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漠北大血战
从执政风格上说,明成祖朱棣,也堪称创业皇帝。
虽然在登基早期,朱棣挂在嘴边的口号,是要遵循朱元璋立下的“祖制”,但好些个事上,却也有自己的制度设计。比如朱元璋在位时,苦心拆分地方权力,在各省设立“三司”,分别掌管地方行政、司法、军事大权。但朱棣登基后的第三年,即永乐二年(1404),就委派七品给事中雷填“巡抚广西”。这个口子一开,随后历经沿革,巡抚以及总督,都成为地方常设行政官职。
而中央职权的演变上,朱棣执政时代,更是个重要转折点:朱元璋废了丞相制度,朱棣则设立“文渊阁大学士”,其后历经沿革,这个起初只是辅佐皇帝办公的秘书班子,更成了实际的宰相机构:内阁。明朝的内阁制度,其实是他在位时期草创的。
而明代被后世诟病极多的“宦官专权”问题,同样也是朱棣肇始。正是朱棣在位时期,明朝宦官相继有了监军、出使、分镇地方等大权,更设立了专由宦官把持的特务机构东厂,话语权大大提升。虽然在朱棣的眼皮底下,宦官没闹什么风浪,但后来的宦官专权,却是在这时埋了伏笔。
除了这些内政制度的设计,朱棣的另一个公认贡献,便是巩固维护国家统一,特别是加强了少数民族地区与中原之间在经济和政治上的紧密联系。其间他在西域设立哈密卫,行使中央主权;在西南推动“改土归流”政策;同时建立贵州省。在东北设立努尔干都司,在西藏封赠乌斯藏,甚至借郑和下西洋的机会,对南海诸岛屿也进行勘测,并且重新命名,著名的“永乐群岛”即由此而来。如上种种,都是影响深远的好事。
而在巩固维护国家统一这件事上,朱棣一辈子操心最大的,便是与蒙古草原的关系问题。
鞑靼来个下马威
自从洪武二十年(1387),明将蓝玉在捕鱼儿海大战中全歼北元主力后,蒙古草原的格局,接连出现了骤变。
先是在捕鱼儿海大战中捡回命的元益宗脱古思帖木儿,没死在明军手里,却被宗室也速迭儿杀死。之后经过多年内讧,最终由非“黄金家族”的贵利赤篡夺大权。而贵利赤也取消了“元”的称号,恢复了蒙古部落的古称“鞑靼”。
而这时的蒙古部落,也分成了三大部分。除了贵利赤控制的“鞑靼”,还有卫拉特蒙古,即鞑靼部,以及早在洪武年间就得到明朝册封,并曾帮助朱棣“靖难”的兀良哈部。
而论起和明朝的关系,这三大势力,在当时也各有不同。
最亲的当属兀良哈,即“靖难之役”时期的“朵颜三卫”。开始就是宁王的护卫,后来又成了朱棣的急先锋。等朱棣登基后,为了表示感谢,更把原先属于宁王的大宁卫封赏给他们,且允许他们在开原、广宁两地与明朝互市。就连三卫中的各级大小头目,也都给予了官职。朱棣每年更厚赐稻种农具,关系好得不行。
而日益变得亲密的,却是瓦剌。明初的瓦剌,定居在今阿尔泰山山麓至色愣格河一带,共分为三大部:分别是辉特部及其首领秃孛罗、绰罗斯部及其首领马哈木、客列亦锡部及其首领太平。这时的瓦剌,虽然实力蒸蒸日上,但比起有黄金家族背景的鞑靼来,却还是弱势。二者的仇怨,更早就结得深,常年相互攻打不休。但跟明朝的关系,却越走越近,朱棣登基伊始,就派使者来朝贺。到了永乐六年(1408)冬天,瓦剌三大部落的首领,即马哈木、秃悖罗、太平,更一道接受了明王朝的册封,分别受爵“顺宁王”“太平王”“贤义王”。至此,瓦剌也与兀良哈一样,成为接受明王朝册封的地方势力。
而在朱棣登基早期,一直和明王朝敌对的,却是鞑靼。
这时的鞑靼,实力在蒙古部落中最强大,内部矛盾也最大。贵利赤篡权没几年,又被另一大将阿鲁台打败。阿鲁台杀掉贵利赤后,把一直在帖木儿帝国逃难的“黄金家族”后裔本雅失里接回来做傀儡可汗,其实自己掌握大权。
而无论是谁掌权,鞑靼对明朝的态度,都是一贯强硬。特别是阿鲁台掌权后,本来朱棣还一心想争取,不但在边境开设互市,以经济手段拉拢,更划拨土地,招抚归降的蒙古人,甚至还多次派使者出使。阿鲁台起初只是虚与委蛇,而随着对瓦剌战争的节节胜利,他胆子也壮了。永乐七年(1409)三月,朱棣再次派使者出使,更做出友好表示,释放大批先前俘虏的鞑靼军官。不料阿鲁台胆大包天,竟然将明朝使者郭骥杀害。这下惹恼了朱棣:开战!
