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尾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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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生产

冯爱兰她妈生冯爱民那年正赶上伏天,村里的狗都吐着舌头趴在阴凉里,哪怕心怀叵测的人来了也懒得叫唤一声。

在咱们家,你是最有出息的一个,农村人都是在土里刨食,有几个能上出学来的?你是这么多年来这个村子里唯一的一个,小冬。你身上有你爸爸那股子狠劲儿,实话说我挺佩服你爸的,别人怎么看他是别人的事,反正我觉得你爸有种,是个爷们。爷们想干成点儿什么事就得不择手段,就得不怕别人戳他的脊梁骨。眼珠子再毒也杀不了人,这理儿,你爸懂。这么说吧,你爸爸很对我胃口,到底念过书,有脑子有文化,不像农村人,裤裆里夹着个不长眼的东西。

冯臭子,大名冯爱民的那小子他姐是公社书记,叫冯爱兰。小冬你应该记得她,你小时候她还抱过你。提起这个娘们十里八乡的人都知道,是出了名的铁姑娘。不过她模样可不丑,虽然长得黑点儿,可那是在地里干活晒的,咱种地的有几个白人?冯爱兰那年也不小了,有十七八岁了吧,要换成别的女人,早都生了一堆孩子,腰也粗了,屁股也大了,胸也耷拉了。可是冯爱兰不是,一直没结婚,身条儿还挺好,要胸有胸,要屁股有屁股,我们那会儿都还年轻,正是想女人想得厉害的岁数,不过我们只敢从后头偷偷瞅她,瞧着她走路的架势,半大小子们都浑身发热,可是谁也不敢跟她搭话,人家是干部,县里的重点培养对象。所以说,我一直说你爸爸有眼光。

你爸怎么跟冯爱兰勾搭上的我不是很清楚,不过我那时候看出来了,她瞅你爸的时候眼神都不一样,直勾勾地闪贼光,这是对你爸动了心了。她从来不看别的小伙子,我们在一块地里割麦子,冯爱兰也跟我们一起干活,她弯着腰,撅着屁股,碎花小褂下面露出一大截白花花的腰,一大片汗珠。要说她身上可不黑,就是脸黑。冯爱兰干活比爷们还麻利,她割完了一片,就去帮别的笨娘们割,男的她可不管,除了你爸。

丁文生干老农民的活可是个孬种,你说是不是,他舅妈?

小冬,我不是骂你爸,他毕竟是城里来的,没握过锄头没拿过镰刀。才割了没一袋烟的工夫,你爸那双小白手就起了泡,麦芒粘在血泡上,再一出汗,那个疼跟受刑一样,农村人头回下地谁没尝过这滋味。他是我妹夫不假,可我没法帮你爸,那时候讲成分,我是贫下中农,那个词儿叫什么来着?对,反动学术权威,你爸就是反动学术权威的儿子,是黑五类,我得跟他划清界线,要不一家子都得受连累啊,你姥姥姥爷年纪大了不怕,我和你舅妈可怕呀,那时候说抓就抓,县里头监狱里一关,你表哥他们怎么办?再说也不光是我,别人也不管你爸,他坐在麦子地里摊开俩手吸冷气,谁都装看不见。这时候冯爱兰走到你爸身边,也不说话,捡起你爸撂在一边的镰刀弯下腰就割,她割得分外起劲,圆乎乎的屁股在麦田里一撅一撅的,屁股沟都露出来了她也没察觉。你爸爸和我们这群干活的人都看傻了,所有的人都看着那个冯爱兰露出来的半拉汗津津、白晃晃的屁股发愣。

那天过后不久,我估摸着你爸就上了冯爱兰的炕,秋收还没完,这个娘们就把你爸送到县医院进修。那三个月里,冯爱兰每次去县里开会都要去看你爸。这在村里成了公开的秘密,你爸和冯爱兰不清不楚的,多少年下去了,村里谁都知道。只有你妈,我那个缺心眼的妹妹对这事儿好像是一点儿都不知情。我也没把这事告诉你妈,我和你爸关系还不错,你那个痨病鬼舅妈是个药罐子,今天腿疼明天腰疼的,那阵子都是你爸给她打针拿药,有时候大半夜的你舅妈喘不上气来我就去喊你爸,不管多冷的天,我只要在门外扯着嗓子一喊“妹夫”,每回都是不出五分钟,你爸就披着棉袄、拎着药箱出了屋。他自己做的那个“喷雾器”挺好使,你舅妈凑到跟前儿吸几口叫什么茶碱药水烧出来的热气儿,立马就喘得轻了。

