肉的叔伯那里买了部二手手机,说是手机还不如说是缩小版的大哥大,除了打电话什么用都没有。爷爷接电话的时候把天线拉得老高,声音还是特别小,这部手机培养了爷爷在大街上吼电话的坏习惯。
几年之后,手机变得便宜了,在外打工的爸妈也都买了手机。回家过年的时候,妈妈用着洋气的翻盖手机,爸爸则是花重金买了诺基亚的直板旗舰款。我那时候上小学已经知道了游戏好玩,每年爸爸回来,我都能把他手机里游戏的最高分全刷新一次。但我不怎么玩我妈的手机。因为在我正记事的那十年,奶奶一直在我耳边说妈妈的坏话:“你奶都还没断,她就跑了。你又不吃奶粉,我就只能用米糊一口口喂你。”每次听到我都恨不得哭成个泥娃娃,生怕奶奶不知道我有多感谢她把我养大。
我们那里属于湘西北,中国著名的贫困连片地区,所以年轻人都喜欢去广东打工,留守儿童特别多。
奶奶见了太多祖辈辛辛苦苦把孩子养大,结果最后都跟着妈跑了的先例。再加上小时候爸妈的关系不好,日常性地闹离婚,所以机智的奶奶才从小就对我展开“洗脑教育”——我妈是不好的,她不顾我的死活出去打工,赚得比我爸多,却一分钱不给我寄,婚内还和别的人暧昧。这些是真是假都不重要,只要我说“不喜欢妈妈,最喜欢奶奶”这样的话能逗奶奶开心就好。
我上五年级的时候,爸妈真的要离婚了,他们特意请假回老家拿了户口本和结婚证。可孩子只有一个,于是我就成了他们的争夺对象。平时提都不敢提的事情,这时候就敢大声说出来了。
我对妈妈说:“我也要一部手机。”爷爷不用讨好我,他知道我最喜欢他,所以他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爸爸也不慌不忙,他知道我喜欢爷爷奶奶肯定不会跟着我妈走。只有我妈,她的眉头几次蹙紧了又松开。我眼巴巴地望着,在她眉头的正中间看到了一部向我飞过来的手机。
果不其然,颇有心计的我在五年级的时候就拥有了自己的第一部手机。虽然是小灵通,还是家庭号,但不管怎么样,我可是班上前十有手机的弄潮儿。
爸妈没离成婚,他们俩去民政局的时候不同时间出门,结果却上了同一辆公交。我爸上车的时候看到我妈已经坐在了上面,说了句“离什么离,坐辆车都要遇到你”就下车了。妈妈也没办法,迷信自己和爸爸又被命运绑上了红绳。当时我不希望他们和好,因为和好了我就捞不到好处了。而我一旦捞不到好处,爸妈对我来说就只剩了一个名头。
二
妈妈顶着全家人的压力给我买了小灵通,所以她的电话我再也不能假装不在家而不接。如果买手机之前我一年和她说十句话,那买手机之后我就和她说一百句话,直到上初中之前。
当时,上我们那里最好的初中要交6000块的建校费。6000块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爷爷不吃不喝半年的工资,爸妈攒一年才能存下来的钱。那时候家里还有之前乡下修房子的欠款要还,爸妈刚结束了长达5年的婚姻攻防战,才定下心来要好好过日子就遇到了这么一件事。
妈妈在电话里问我愿不愿意上×中,那个学校很烂但是不用交建校费。只有我们小学班上倒数才会考虑那个地方,因为怕没书读,可我学习成绩一直是班上前五。那边声音还响着,我就把电话一扔撇着嘴跑回了自己房间。妈妈很生气,我挂了她电话,我总是挂她电话,我甚至可以为了看动画片不接她的电话。那时候我和妈妈的关系就像是生意场上的甲方乙方,她出钱购买一种作为母亲的体验,而我负责提供一种关于贴心小棉袄的表演,不过我这个乙方总不合格。
她马上拨了一个电话到我的小灵通,一按接听键,我们俩就对吼。我说:“我不要你这个妈!你从来都没有接我放过学!”然后她扔过来一句“死老浅”,意思是老不死的。
