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无条件的爱
成长日记
母亲去世后,我和父亲清理她的遗物,发现一个很旧的红皮笔记本,里面记了些很多年前的琐事。其中有一篇是1964年的,只写了半页,开头一句就是“我秀华会笑了”。“秀华”是我当时的名字,那时候我还不到一岁。我会笑了,这个笑竟带给母亲如此大的喜悦,以至于定格在笔记本里,并且在几十年后重新显影,份量之重,让我想起来就胸中哽咽。
时间是最伟大的艺术家,它能让思想和情感中最精华的部分积淀起来,成为生命的丰碑。所以当我也终于快做母亲时,我决心也要给儿子留下这样一件凝固时间、震撼心灵的东西,那就是成长日记。
于是我准备了一个精美的笔记本,开始认真记起来。从第一次听见胎音(象火车在隧道里行驶),到第一次感觉胎动(象小兽在夜色中爬行),从猜测他是男是女,到担心他是否健全,一天天,一笔笔,孩子就随着这些日记渐渐成熟,直到呱呱坠地。
大概天下的母亲都有同样的愿望,所以善解人意的产院给每个新妈妈发了一本《宝宝日记》,里面设计了很多栏目,如身高、体重、入院、出院等等,让你分门别类地记录。但遗憾的是,这本花花绿绿价格不菲的日记,直到今天还干干净净地空着,而我自己的那本,也越写越少,越写越短了,现在当我再去翻阅儿子出生前写的那些,竟会产生一种惊讶,那时候怎么会有那么多的想象,那么多的语言?
关键是有那么多的时间!有时间才能记得丰富!
我终于懂了,为什么我的母亲一辈子并没做出惊天动地的事,人却那么憔悴苍老。一个真正的母亲,儿女就是她最大的事业,是她欢乐和痛苦的源泉。就像原野,默默地哺育着树木——我就是她怀中的树木,我的葱郁就是对她的最大回报,她的生命全都给了我!
现在终于轮到我了,我的怀中也有了一棵树,有了一棵苗,又一轮哺育开始了。
哺育注定是平凡而琐碎的,每天喂奶,把尿,逗乐,学步,事情就是这些事情,似乎每天重复而又变化万千。孩子乖起来爱他得忘乎所以,烦他时恨不得甩他几巴掌,时时觉得度日如年,可一转眼孩子就大了。而我自己,除了新增几根皱纹,就是多了许多牵挂。再不能潇潇洒洒出门了,甚至找不到一段清静的时间坐下来看一会儿书。时装早已收进了衣柜,连同许多雄心勃勃的计划,都只好暂时淡忘,其中也包括“成长日记”。
似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在上面记下过什么了,不是我不想记,实在是没有空闲。生活中的精彩片段往往是一闪而过,当时无暇弯腰拾起,过后又有了新的精彩,堆积多了,无从清理,也就干脆放弃了。当然,这是个遗憾,儿子的历史虽然还不长,我却已经说不清他是哪一天开始笑,哪一天会喊“爸爸”“妈妈”,哪一天掉了第一颗牙,甚至他额头上那条显眼的伤疤,我也有点记不清是哪年哪月摔伤的了。我已经遗忘了很多细节,随着他的成长,将来肯定还有更多的东西会被我们遗忘。这样看来,那本精美的日记就更像一座象牙之塔,尽管我们难得再去叩开塔门,但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美好的象征,是生命和爱的纪念。
而更加真实丰厚的笔记,是我们用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写出的一个活生生的儿子。他是纸上的任何形象所无法比拟的,他的成长本身就说明了一切。许多东西是用不着用笔去记录的,它在我们生命中会永久存在。纵使将来我自己已经淡忘儿子在襁褓中的往事,但儿子还会有他自己的孩子,总有一天,他也会重复我们现在所做的一切。那时候,历史就会复活,一本新的成长日记又会开始。而我只希望我所记的这本,是周而复始的生命之链中无比美好的一环。
没有任何理由
买菜回来,刚走到楼下停车,一个女人也在旁边停车。单元门里出来一个老奶奶,手里牵着一个小孩。小孩只有二三岁大,看见停车的女人,嘴里叫着妈妈,像小鸟一样摇摇晃晃扑过来。女人立刻接住他,温柔地叫着:“唉哟我的宝贝!”在他脸上不停地亲。
我扭头看了一下,一下就看见那小孩脖子上长着很大一片胎记,脖子、耳后,甚至一小半脸,都是那种暗红色,触目惊心。我的心颤了一下。
他并不可爱,他很丑!
然而他的妈妈仍然爱他!
在妈妈心中,不管怎样的孩子,永远都是自己的孩子,永远都会把他抱在怀里不停地亲。
只有他自己的妈妈,才会那样温柔地叫他,那样毫不犹豫地亲他,抱他。在妈妈眼里,那块难看的胎记根本就不存在,他就是她的儿子,不需要任何理由,她就是爱他,不管美还是丑,他就是她的宝贝,是她唯一的最最亲爱的心肝。
还有什么爱比母爱更伟大呢?想一想,其实我们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了,每一个人都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因为我们都有母亲,至少都有过母亲,我们都享有过如此的爱。真是难以承载啊,那是怎样的分量!我们唯有感激。
想起鲁鲁小时候,他爸常和他开玩笑:“我想把你送给别人!”
“不会的!”鲁鲁很肯定地说。
“为什么?”