我是他大舅子,就不用说了,可全村的人都说你爸是个好人。这村里谁家的孩子没让你爸瞧过病?谁家的老人没沾过你爸的光?成天老跟你满村子疯跑的冯臭子,就是冯爱兰的大弟弟,就是你爸给救活的,村里人那天在场的,提起生冯臭子那天,没一个不竖大拇指的。不过我可不这么看,那天我一直在场,直到那小兔崽子哭出第一声儿我才回家,我瞅见冯爱兰始终在你爸跟前儿转,手里攥着条手巾不停地给你爸擦汗,像个使唤丫头。你爸说,冯书记,给我打一盆热水,拿手背试试不烫就行!她就乖乖地去烧水。你爸说,冯书记,拿把剪子,在火上烧红了给我,得把脐带铰了!她就一溜烟跑到堂屋去烧剪子,就跟你爸是书记似的。你那没心没肺的妈那时候就抱着你站在一边,就在眼皮底下,她居然傻得看不出自个儿的爷们和那女的不干不净。

丁文生他为什么那么积极,为什么也不怕臭给冯爱民那个脏了吧唧的小兔崽子嘴对嘴地人工呼吸?他是为了冯爱兰,冯臭子可是冯爱兰的亲弟弟。我早说过你爸是个聪明人,他不放过任何一个巴结冯书记的机会。

好吧好吧,就算是你说的“报答”吧。冯臭子一落地就碰见你爸算是有大福气,要不这小东西早就淹死在粪坑里了。不过冯爱兰遇见你爸可不是什么好事,这个黑脸俏娘们那时候还不知道,她总有一天会为你爸搭上这身好肉。

可惜啊,那年她也二十多岁了,可乍一看还像个没出阁的大姑娘,胸也翘屁股也翘,这村里的爷们哪个不想亲一口掐一把。可是偏偏就你爸有这个口福,那时候我琢磨着,这娘们身上的每一块肉,你爸都啃过摸过了,他算是没白活一场。不过打死我也想不到,你爸会死得那么那么难看,冯臭子是生下来沾了一身屎,你爸是死的时候弄了一身屎,他被拖拉机轧死那天,我也去了,你那时候小,恐怕都不记得了。你姥爷和你妈看见你爸那惨样,手脚都软了,是我从水渠里舀的水给他洗的肠子,血腥味和屎尿味混在一起直冲鼻子,我都没嫌臭,一边洗一边拿手捋着你爸的肠子,鼓捣干净了,又塞回他的肚子里,足足花了俩钟头。你不知道,洗过的肠子着实滑溜,我刚刚把它们塞进你爸那个破肚子,可手一松,秃噜一下就又冒出来了……

我不记得他在场。为我爸收拾肠子的是我姥爷。可我舅舅的回忆真实无比,这些生动的细节让我对自己的记忆几乎产生了怀疑——一个家族的历史,也变得不那么可信了。

冯爱兰她妈生冯爱民那年正赶上伏天,村里的狗都吐着舌头趴在阴凉里,哪怕心怀叵测的人来了也懒得叫唤一声。我那个病恹恹的舅妈正昏昏沉沉地睡着,我舅舅也躺在一边,但凉席被他的后背烤得发烫,仿佛睡在火炕上。

他被热醒了,就爬起来走到外屋的水缸舀水喝,驴一样把水灌入喉咙,他又舀了一瓢水来到院子里的槐树下,弯下腰,把那瓢水浇在头顶。直起身时他听到一个女人的尖叫声。声音短促而尖厉,却足以穿透这个村庄里板结的空气,惊醒这个村子里所有正在午睡的人。

我妈抱着我来到冯臭子家的院子里,确切地说,这个院子那时候叫冯爱兰家。直到今天我仍然不敢肯定有关那年夏天的记忆来自别人的讲述还是自己亲眼所见,但是我能够清晰地复原起冯臭子出生时的场景,就像是电影,而且是彩色的、立体的,还有一股屎尿的刺鼻臭气飘浮在我脑子里。这个叫冯爱民的孩子后来成了我童年时期的玩伴,他虽然比我小将近两岁,可是这并不妨碍他日后成为我第一位性启蒙老师。事实上,冯臭子他娘的身体是我来到人世后看到的第一个成年女人的身体,这个女人的裸体没有给我留下任何美妙的记忆,布满条纹的松弛肚皮与血肉模糊的产道以及浮肿、青紫的大腿和脚踝,与我日后在人体摄影画册甚至黄色录像中见到的女人简直不是同一物种。