十一二岁的我早就意识到自己是一个留守儿童。遇到下雨没有带伞的时候,其他的小孩子都是爸爸妈妈骑着自行车或者摩托车来接,只有我因为爷爷经常外出,都是奶奶步行过来接我。她总是打着一把黑色的大伞,穿着一件绣着梅花的紫色毛绒衫最后一个出现在教室门口。更小的时候是感动的,会抢着要帮奶奶打伞,说:“奶奶以后我也要接你。”但大了之后,除了感动会觉得羞耻。
爸爸妈妈不在家,一定是出去打工了,在我们那里这几乎是可以和贫穷画等号的。我最好的朋友家里太有钱了,她家在她四年级时就买了电脑,我不服输也会开始吹牛:“我们家好几个房间都有电脑。”可其实我连生日蛋糕都买不起。
奶奶爷爷经常会让我叫妈妈回来带我,本来觉得挺幸福的我,感到了两对夫妇之间的排异反应。所以我是什么?一个皮球,一个婚姻的砝码,和父母一次亲近的附庸……
“你等着,我现在就回来带你。我回来就拉着你一起跳江,你是我生出来的,你这么混账,我也要把你带走。”妈妈在手机那头也崩溃了,这句话过了十多年,我都依然能够在耳蜗里复刻当时的每一个音调。然后,我就把五年级那会儿的战利品给摔了个稀巴烂,我再也不要听到她的声音。
爷爷把手机捡起来,说了一句:“我来想办法。”
三
那时候离交学费没几天了,他能想啥办法。一个50多岁就要退休的会计,晚上七八点夹了一个黑皮包就去了单位,回来的时候皮包鼓鼓的。在客厅里坐下之后,爷爷把我叫过去开了一次家庭会议。“这些钱是公家的,不好好读书爷爷就白借了。”那些钱是他借用单位的公款。虽然之后都还上了,但以爷爷的性格做这样的事,我知道他是真的走投无路了。穷都是一窝穷,把亲戚朋友榨干了都一时半会儿挤不出6000块钱。
几天后我和爷爷一起去交钱,他把那6000块现金包在塑料袋里,又藏在黑皮包里,最后再放进大衣里层的口袋。交费的地方是一个礼堂,收款的人摆着桌子坐在舞台上面,爷爷踮着脚才能看得到他们的脸。“拉拉是吧,钱带了吗?”“带了带了。”爷爷把大衣拉链拉开,再翻出包和塑料袋,后面排队的人哧哧笑了起来。我觉得难为情,低下头脸上是烫的。
爷爷也听到了后面的人笑,但他没在意那么多,用拇指指肚沾了沾口水,把60张百元的票子一一数了再举上去。可舞台加上桌子太高了,我们那儿秋天湿冷穿得多行动不方便,他就把扎进秋裤里的毛衣扯了出来,这才够着桌子的台面。数钞机的声音哗啦啦地响了好一会儿,爷爷脚踮得没力气了就用手撑着舞台的沿儿,直到那人把头伸出来,说了一句“可以了”。可能是因为桌子太高了,那时候我觉得整个世界尤其庞大,全压在了爷爷的肩膀上。他不能倒,因为齐腰的地方有我。
我被直接分到了普通班,尽管这样我还是得好好读。每天早上六点半就摸黑去上学,到食堂的时候全校一个人都没有。饭堂的大妈看我来得那么早,还一边看书一边吃饭,总是给我打很多的肉。身边的女生都穿着韩庚、谢霆锋代言的衣服,只有我穿着爷爷奶奶买的“老人时尚款”,骑着一辆嘎吱嘎吱响的自行车,每天除了吃饭就是读书,但我能在课堂上把当天要学的课本全背下来。初二的时候,我已经成了年级第一了,班上所有的代课老师都争着让我当课代表。
没有爷爷,我连幼儿园都上不了。全家人除了爷爷,谁也没想到我会读书读得这么好。爸妈从没在读书上对我上心,因为小学他们带过我一年,测验总拿59分。爸爸读了多少年书就谈了多少场早恋,而我妈更厉害,小学就开始把课本撕了擦屁股。他们对我最大的期望是能找个活少钱多的工厂当普工。
爸妈感情稳定下来之后,我们家经济情况好了很多,爸爸换了一个新厂,妈妈也升了职。不过升职后她要去越南,小灵通可接不了国际长途,她出国之前回来看我,在县城里买了一部联想的国产手机给我当年级第一的奖励。那部手机我一直用了6年。