“不告诉你。”
“是因为你很乖?”
“不是。”
“因为你很有用?”
“不是。”
“那是为什么?”
“简单得很,因为我是你的儿嘛!”
他爸瞪大了眼睛。想想倒真是,哪怕别的任何理由都不存在,就凭这一点,他是你的儿,所有的一切,就都包含在其中了。
血缘之爱,是不需要任何理由的。而这份爱给人生带来的饱满,也是无法言喻的。
人的性格千差万别,有的敏感,有的迟钝,有的悲观,有的豁达,是什么造成了这些差异呢?有先天的原因,但更多来自后天的教养。
如果一个人总是很乐观,说明他喜欢自己,相信自己,对未来有把握。悲观的人则相反。有的人总是很愤怒,那是因为他总是感到受伤,他眼中的世界是不友好的,他总是感到自己被拒绝,被否定。同样一个世界,为什么不同的人会有如此不同的感受?
一个人假如三岁前能获得无条件的接纳和爱,就会形成牢固的安全感,对世界的感觉就有了友善的基调。安全感是建立在“无条件接纳”的基础上的,也就是说,无论你是美是丑,也无论你说什么做什么,你都会被接纳,被爱,没有任何条件,唯一的原因就是你是我的孩子。
“你是我的孩子”,这个原因是永远不会变的,生来就有,永不消失,谁也无法割断,既然如此,我获得的爱也永远不会消失。人一旦有了这样的信念,还有什么可以让他绝望呢?他永远有一个停靠的港湾。
永远放不下
做了一个梦。时间是战争年代,儿子的脚有什么毛病,走路不行。我们正在村外的土马路上慢慢走,突然轰炸了,我们跑,但跑不快,我告诉他,找一个墙根或者土沟卧下,不要动,就当自己睡着了,什么也别管。
我们就在一个墙根卧下了。
突然,有人拍我的背,发现我们是在室内,一个很乱的场所,很多人。有人拉我起来,要送我去一个什么地方干活,我知道自己要被带走,那人的意志是不可抗拒的,仿佛是集中营里的样子。我知道要去一个地方,不知道是什么地方,但知道是一个很可怕的地方,怕鲁鲁也被带走,就悄悄地告诉他,别动,似乎不动就可以不引起注意,就可以不被带走。
我就进入了一个队列,周围有很多这样的队列,都通向一排窗口。窗口是登记的地方,似乎我们这一列是去某个工厂做工的。
很快就要排到窗口了,前面只剩了两三个人,我探头一看,窗口后面并没有人的脸,而是像门上的猫眼一样,只不过那猫眼是长方形的,半透明。登记的时候如同扫描,一照就完了。
前面有一个女孩,一照就过去了。只剩一个人了,马上就要轮到我。我突然意识到我要离开了,不知去到哪里,回头看了一眼儿子,他还一动不动地躺在墙角落,背对着我,还在装睡,没有一点反应。我走了,他怎么办?他会被送到哪里?他们会怎样对他?他的脚不好……一股巨大的悲伤袭上心头,我一下哭醒了。
以前也经常做类似的梦,总是莫明其妙地失散,总是哭醒,然后赶紧爬起来,到儿子房间,看见他还甜甜地睡在那里,发出细细的鼾声,心里就踏实了。
只要儿子还在,一切都无所谓。“只要还在”,这样一想,就觉得我们平时对他的种种苛求是多么的多余。
以前做这种梦,原以为是因为儿子还小,对他太担心,可现在长大了,还是会做这样的梦。分离焦虑,这是永远不可能消失的,任何时候,骨肉分离都是人生最大的痛。这实际上是对“失去”的焦虑,做父母的,对孩子永远放不下。正因为母子是共生的关系,不仅孩子有分离焦虑,母亲也有,而且不比孩子弱。当孩子长大后,受不了分离的往往不是孩子而是父母。
这个梦让我一天都很难受。到了晚上,九点半,突然接到鲁鲁电话。也没什么重要的事,就是告诉我,校服已经订了,学籍卡也交了钱。我告诉他昨晚做了梦,正难过呢,接到电话就好了。
叮嘱了一些话。其实,叮嘱的话都是废话,但说这些话其实只是由头,有个机会通通话,感受到彼此的牵挂就好。
接到电话,我一下就解脱了。儿子平时不给家里打电话,因学校不许带手机,宿舍一层楼只有一个电话,得排队打,很麻烦。但今天他并没有什么事,却给我打了电话,说不定,我和儿子之间真是有感应的。今天一天,恐怕他也不好受,只是他不知道这些情绪的根源而已。
孩子懂得你的爱
大概在鲁鲁七岁那年,有一次我看报纸上说,现在很多孩子自私、冷漠,不懂得爱,就问鲁鲁:“你觉得我爱你吗?”
“爱”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多了。”
“那你觉得我什么时候最爱你?”