这个强壮的产妇在二十多年前生下了冯爱兰,此后很久都再未怀孕。大约一年前,一个叫花子在她家讨了两个玉米面饼子和一碗水,作为报答,叫花子把一颗用三层锡纸包着的药丸送给了冯爱兰她娘。后来村子里的老人说,冯爱民他娘按照叫花子教给她的使用方法,在和冯爱民他爹行房前,把药丸剥开送入下体深处,然后在臀部垫上两个枕头,等觉着里面像有把火烧起来的时候,轮到冯爱兰他爹出场,开始制造子嗣的运动。两个月后,一个将被命名为冯爱民的胚胎出现在女人的子宫里。

我妈说,我父亲活着的时候曾到冯家打听,他很想知道这颗药丸的成分,可是冯爱兰的爹娘坚决否认了叫花子和那粒药丸的存在。因为,假如这确有其事的话,这家人将背上传播封建迷信的罪名。这对憨厚的农民夫妇曾被他们当公社书记的女儿警告过:“你们再这么说,我这个书记就当不成了,还得把你们俩抓起来!”

在我舅舅听到那声尖叫前大约五分钟,这个高龄产妇从溽热难耐的屋子里捧着肚子一溜小跑来到茅房,当她把一泡热尿射入茅坑后,一个粉红色的、沾满胎脂和羊水的肉团随之从产道内滑脱,女人本能地伸手去抓,却只抓住了一根滑溜溜的脐带,一个新生的婴儿坠入茅坑。这时,女人发出一声尖叫。这声尖叫最终把我父亲和舅舅以及我母亲,还有其他看热闹的人统统召集而至。

然而我却回忆不起我爸抢救冯爱民的整个过程。有关这个小名叫臭子的男孩怎样脱离恶臭的环境和死亡的威胁,我所知道的一切都来自我舅舅和我母亲后来的讲述。两个人的回忆大致相同,都说是冯爱兰把我爸喊来,这位被纯正农民所不齿的、以洁癖著称的医生亲手从茅坑里把婴儿捞上来,然后顾不得用温水清洗就为婴儿做了口对口人工呼吸,当这个臭烘烘的肉团哭出第一声后,他才用温水给冯爱民洗澡,接过冯爱兰递过来的烧红的剪刀剪断母子之间的肉体联系,把胎盘拽出来,最后用消毒棉球擦洗了产妇粘满血液和胎脂的生命之门。

与我舅舅的讲述唯一不同的是,我妈的故事中并没有出现一个叫冯爱兰的人,仿佛这个新生儿的胞姐那天根本就置身事外。

或许是神秘药丸的作用久远,冯爱兰的母亲此后又生了一个儿子冯爱军,这个男孩长大后与他哥他姐仿佛不是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他呆头呆脑,木讷少言,冯家的聪明与机灵在他的身上一点儿也看不到。冯爱军倒是在干农活上显出了一个庄稼把式的天赋,成为一个我所见过的、对土地近乎愚忠的青年农民。就连他生命终止的时刻,冯爱军也没离开土地,这个少言寡语的年轻人躺在几天前还属于他的土地上,不远处还躺着一个空空的深褐色的农药瓶子。

你是不是有点恨我,小冬?嫌我对你妈、你姥姥姥爷不好?那他娘的都是村里那帮臭娘们乱嚼舌头,她们的嘴跟逼没两样,进去的时候紧出来的时候松,是人话不是人话都敢说。小冬你今天能来看看舅舅,我就知足,证明你是个好孩子,有良心、有头脑,要不怎么你能考上大学?