我两部手机都是我妈买的,除此之外,还有第一个生日蛋糕,第一条名牌的裙子,第一台电脑。这让她在我责怪她没有抚养我长大的时候有了底气:“怎么说我不疼你?我不疼你给你花那么多钱?”我前18年和她在一起的日子加起来不满两年,每次想要寻找一些她关心我的证据,就只能找到一本本绿色的存折和上面一串串的汇款记录。我不爱我妈,也觉得她不爱我,所以我从来不唱《世上只有妈妈好》。
不对,我唱过一次,很小的时候住在乡下,出租的摩托车要几小时才出村一趟。我和爷爷赶场回来没有车,他就背着我走回去,一边背着我一边教我唱歌。我愣是把“妈妈好”改成了“爷爷好”,“爷爷”那两个字唱起来的时候,听起来特别像“叶叶”不好听。爷爷还年轻,没有松垮的肚皮,我小脚丫时不时蹬蹬让爷爷走快点儿,他就装腔作势地跑两步。那时候天真蓝,就算农村的路上都是灰,但你知道它们不是PM 2.5,最后都会变成鼻屎被抠出来。
而这些时候,爸妈都不在。
四
我十三四岁时,已经拿了年级第一,家里的钱也还得七七八八,好像什么都很美满。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于是,我完蛋了。
整个初中,我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学习上,可以说是一个朋友都没有。有次语文小测要互相找人测试评分,我跑遍了整个班都没有人要和我一起。但那时候我在上《新概念英语》,也是要互相评分,有个男生竟然主动拿走了我的试卷帮我改。从那时候起,我就喜欢上了他。慢慢地,我继承了爸爸的“优良传统”。
他又高又白,篮球也打得不错。虽然他那时候成绩没我好,但是我不介意。早上等他一起上楼,他打球我就去买水,不让他一天看到我五六次我决不罢休。
我在楼梯间堵过他,给他送橙汁,不是一般的那种水货,买的是鲜橙多。一开始他还觉得不好意思,到后来十次有八次,他会直接当着我的面扔进垃圾桶,剩下的两次是回到班上再扔进垃圾桶。饮料第一次被扔的时候我掉了几滴眼泪,但那时候我正处于自信爆棚的年纪。追一个男孩子嘛,不会比做物理题难,做错了再做,追不到再追。我从来都不是那种容易因为挫败就放弃的人,在爱情上也是,并引以为傲。
直到初二的时候开家长会,老师说:“这次是进初三之前的最后一次家长会,必须爸爸妈妈来开会。”班上就有调皮蛋举手问:“爷爷奶奶可以吗?”老师说不可以,叔叔阿姨外公外婆都不可以。那我怎么办?我家里只有爷爷奶奶。这时候一个和我情况一样的男生举了手:“老师,那爸妈在外面打工的呢?”老师说爸妈外出打工的可以是爷爷奶奶。
那时候课本上已经有了关于农民工的介绍,说他们用极其廉价的劳动力挣取酬劳,同时还忍受着工厂原料和废气蚕食着自己健康的器官。而我爸妈就是打工的,并且在家长会这种所有人都要来的场合,我的身份无所遁形,就差在额头上摁一张农民工子女的贴纸。
那时候我的自信是有多膨胀,我的自卑就有多深入骨髓。之前我还可以出于感恩,护着爷爷奶奶,但那时候不一样了,独树一帜的追求风格,让我在年级里出了名,家长会还没开呢,身边一群人起哄说我和他是见婆婆。那个男孩儿爸妈都是有单位的,我着急了,特别势利地背着爷爷奶奶给我们家最有钱的人打了个国际长途:“妈,你快过来参加我的家长会。”那是我第一次主动给她打电话。
“今年家长会我妈妈帮我开。”我穿着妈妈给我买的名牌衣服对爷爷说,那时候我已经不再看得起爷爷奶奶带我去超市买的所谓高级货。奶奶不高兴了,晚上吃饭的时候冷不丁来一句:“就说孩子怎么样都还是跟娘,你肯定不会想起爷爷奶奶的,都疼你妈去了。”我心虚。爷爷倒是让奶奶别再这样,我也不小了。他每天该上班上班,时不时还把他多余的高级本子当成草稿纸送给我。