“你说apple时。”
心里很感动。那时候我经常捧着鲁鲁笑盈盈、红彤彤的脸,轻轻地搓揉着,“好乖!apple!apple!真像个大红苹果!”那一刻,我的眼里必定是满含着爱意的。
但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以为他会说是给他买玩具的时候,或者说是给他买零食的时候,因为每到那时,他都会高呼着“妈妈”,冲过来亲一口。我以为那才是他最高兴的时候,也是他最能感受到爱的时候。
其实不然。我的爱纵然是表现在每时每刻,但他感受最深的却是我说apple的时候。的确,一双温暖的手捧着他的脸,一双含笑的眼睛看着他的眼睛,一句无比赞美的话发自肺腑,这一切就足以构成爱的含义了。
孩子并不是不懂爱,他知道什么是幸福。而我们,并不一定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
不要以为挣钱养了他,就等于是爱了;也不要以为给了他玩具和糖果,他就应该永远感激。我们能够给孩子的更宝贵的东西不是物质,而是时间,只有时间是金钱买不到的,必须亲身去付出。如果你舍得从电脑桌前走开,从麻将桌前走开,从电视机前走开,从你自己所沉迷的事情里走出来,笑盈盈地,暖洋洋地,耐耐心心欢欢喜喜地和孩子玩一会儿游戏,说一会儿话,你的爱就有了更实在的表达,也许会让他牢记一生。
现在的孩子冷漠,是因为现在的大人就冷漠。挣钱养家也许只是一个借口,就像很多借口应酬的人,其实并不都是在应酬。很多人把孩子推给学校,推给老人和保姆,并不完全因为太忙。如果你都把自已看得那么重要,把自己的快乐、自己的自由、自已的所谓人生意义放在高于一切的地方,你又有什么理由要求孩子无私地爱你,爱别人,爱这个世界呢?
有些妈妈认为我之所以能为鲁鲁付出那么多时间,是因为我的闲暇比较多,我可以不用去上班。确实,这是一个重要条件,但并不是答案的全部。我虽然可以不外出上班,但并非不工作,只不过工作的地点是在家里而已。如果我白天陪了儿子打球,那么晚上就得工作到更晚。但我从来不认为这是损失,陪儿子玩,对我何尝不是一种调剂?和儿子交谈,我自己不也得到很多快乐和启迪吗?
儿子并不只是我施恩的对象,我们在付出的同时,就已经得到了回报。把孩子看成什么,以什么样的态度去付出,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成长的过程,就是送行的过程
刚上幼儿园时,鲁鲁不愿意,哭,到了门口硬不进去。我就抱着他在小区里逛,一边走,一边编故事给他听。记得编的是一个熊妈妈要出门去打猎,熊宝宝不让妈妈走,妈妈就告诉她为什么自己必须要离开,还鼓励他与别的动物们一起玩……反正故事很长,尽管漏洞百出,鲁鲁还是听得津津有味。等我们在小区里逛了一大圈,再次来到幼儿园时,儿子虽然还是不舍,但情绪已经缓和了很多,我亲自将他送到教室门口,并不急于推他进去,直到他泪水盈盈地说:“早点来接我。”才松开了手,让老师领进去。
到北京,该上中班了,好不容易落实了幼儿园,新老师、新同学、新环境,还有他不熟悉的普通话,鲁鲁感到很不安。虽然迟疑,不愿意去,但已经不需要我编故事了。坐在我自行车的后座上,我们一路说着话,说的什么已经忘了,反正从那天开始,每天接送的路上,我们就这样一路聊着。到了门口,他仍然会说“早点来接我”,我也仍然会站在门口,目送他直到背影完全消失。
上小学,还是我送他,每次进校门,都会说声“再见”,嘱咐他“多喝点水”,在他背上轻轻一拍,目送他向教学楼走去。他也总是会在进楼前的最后几步停下来,回过头,向我挥一挥手。
到了小学高年级,在校门口经常会遇到同学,同学的个子有的已经快要赶上我。小伙子们说说笑笑,一起走进校门。偶尔,他还是会回过头来向我挥手,但更多的时候,是我站在门口,默默地望着他们热闹的背影。
到了初中,他读寄宿学校,每次送他去校车停靠点,看他背着书包,拎着装满换洗衣服的旅行包踏上校车,我和他爸在下面,跟着窗内的儿子从前门往后走,看他找到座位,放好行李,和同学开始说笑。同学都穿着校服,十多岁的少年,脸上已英气勃勃。车窗紧闭,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车外的家长们三三两两散在四周,直到开车,车上车下互相挥手。要再见他们,就得等到下周了。这一周之内,孩子和家长,各忙各的。
没有儿子的家里,特别冷清。突然之间意识到,我已经成了空巢的留守者。