你姥姥姥爷我就不说了,都死了这么多年了,而且又是我的爹娘,我这个做儿子的也不能说他们不好。他俩活着的时候,我没少让你舅妈送吃送喝,早先咱家穷,我宁可让你表哥和你表姐饿着也不能让俩老人吃不上,不信你问问街坊四邻,是不是这么回事。如今他们不在了,每年过年、忌日我都去坟上烧纸,哪次都没落下过。就有那么一年,我差点忘了你姥爷的忌日,头天喝了点酒,就把第二天烧纸的事忘了。

结果你猜怎么着,你姥爷给我托了个梦。

那天我睡到后半夜,迷迷糊糊觉得一条膀子又凉又疼,我睁开眼一看,你姥爷就站在我脑袋前头,他那双大眼直勾勾地瞅着我,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我知道这是你姥爷的魂来了,不过我不怕,我是个孝子,我能怕你姥爷的魂吗?我就爬起来问你姥爷,我说:“爹呀,你都死了这么多年了,怎么又回家来了?”

你姥爷那条胳膊就像安了弹簧,我从床上坐起来,我左摇右晃,奇怪了,怎么也甩不脱,他那只冷冰冰的手还搭在我肩膀上,他说:“大军,我那屋子漏了,一下雨就往里灌,我天天泡在里头,泡得我骨头都软了。你娘身子骨比我弱,她更受不了,我瞅见她那骨头上长了一层青苔。潮气引来了潮虫,爬的我们俩满身都是,你去看看吧。”

“爹啊,你老人家先把这手拿下去吧,我这条膀子冻住了,都快动不了了。”我求你姥爷,他的手又凉又沉,像是生铁打成的,压得我半边身子又酸又麻。

你姥爷说:“我信你,大军,赶明儿一大早就去我屋子看看,给我修修吧,你娘现在是泡在水里的豆子,眼看着就发芽啦。”

“修修修,天一亮我就去,你放心吧爹。”

天蓝汪汪的,月亮还挂在树上,我就奔村东头的坟地去了。

你姥爷的话让我再也睡不着,我这个当儿子的,不能让你姥姥姥爷过世了还受罪。我还给你姥爷提溜着一瓶沧州白酒,给你姥姥称了两斤槽子糕。那天潮气是重,草叶上落了一层露水。我穿得挺厚,可身上还是觉得冷。走到你姥姥姥爷坟前那棵柏树底下的时候,我觉着都快被冻死了,我想跪下,可是关节也被冻住了,嘁里喀喳地响,像是膝盖里有碎冰凉茬子。

我站在你姥姥姥爷坟前,一眼就看见坟边儿上塌下去一个大洞,黑糊糊的,看不到底。下了半宿的雨都灌了进去,一踩就是一脚泥。我赶紧拿铁锹铲土往里填,也怪了,我填了差不多有五十锹土,可怎么也填不满。我出了一身臭汗,坐在柏树底下歇了会儿,突然想起来我带的酒和蛋糕,我就把酒都倒进那个大洞里,又把蛋糕塞进去,还跟你姥姥姥爷念叨了几句话,说小秋和小冬都挺有出息,小冬书念得好,人也长得结实,我妹子这几年日子也不错,政府给冬他爷爷落实政策,娘仨都转了非农业户口,到县城住去啦。念叨完了,我又拿起铁锹铲了几锹土,你还别说,真是管用,那个大坑几下子就堵住了。

扔下铁锹,我当下就瘫在坟头上了,我靠在坟头上,点了根烟,一边抽一边擦汗,也给你姥爷点了一根插在土里头。我抬头看看天,眼见天快亮了,月亮也快看不见了,跟一张圆纸片落在水盆里似的,一点一点地变潮,慢慢地就看不见了。落了汗,我抓起铁锹扛在肩膀上回家,一回头就看见我给你姥爷点的烟,可把我吓了个半死,就跟有人一口一口地嘬一样,烟屁股插在土里,烟头一明一暗,从几块土坷垃下头还一阵阵喷出烟来。我腿登时就软了,一步都挪不动,就那么戳在当地。瞅着瞅着,一大截烟灰掉下来了,在我眼里头就跟一截电线杆子轰的一下齐根儿断了一样,我哎哟了声就蹦了起来,扛着铁锹撒腿就跑。一边跑我心里一边想,爹呀,你爱抽烟我给你买,你可别吓我呀爹!

小冬你还别不信,你舅亲眼看到的,我还能哄你?你们念书的人不信神不信鬼的,可我信,我就说有神有鬼,要不你说,好好一根烟插在土里头,它怎么就跟有个人把脑袋埋在坟里偷偷抽一样呢?这事我回来谁也没说,后来想想也就不怕了。这是你姥爷想我接着孝顺他呀,让我给他买烟抽买酒喝。

爹呀,别说现在我有钱了,就是穷的时候我也没短过你吃喝啊,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