一周之后,妈妈真的过来了,从越南转到一个中部小县城,到的时候连衣服都来不及回家拿就直接往我学校跑。但问题是,越南太热了,她带的最厚的衣服就是一件外套,而那时候我们家乡已经到了个位数的温度,我妈就那样在一群穿棉袄的家长里坐了一上午。她没参加过家长会,我在窗外盯着她坐得像个小学生一样端正。
她一个人在越南,英语不会说,越南语也不会,就每天手把手教那些工人怎么操作机床。她瘦了好多,也不知道在那边睡得怎么样,吃得好不好,生病了有没有人疼。上次听到爷爷说,妈妈的厂里有个同级的女工因为操作失误把手指给弄断了,落下了终生残疾。想到这里,我鼻头很酸,再想不起来她犯过什么不可饶恕的错误。
但奶奶的话我不能当成没听到:“你妈还不是看你成绩好,要不然她就又不要你了。”不管是奶奶为了督促我读书,还是她担心我会抛弃她说的这些话。的确是这样的,爱妈妈就是背叛了爷爷奶奶,这种身份上的两难,从一开始就陪伴了我很多年。
后来我摆脱了青春期过分的虚荣,能毫不心虚地承认我爸妈是农民工,但还是没办法对我妈说出一句我爱她。因为同样的感冒,她只会让我憋着别咳,但爷爷奶奶会给我煮冰糖雪梨。一定是他们对我太好了,我才对爱变得如此挑剔,有时候我也会这么安慰自己。
五
纸包不住火。初三家长会开得勤,爸妈的远距离运输无法再满足我的需要,爷爷就顶替了上来。
那天开完家长会之后,因为还要接着上晚自习,所以爷爷并没有马上走,而是给我带了晚饭。我坐在教室靠前门的位置,一边玩手机一边吃饭,爷爷就守在我的旁边。妈妈买的手机是《一起去看流星雨》里面楚雨荨用的那款,虽然学校不允许带手机,但我还是一空闲就会无意识地掏出来。
正嗦着青菜呢,一个快一米八的大活人出现在门口,是喜欢的那个男生刚好来找我们班一个高个子出去打篮球。他应该看到了我的时髦到掉渣的手机吧,但是那一瞬间,我好想自己有一件隐身衣,因为爷爷也在场。
爷爷的出现暴露了我的“出身”,而且他已经开始衰老,脸上有了老人斑,背也开始佝偻。而喜欢的男生的妈妈会喷香水,背名牌包包。每次爷爷来学校我总急匆匆地进教室,急匆匆地送走他。他和我挥手打招呼,我都只能笑笑不敢回应。那时候我特别鄙视自己,每天都在日记里骂自己虚荣恶心。
我赶紧扒了几口饭就开始整理保温盒,说想起来有点急事儿,让爷爷赶快走。我哪有什么急事儿啊,那只是个借口。
爷爷一听到我有急事儿,他也着急,但是人老了,动作变得迟缓跟不上想要的速度。那时候我们的课桌桌子和椅子之间有条杠,要比膝盖高一些。爷爷年纪大了变得特别怕冷,又舍不得花钱买又薄又暖和的棉袄,上身就穿了五六件,下身还穿了棉毛裤。他站在椅子里想跨过那条横杠来帮我收桌子,提了一下脚,鞋子被横杠刮了下去,又提了一下,才蹭着横杠迈过来。我看到他裤子膝盖内侧长满了褶皱,发出棉花被压得极紧时才会发出的难听的摩擦声。
相比于小时候,爷爷脸色变得蜡黄了一些,眉毛是彻底没了,眼皮松松垮垮地耷拉着,不笑的时候脸上也有很多刀刻一样的皱纹。他边收拾边嘀咕着:“这么多菜都还没吃完,你不是喜欢吃的吗?我还特意从乡下给你买的正宗黄牛肉。”
小时候爸妈都不懂事,两个人在外面打工,都不往家里寄钱。我和奶奶就巴望着爷爷那点儿工资活着,每天就是吃素,为了不让我觉得家里穷,爷爷就说吃这些都是为了健康。后来我长个儿了,爷爷就天天往楼下的一家餐馆跑。运气好的时候,他们结束营业会有做多了的肉,爷爷就端上来给我添菜。鸡肉不扛饿,顶好的是黄牛肉,爷爷跑了几年就端上来过一次。
我知道黄牛肉珍贵,虽然觉得丢脸,但还是坐下来闷头把那天的饭吃掉了。看着光掉的菜盆,爷爷笑了出来,露出了好几颗牙齿:“好吃吧,乡下的牛肉是最正宗的,都没注过水。”想看又不敢看地回头瞥了一眼,喜欢的那个男生早就已经离开了教室,我这才和爷爷一起放松地笑了。