也不过只有几年时间啊,那个当年紧抓着我不愿松手的孩子,那个眼泪汪汪要我早点去接他的孩子,现在自己提着行囊上路了。他已经一米六几,和我差不多高。
成长的过程,就是送行的过程,就是我们慢慢松手的过程。孩子需要你的时候,你给他依靠,不需要的时候,就静静地退到一旁。鸟儿飞了,还会归巢。这就是人生吧,有许多怅然,也有许多欢欣,明暗交织,而成美丽图案。
让我安宁的,是爱和信任
小时候,对我心理上伤害最大的故事,是两个恐怖故事。一个是医院里的白骨,说的是一个医生值夜班,和一个同事挤在一张床上睡,到半夜醒了,无意中摸到身边的同事,感觉是硬梆梆的,开灯一看,身边睡的是一副白骨!这个故事曾让我一到夜晚就处于恐惧之中,既不敢单独睡,又不敢和大人睡,生怕半夜醒来,一摸,一把白骨。
还有一个死人复活的故事,说的是农村里死了人,家人守灵。家人都在打牌,突然,坐在棺材对面的大儿子看见棺材开了一条缝,他很害怕,找个借口溜了。剩下的三个人继续打。过了一会儿,坐在左边的二儿子,一侧脸发现棺材打开了,他妈妈正在里面动,他吓得不敢出声,也找了个借口溜了。又过了一会儿,坐在右边的三儿子,发现妈妈已经坐起来,他也不敢喊,也溜了。最后剩下背对棺材的小儿子,一点不知道,还在那里洗牌,妈妈从棺材里走出来,走到他背后,把他掐死了。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经常会想,我妈妈会不会死?她死了会不会变鬼,也把我掐死?这个念头陷我于巨大的困惑,不知道对妈妈是该亲近还是该逃离。那时候我只是一个几岁的孩子,对母亲有着本能的依恋,但又怕死,怕鬼,想到那个故事,我甚至不敢和她对视。
后来我终于相信,妈妈即使变成鬼,她也不会掐死我,她肯定不会掐死我,如果她要掐死我,肯定也是因为这个结果对我来说更好,那我就不动,就让她掐。直到有了这个判断,我才彻底从那个故事的恐怖中解放出来。
回想起来,最后让我解脱的,不是“勇敢”“顽强”“智慧”等等诸如此类的字眼,而是爱,是信任!爱才是内心宁静的真正源泉。
前一个故事之所以恐怖,是让你对一切亲密的关系产生怀疑——你身边的人会变成白骨,突然变成鬼。后一个故事将这“身边人”具体到你最亲近最信赖的人母亲身上,从而将恐怖推到极至。
我曾陷入其中。但最终,爱和信任,使我得以自拔。
为什么说仇恨使人脆弱,原因就在于此。愤怒的人外表强悍,内心却是不安的,因为他没有这样的爱和信任,灵魂就无法安宁。
爱是自然法则的一部分
想起一段令人震惊的电视片,一位游客在非洲拍的视频。视频里一匹雄性斑马疯狂攻击一头小斑马,小斑马的母亲竭尽全力阻止雄马,但无济于事,最后雄马杀死了小马。
这是动物世界中经常上演的一幕,那匹雄马是这个族群的新头领,他要杀死上一位头领的孩子,才有利于自己的基因流传。但我没想到的是,连马也有这样的习性,没想到我们通常认为性情温驯的马,为了争取基因优势,也会如此凶残。
其实,在自然法则面前,没有什么“凶残”之说,一切都是本能,是自然规律。
其实,这种杀幼行为在人类的近亲黑猩猩身上也有,由此看来,假如人类自己也发生这种事,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人类的基因里,也同样隐藏着这类“凶残”。奇怪的是,很多父母在离婚的时候会天真地以为能找到一位继父或继母像亲生父母一样对待自己的孩子,那可能吗?
那段视频还没有完,后半部分出现另一件我没想到的事,那位母马,她非常悲伤,守着自己孩子的尸体,拒绝跟随那位新头领离开。她心里肯定是清楚的,拒绝跟随马群离开,这在危机四伏的大草原上意味着什么,离群的动物从来就是掠食者的最好目标。但她仍然拒绝离开。第二天,游客再返回原地时,小马的尸体完好无损,母马却倒在了不远处,而且已经尸身残缺。
这是一个令人伤感又令人温暖的故事,说明即使在严酷的自然法则中,爱也存在着,而且,爱本身就是自然法则的一部分,没有母性的爱和牺牲,幼小的生命就无法延续,爱本身就是遗传密码的一部分,看《帝企鹅日记》会有更深的感触。
孩子受到的伤害往往不仅来自外面的世界,还来自家庭内部,有时候家庭内部的伤害比外部的伤害更致命。所以每个孩子都需要一个守护神,至少一个。对于这个守护神来说,有时候要保护孩子免于受到家庭内部的伤害,所付出的代价甚至超过了对付外面的危险,但这个任务,是只有她(或他)才能完成的。
永远不离开的只有父母
尽管儿子生下来就没有离开过我,而且是我亲自哺乳,带他睡觉,陪他玩耍,操的心比谁都多,但他对我的感情却并不专一。