我以为那个男生会嘲笑我,但他好像并没有那么在意。我以为全世界都会因为这件事情瞧不起我,但我的父母是农民也好,或者是教师也好,其实都并不会比我这个人本身更重要。我总是把责任推卸给外在的一切,这样就可以不用承认是我自己有问题。
我想一切都是从那几年开始的。我开始承认自己的出身,不再掩饰贫穷,从一个虚荣又自负的小屁孩儿慢慢开始长大。
六
妈妈后来又调回了国内,好几年之后,分上了厂里只有管理层才有的员工宿舍。她不想一辈子只当一个流水线上的女工,所以就参加了厂里的考核。
分上房子已经是我大学快毕业的时候了,我看家里经济又好了一些,大三的时候就和妈妈说想要出国念书,在学校宿舍的阳台上我给她主动打了第二个电话。我们俩之间总是这样,谈论的话题除了钱还是钱。但随着我长大,唯一能给她带来安全感的钱,也没办法束缚我了。她在那头开心得不得了,一个不字都没有说。
然后就是长达两年的语言班,在2016年的时候我最后一次参加了语言考试。那次考试如果过不了我就出不去了,在进考场前我一直紧张得发抖。我跑到走廊里给爷爷打了个电话,一直都是这样,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我总是会想起爷爷奶奶,而不是爸爸妈妈。而那时候我出国的一个间接原因,就是想逃离我不得不承担责任,但是内心又十分抗拒的父母。“你就这么讨厌我,要离我这么远啊?”妈妈曾经这样问过我,我就直接说是。
虽然那时候课程还没结束,但我已经拿到了可以申请的语言资格,卡里存上保证金,我就可以着手准备申请学校的步骤。十一放假的时候,我去厂里宿舍找了趟妈妈。从我的学校到爸妈的住处,要坐一个小时的大巴,然后转半个小时的公交,再骑15分钟的摩托车。这一路上公交车牌上的广告从最时髦的电影,变成房地产,然后变成治疗不孕不育的医院。到妈妈宿舍楼下的时候连广告都懒得贴了,只有路边喷着治疗梅毒和卖一些药物的电话号码。这样的渐进一直让我觉得魔幻,像是一步步从天堂走到地狱,所以我尽可能地不回家。能逃避就绝不去面对,这是一种少年特有的怯弱感。
我低着头回到家,隔着窗户看到妈妈一个人在家。大中午的,她坐在餐桌旁边吃八宝粥,电视柜上面还放着铺成一排的苹果,一箱的泡面,不满十瓶的八宝粥。她还用着我之前不要了的iPhone 4S,对着屏幕戳了好几下才有反应。那台手机太卡了,切换程序要过好久。我连忙往回走,没有进门的勇气。真幼稚啊自己,就因为读了几本关于原生家庭的破书,就开始责怪父母没有一直陪在自己身边。就是看了几篇留守儿童的报道,就认为只给钱的爱很低级。但对贫困家庭来说,什么才算是对的呢?生活其实并没有给我们另外的选择机会。就像小时候妈妈总是让我憋着不要咳嗽,因为她自己就对自己很差。她有次发烧到39摄氏度,咳得痰里都有血丝了也没有去医院。爸爸不在,她就自己捶了生姜泡水喝,裹在被子里睡了一整天,第二天照常去上班。她不是不疼我,她是外公最大的孩子,从小又当姐姐又当妈,就是没有当过女儿。
我没有再提出国的事情,而是马上参加了工作。妈妈以为我语言过不了了,立马就买了iPhone 6S,也不再吃泡面和八宝粥,还用学费在县城买了套房子养老,说如果我以后没人要就待在家里和他们一起过。她从来不催婚,我问她为什么,她说:“我和你做母女的时间太短了。”
爷爷倒是一直希望我能继续读书,读研究生再出国读博,我和他说家里没到那种富裕程度。他伸长脖子,悄咪咪地伏在我的耳边,还用手遮住嘴说:“爷爷有钱,存了有两三万呢,你妈不送你出去我送。”20年过去,爷爷已经比我矮半个头了。
其实留守儿童不一定要活得像新闻里那么悲惨,我就是一个有两对父母的女孩子嘛,这没什么大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