先是他奶奶,孩子一生下来就是她帮着我带。满月后,我外出的时间多了,更多的空白就留给了奶奶。奶奶性格开朗,她可以对着孩子说笑半天,一面念念有词,一面嘻嘻哈哈,逗得孩子也心花怒放。两婆孙相依相守的时间长了,奶奶对孙子的疼爱就更加浓烈。每当我哺乳时,她常常站立一旁,嘴里念叨着:“好可怜哟,吸不出来了。”然后就去兑奶粉,只待我将孩子松开,她立即裹去,将奶瓶塞到他嘴里,一边喂奶一边亲成一团。
久而久之,我发现儿子最喜欢的人不是我了,而是奶奶,我逗他不容易发笑,奶奶一出现,他就变得手舞足蹈。看来在孩子心目中,我将变得无关紧要了。但母亲毕竟就是母亲,我注定是孩子成长过程中最重要的人物。奶奶有她自己的家,家里还有爷爷和一大家子人,尽管她很爱孙子,尽管孙子还不满3月龄,还很需要她的悉心照顾,她终究还是回去了。孩子第一次完全留给我自己,再苦再累只有我担着。小孩子的记忆其实很粗浅,谁每天和他在一起,他就只认识谁,等事过3月,奶奶思孙心切,又大老远坐车来看他时,儿子已经感到很陌生了。
奶奶走后,我实在忙不过来,就请了位姓蔡的婆婆。
蔡婆婆人很精干,相貌端正,能说会道,不出几天,小区里上至茶铺老板娘,下至饭馆打工妹,没有她不认识的。每天吃过饭,她就用婴儿车把儿子推出去,要么坐在杂货铺门前,一边晒太阳,一边摆龙门阵,要么钻进茶园看人打麻将,津津有味看半天。每当这时,儿子总是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从这里看到那里,不管谁去逗他,一律笑得脸皱成一团。过不了多久,儿子不仅脸晒成棕色,而且成了一个社交明星,我偶尔抱他出去,总是惊奇于有那么多人认识他,而我对这些人却一无所知。
这样一来,儿子很快变成一个“野娃娃”,一起床就想出门,一回家就烦躁。我与蔡婆婆也形成了特定的分工:她负责带孩子出去耍,我则负责处理煮饭扫地之类的杂事。那段时间,我简直成了粗使丫头,每天忙得蓬头垢面,与儿子相处的时间反而少了。
蔡婆婆家住在近郊,常要请假回去,一般是当天来回。有一次她给母亲做寿,请了两天假,走了。儿子白天还算正常,晚饭后,因为我们没有及时带他出去耍,这下就惹恼了,他像杀猪似的嚎叫,鼻涕眼泪糊了一脸,任你怎么哄也止不住。我们只好轮流抱他出去走,一直走到11点过才累了,睡着。
蔡婆婆终于回来了,儿了像久别重逢一样,咧开嘴扑上去,黏在一起。两个月的相处,蔡婆婆让他体验了很多欢乐。蔡婆婆陪他的时间最多,因而在儿子心目中她也成了和我一样重要的亲人。
但是注定真正的母亲只有我,无论孩子的成长过程中遇到多少人,能够始终爱他,为他付出一切的只有母亲。不久,蔡婆婆厌烦了这里的工作,她出来之前本是耍惯了的人,终于说走就走了。孩子第二次留给了我自己。
孩子他爸经常出差,我一个人无论如何忙不过来,已经退休的外公就成了代理保姆。外公每天骑20分钟车,过来带一天孩子,晚上再骑车回去。尽管后来又请了新的保姆,但外公的习惯就再也没有变过来。
用外公的话来说,以前我还是婴儿时,他也没有像现在这样精心地带过我。刚开始,他连孩子都不会抱,除了对着外孙的脸嘿嘿笑两声外,面对孩子手脚无措。但很快他就发挥了身强力壮的优势,每天推着外孙四处游览,一走就是半天。儿子的活动范围越来越大,连婴儿车都快坐烂了,小区里的街道、花园、商场以及那些孩子们喜欢的游乐场所,没有他不熟悉的。而不知不觉间,外公也成了一个熟练的保姆,他知道什么时候该喂奶,什么时候该睡觉,什么时候加减衣服,什么时候把屎把尿。除了睡觉,外公几乎所有的时间都给了外孙,累是累点,但只要孩子对他一笑,趴在他的肩头,万般依恋地抓紧他的衣领,他的心就醉了,一切烦恼都烟消云散。
我一直以为生活就将这样继续下去,所以当小保姆要去读书时,我一点也不慌乱,坦然送行。但是,偶尔有一天,忽然听见外公给人打电话,让帮他联系个地方上课。在当上代理保姆以前,教了几十年书的外公一直在外面上课,后来为了带孙子,他辞去了上课的工作。现在他终于不甘寂寞,又要去重操旧业了,儿子还是要还给我。
奶奶要顾自己的家,保姆要奔自己的前途,外公也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尽管在不同的阶段,他们都给了儿子很多关爱,但最终永远不离开他的只有父母,只有我们是可以为他付出一切的。我想父母的重要并不在于有血缘存在,而是在于天长日久的艰辛抚育,在于那种相依相伴中产生的依恋和信赖。谁对孩子付出最多,他就最爱谁。孩子是最天真的,所以最公正。有了孩子,就不能再把个人的前途和生活方式放在第一位了,因为这是一个生命,依赖着你的关怀而成长,世界上还有什么事业比这更伟大呢?
我们最终能够得到报偿。
什么是生命的支撑
又看到大学生自杀的消息。
突然想起鲁鲁四五岁时,有一天,他在外面看电视,看得好好的,突然走进来,抱着我哭。问他怎么了,不说。再三地安慰,再三地问,他擦了把眼泪,走过去把房门关上,又回到我怀里,哽咽着说:“我想当唐僧,我想长生不老。”
那一刻,我心里涌出一股深深的悲伤,无言以对,紧紧地抱着他,泪如雨下。那一刻,我是那么的无助,世界上唯有这件事我不能帮他,无论我多么爱他,无论我多么努力,他成不了唐僧,我也成不了,我们总有一天会分离,我们不可能长生不老,无论如何不可能。
这就是一个人最深沉的悲哀,尽管我对于自己的生死有一种坦荡的认识,但作为一个母亲,对孩子的生死却没有勇气去正视。我假装看不见,假装它不存在,不去想它。但今天儿子却看见了,想到了,哪怕只是一个念头,哪怕只是一闪而过,哪怕他只是为了探究它的哲学意义,抗拒它的不可抗拒,但只要它出现了,只要想到了,就意味着一种残酷的存在,就足以让我痛彻心扉。
儿女是绝不可以在父母面前说“死”这个字的,父母也不能在儿女面前提及。那天电话里听到父亲说他身体不适,“每况愈下了。”只听他这一句感叹,我的眼泪就几乎落下。他已经是七十多岁的人了,我知道他话里的意味。但是他绝不会明说,因为他知道我的感受。虽然“死”是一个现实,但亲情难以承受,我们就宁肯视而不见,在心中拒绝它的存在。懂事的儿女是不会说这个字的,哪怕鲁鲁,他还那么小,他也只说过那一次,从此以后再没提过。
所以,每当我看见网上又有消息,又有大学生自杀了,我眼前闪现的都不只是他们年轻的身影,我总是会想到他们的父母,无论那些轻生的孩子有着怎样沉痛的理由,比起他们父母所承受的悲伤来,都显得那样的轻。
我不知道他们怎么能够狠得下心。每个人都有伤心绝望的时候,我今年四十多岁了,回顾这四十多年的人生,有多少的曲折坎坷,多少的不眠之夜,多少次以泪洗面心如死灰,怨恨、沮丧、悲愤、绝望,多少次想到过死,但最终都没有死。我之所以下不了手,不是因为死本身有多么可怕,现在科学进步了,自我了断也很容易,甚至可以做到舒服优雅,用不着血肉模糊,只要一狠心,自己就解脱了,一切都解脱了。
但父母呢?孩子呢?他们还必须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你留下来的痛苦,所有的重负,还得由他们来承担。能量是守恒的,情感也是守恒的,击垮你的东西,不会因为你肉体的消失而消失,它只是转换了形式,从你的身上转移到了亲人的身上!
好自私!只要想一想身后的亲人,想一想他们还将继续活着,来承受你卸下的这一切,我就永远没有勇气去选择那种解脱。
亲人是我们生命的支撑,无论遇到什么样的绝境,只要还有爱,就会有活下去的力量。有爱的人,再大的坎坷,跌得再疼,也不足以构成致命一击。选择自我了断的人,最根本的原因不是因为那打击的力量有多大,而是他失去了爱,失去了依托,失去了生命的根基,他失去了承受打击的能力。
天无绝人之路,世界上活得比我们惨、比我们累的人多得很,人家能坚持,我们为什么不能?在选择“生存还是死亡”这个问题上,起决定作用的不是客观压力,而是精神状态。
去年曾有一个博士跳楼。父母公布了他的遗书。全文异常冷静,看来是早有准备。可是在全文中,连一本书、两瓶酒、数张CD如何处置都交待得清清楚楚,唯独没有提到父母。全文对父母只字未提。
只字未提啊!我不知道他的父母今后怎么活。我不知道那是怎样的一种境况。由他离去的那一刻,追溯到他的童年,推想到他的家庭、他的父母,还有他长期以来的生活境遇,我心里有一种悲凉。
童年的经历会影响到人的一生,父母给孩子一个怎样的童年,孩子就会还你一个怎样的老年。你怎么对待他,他就会怎么对待你,对待他自己,还有他的家人和孩子。
前段时间我在一所大学演讲时,有两个学生提到了孩子的问题。一个男生问,孩子究竟是负债还是投资?在他看来,养孩子投入很大而回报很少,应该算是负债——他是用经济学原理来思考孩子的问题。一个女生问,女人应该怎么处理事业和孩子的矛盾?她认为女人受孩子拖累,竞争力降低,而又得不到社会的补偿——她是在用社会学的眼光观察孩子的问题。当然,这些都是他们的实际问题,不然就不会在那样的场合提出来。
但是,他们还年轻,还没有孩子,没有孩子的人是永远不能真正理解孩子的意义的。而有了孩子的人,也未必都能真正理解。
经常看到一些令人发指的案例,有的孩子仅仅因为做不出数学题,或者仅仅因为写作业慢了些,竟被父母活活打死!有父亲,也有母亲,据他们说,打孩子的时候,并不是真想打死,都是气昏了头,越想越气,越打越重,结果就打死了。
是什么让他们“越想越气”?这“越想越气”的背后,是一种怎样的心理?
孩子做不出题、成绩不好、被老师批评等等,对他来说已经是一种挫折,是什么让做父母的无视孩子的挫折感,反而将更大的责难加在他身上,让他承受比这些挫折本身更重得多的压力,甚至付出生命的代价?
被打死的孩子只是少数,还有更多的孩子是打而未死,因为没被打死,便不为社会所关注,父母也不以为然。还有更多的家庭,虽然没有动手,但却用语言、用神态、用令人恐怖的氛围,实行着更为隐蔽的暴力。
很多时候,孩子们是不快乐的,有的承载着父母太多的期望,有的却纯粹处于饲养状态,得不到父母应有的关心。我们经常说现在的孩子没有责任心,那么父母有没有责任心呢?我们除了关心孩子的学习和身体,还对他的精神世界有多少了解?
小时候,孩子在外面受了委屈,总会跑回家哭诉,父母的安慰可以抚平一切伤痛,父母温暖有力的怀抱,可以让他感到安全。
而成年以后,往往却找不到人哭诉了,有时是因为不想让人担心,更多的时候是因为怕哭诉会招致麻烦甚至羞辱。本应得到安慰,却最终招致羞辱,这样的事并非只发生在成人世界,很多时候,父母简单粗暴地对待孩子,就可能留下这样的创伤和经验,让他一生都选择沉默,独自去承受苦难。
孩子需要哭诉,成人也需要,每个人都需要。我们的社会固然要有更多的专门机构和人员来从事这项工作,但更需要每个人都来做这件事。只要你对身边的人好一点,对自己的父母、自己的孩子、自己的亲人多一分关怀,多一分责任,耐心一点,柔和一点,让每个人都有一个哭诉的地方,你只要好好待你的亲人,你就对社会有莫大的贡献,世界就会因此而美好许多。
女人一定要有孩子
一边给鲁鲁洗脸,一边聊。“我想把办公室电脑桌面上你的照片换了。”
“为什么?”
“因为今天我才知道,一个同事都三十多岁了,还没有孩子,以前还以为她是不想要,或者是因为有病什么的,生不出孩子,今天才知道她原来生过一个,死了,她就再也不想要了。”
“哦,那你想把我的照片换到她的电脑上?”
“不是,是想把你的照片换成风景,不让她老看到你。你想想啊,自己的孩子没了,老看到别人的孩子,那么乖,那么好,我又老爱在办公室讲你,她难免会想起自己的孩子,不是会伤心吗?”
“也是,那就换吧。”
一边洗,一边说话。鲁鲁总是去玩水,搞得水溅了一地,衣服也湿了。“给你洗脸真费劲,烦死了!刚才我还在想呢,要不要劝我的同事再生一个,现在看来,有了孩子也真是烦,就像你一样,非要等你睡了我才能清静一会儿。你帮我想想呢,究竟要不要劝她再生一个?”
鲁鲁抖抖手上的水,突然转过身,笑嘻嘻地望着我,“我发现了!”他指着我说。
“发现什么了?”
“你每次都是,我表现好的时候,你就说要生,生儿子好。我表现不好的时候,你就说不要生,烦得很。嘿嘿。”
“呵呵呵,是啊,好的时候想生,不好的时候不想生,那到底生还是不生呢?你帮我出个主意。”
“我看啊,”他想了想,认真地说:“还是生好,我虽然有时候惹你生气,但总比你一个人在那伤心好啊。”
突然就感动得想掉泪。生命中过往的人再多,只有儿子,让我的欢乐和伤心都变得饱满,富有活力。儿子的生命是我给的,但他已经加倍还给我了。生孩子真好,女人一定要有孩子!
最幸福的是有你
吃完肯德基出来,已是华灯初上。我们决定推着车子慢慢走回家。穿过大街小巷,还专门从鲁鲁上过的幼儿园经过。透过整齐的铁栅栏,看见里面的景物,鲁鲁说:“原来那里是个蹦床,现在变成滑梯了;原来那里是个草坪,现在变成城堡了……”“呵呵呵,原来那里吊着两个沙袋,你每天放学都要去打……”我们俩一边说一边走,看着鲁鲁老练地推着自行车,壮壮实实的,已经和我齐肩高了,禁不住心中感动。
“真是看着看着就长大了!你那时候才四五岁,这么一点点高,坐自行车都要我抱上去。现在二年级了,可以帮我推车了。每次一回家,看到你笑眯眯的,我就高兴。我真是觉得这一辈子最大的幸福就是有你。”说着拍了一下他的头,动情地看着他。儿子的样子真是永远也看不够。
鲁鲁转过头,也看着我,说:“我最大的幸福就是我的妈妈是鲁稚。”
“我的妈妈是鲁稚。”这句话让我莫名感动,好像他在人世间找了一大圈,终于找到了我,他很满意他的妈妈是我。
“儿子,有你这句话,老妈就是吃再多苦也值得了。”
有儿子走在身边,感觉无比充实,无比温暖。“知道吗鲁鲁,我为什么始终舍不得送你去读寄宿学校?虽然有时候也埋怨你耽误我好多事,但是想一想,你能和我们在一起生活的时间,也就这么几年,如果初中考上重点,就要到城里寄宿了。就算初中考不上,高中也考不上,大学怎么也得走了……”
“为什么大学非要走?”鲁鲁的语气里有一丝着急,也有一丝伤感。
“因为你长大了,总得要独立。就算不上大学,也得干别的,也会有自己的生活。”
“那我就考北京的大学。”
“行啊!我也希望你考上北京的大学。”
“嗯,到时候我就不用离开了。”
“就算是考上了北京的大学,也不一定就在家门口啊,还是得住在学校。老妈十二岁去读体校,从此就离开家了,开始是一个月才能回一次家,后来是两个星期回一次。后来高中考上重点学校,也是住校。再后来考上大学,要坐两天两夜的火车,中间还得倒一次车,寒暑假才能回去一次。现在,我们在北京,外公在成都,长年累月都不在一起。你看,人这一辈子看起来很长,但是像我们现在这样,一家人完完整整生活在一起的时间,也就只有这几年。时间看着看着就过去了,过不了几年,等你长大了,出去了,就再也不会回来了。就这么短短的一段时间,我真是希望每时每刻都能和你在一起,接你送你,陪你吃饭,陪你做作业,给你买零食,给你讲故事……”
有点说不下去了。想起昨天下班很晚,鲁鲁非要等我回来一起吃饭,每次上班都是这样,再晚他也非要等着我回来。在路上,接到他爸的电话,说要开车到公交站来接我。我说不用了,不冷。他爸说:“鲁鲁都饿了,到处找东西吃,接你好快点。”我一下就心酸了,说不出的内疚。
茫茫人海,能做母子是一种缘份。现在想来,他来之前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一种铺垫,是一种背景,就是为他的到来而准备的。他一旦来了,我的生命就有了一种支撑,有了不断充实的内容。
儿子是上帝的恩赐,上帝用血缘这种东西,把我们每一个人都变得有力量了,也有了幸福。谢谢。
我要努力长寿
经常产生一种恍惚,看着儿子香喷喷地吃饭,我慈爱地看着他,仿佛我就成了当年的母亲,她也是这样慈爱地看着我,一边缓缓地喝酒,一边看我,也不怎么吃菜,仿佛看着我香喷喷地吃,她自己就饱了。
母亲去世很久以后,我还一直缓不过劲来,一直悲伤,内疚。想起我对她的不好,没陪她逛街,没带她旅游,没给她买什么东西,甚至我说话的语气也经常是那样的不耐烦……我生孩子太晚,鲁鲁她都没见过。她是那么喜欢孩子,别人的孩子也要逗半天,她自己的外孙她却没能看到。一切都来得太迟,她没有享受过我的什么。我买车的时候,她都已经走了。走那天,她是坐父亲的边斗车(就是在自行车旁边挂个车斗的那种)去的医院,而我当时正在机场送一个朋友。我连自己的母亲都没有送成,我还送什么朋友!她临走的时候,我竟然不在她身边,我都在忙些什么呀!
我对母亲,有永远不能释怀的内疚,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不能解脱,直到那次休克。
那天,在医院的走廊上,我极其痛苦地走,我被人搀扶着,体内是撕裂般的疼痛,还有虚脱。难受到极点,突然想吐,突然就想起父亲对母亲临终情景的描述:“她说想吐,我就去拿痰盂,她往地下一梭,就不行了……”想吐!她也是想吐!我们是一样的!我突然知道,我要死了!那念头特别清晰,没有悲伤,没有惊恐,也没有一星半点的思考或者回忆,就是那念头一闪,知道自己要死了。然后又有一个念头:“我还没有生过娃儿。”也是很平静,很清晰,就那样一闪。然后,突然,疼痛没有了,难受也没有了,整个人很舒服地一飘。
那种惊奇的感觉一直清晰地记得,现在也还记得。有一丝惊奇闪过,怎么不疼了呢?而且这么舒服!接着就有了某种经历。那一定是美妙的,因为我是如此愉悦。我一定是到了一个地方,见到一些人,看到一些事,但是在醒来的瞬间,又全部忘了。
真的是一点都想不起了,努力地想,还是想不起。但内心却有了安定和平静。就在那一瞬间,一切都得到解脱。
醒来的时候,我已经被弄到了急诊室。我歪在地上,周围是一圈焦急的脸,他们大叫着我的名字,摇我。我感觉又有力气了,自己站进来,走过去,躺在了墙边的小床上。医生过来检查,我微笑着,心里知道我不会死了,还知道,我会有孩子。
我确实没死,不知道宫外孕像我这样已经休克的人,有多少能像我,不经任何救治地挺过十五六个小时。当时的情况是我正在出差,天已经傍晚,医生怀疑是宫外孕,让我自己去打B超。B超打出来,医生说肚里全是液体,不是血就是水,无论是血还是水,都是相当严重的情况,必须立刻手术。
我想我不能在外面手术,我得回去。走出急诊室,火速打了个出租车,星夜奔驰几百公里山路(记得那段路不是很太平,司机还专门约了另一个小伙子,带了一把枪,坐在副驾位子上)。赶回家已是深夜,迷迷糊糊地睡了,第二天才去了医院。一去就躺下了,立刻输血,手术。后来医生告诉我,肚子里的积血抽出来有三千多毫升,几乎就是人体失血的极限了。
我始终不能解释的是,为什么当时我那么清晰地感觉到我会死,后来又那么清晰地知道我不会死,我究竟经历了什么,我为什么会那么平静,为什么会想到孩子?
我死的过程,和父亲描述的母亲去世的过程一模一样,因而我知道了母亲去世的一切。不仅是知道,我完全就成了她,和她一体。这种同体的感觉,不仅让我和母亲之间再无秘密,再无隔阂,还让我懂了,她其实是不需要我的同情和愧疚的,她和我经历了同样的舒服,之后就是那种安定和平静。
只要怀念,不要伤悲。死过之后就是太平。
后来,我确实有了儿子,非常顺利,非常圆满。
其实,后来的一切,在那天,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了。
现在,常常是幻觉的更叠。当我慈爱地看着儿子时,知道母亲当年也是这样看着我。一切都在循环,我们的生命,我们的爱。每个人都在做自己份内的事,得自己该得的福。我知道,无论儿子怎样对我,我始终会这样慈爱地看着他,就像母亲当年看我,就像终有一天,儿子也会像我这样看着他的儿子。
我不欠母亲什么,就像我永远不会觉得儿子欠我,我们所欠的,已在我们的付出中偿还了。真正的爱就是这样。
唯一的遗憾是,母亲没来得及看到外孙,没来得及抱抱他,没来得及看到我们今天的情景。为此,我对儿子说,以后你要早点结婚,让我早点看到你的儿子。儿子问,结婚是什么呀?我知道我太性急了,不能为难他,他才6岁呀。那么,唯一的办法只有等待,只有我自己努力长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