打仗这事,朱棣一向效率高,阿鲁台三月份杀明使,是年七月,朱棣爱将丘福率领的北伐大军就出征。谁知欲速则不达,这丘福早在“靖难之役”时,就是出名的有勇无谋,这次更轻敌冒进,七月出兵,八月就中了埋伏,十万大军全军覆没不说,丘福及麾下五位大将更全数战死。败报传来,一生所向披靡的朱棣愤恨不已:打一辈子仗哪吃过这么大亏?于是一个更大规模的战争计划迅速启动:御驾亲征。
御驾亲征破胡虏
在对待鞑靼的问题上,朱棣真是铁了心,丘福不行,就干脆自己来。接到败报的当月就下令,命长江以北所有精锐部队,都要限期集合,一共集结五十万人,非要打服鞑靼不可。
为了这次出征,朱棣充分准备,仅运输粮食的武刚车,就准备了三万多辆。同时情报工作也做得好,大力策反拉拢鞑靼军官,获得了阿鲁台等人的迁徙动向。甚至为了打赢,还颁布大赦令:武将官员犯罪的,只要不是死罪,都可以来军前报到,上战场立功。
朱棣的决心这么大,还跟当时草原的局势有关。虽然草原三大势力,兀良哈和瓦剌都相继归附明朝,但之间的关系并不牢靠。鞑靼代表“黄金家族”,素来威望高,只有打服了鞑靼,才能真正威慑草原。更何况丘福战败,影响恶劣,如果不能扳回局面,瓦剌和兀良哈的叛变,只是时间问题。所以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打赢。
永乐八年(1410)二月十日,这支必须胜利的北伐大军,在朱棣的率领下正式出发。职业军人出身的朱棣,这次更兴奋无比,一路上除了给群臣灌输必胜信念,还忙里偷闲,时常闹些游乐项目,要么是拉大家赏雪,要么时常给路上所见的山川河流命名,甚至还常弯弓搭箭,追逐野兔。这支武装到牙齿,声势浩大的大军,在朱棣的这番引导下,更像是个欢乐的旅行团。
作为一个久经沙场的军事奇才,朱棣自然深知此战的艰巨:深入漠北,后勤补给面临极大考验。面对具备机动力优势、战斗力凶悍的鞑靼骑兵,即将到来的将是一场严峻的恶战。恶战面前,他如此轻松,却至少说明两点:一、他有必胜的信心。二、他享受这个胜利的过程。随着明军成功捕捉到鞑靼主力,这两条都成了现实。
五月,苦苦寻找敌人的朱棣经过严密搜索,终于有所斩获。原来闻听朱棣大军压境,鞑靼可汗本雅失里与太师阿鲁台,竟然双双脚底抹油,分头逃窜。其中本雅失里倒霉,本以为逃到翰难河该安全,谁知朱棣横下一条心,率领轻骑兵死追,追到这里逮个正着。随后大战打响:明朝皇帝和鞑靼可汗进行了一场硬碰硬的厮杀,朱棣越战越勇,甚至身先士卒冲入敌阵。终把本雅失里打得崩溃,仅带了七人七骑逃窜。
翰难河大战,朱棣出奇制胜,赢得干净利索。但真正的考验还没到:鞑靼的主力部队,都掌握在阿鲁台手里。而六月八日行军路上,途经飞云堑时,朱棣却正遇到藏身山中的阿鲁台,在经过三天僵持后,战斗终于打响。这次朱棣再度身先士卒,率领骑兵奇袭阿鲁台军阵,终将敌人打得崩溃。随后明军追杀,阿鲁台仓皇逃窜,这场精心准备的北伐,至此大获全胜。
全胜的朱棣,心情也格外好。班师回朝的路上,每当遇到石碑和景物,都不忘刻石表功。就连俘虏的蒙古士兵,也大多当场释放,胜利的滋味着实美好。但真实的过程,却格外艰辛,明军回师路上粮草匮乏,甚至好些士兵缺粮饿死。胜利,其实艰难无比。
而这场艰难的胜利,意义却非常重大:虽然跑了本雅失里,也没逮着阿鲁台。但此后不久,本雅失里就被瓦剌杀死,阿鲁台则乖乖向明朝臣服,并于永乐十二年(1413)七月,受封为明朝“和宁王”。此举意义非同一般,以历史学者朱绍侯主编的《中国古代史》中的话说,这意味着“蒙古统治者的政权便成为明朝中央政府管辖下的地方政权”。
忽兰忽失温真凶险
自从被朱棣狠打一顿后,阿鲁台在明朝面前,暂时老实了。不但频繁遣使入贡,更寻机会时常挑唆,拼命离间明朝和瓦剌的关系。每次给明朝汇报工作,内容也千篇一律,不是说瓦剌欺负他,就是说瓦剌心怀不轨。
对阿鲁台的用意,朱棣心知肚明。虽然挑唆不上当,对阿鲁台也尽量拉拢,除了给爵位,不断厚赏,连阿鲁台失散在中原的哥哥妹妹,也一并找到送回,令他们一家团圆。
但随着与鞑靼关系的不断升温,明朝和瓦剌的关系,却日益降温。
鞑靼败于明朝后,实力大为削弱,瓦剌则趁机崛起,在马哈木的率领下,屡屡痛击鞑靼,抢占了不少人口地盘。马哈木的腰杆子,也逐渐硬气起来,竟然连明朝的账,也越发地不买了。每次马哈木暴打阿鲁台,明朝出面阻拦,马哈木都充耳不闻。这还不算,到了永乐十一年(1413),马哈木更干脆停止向明朝进贡,甚至放话说要一统漠北草原。眼里不揉沙子的朱棣,哪受得了这个,在精心准备之后,决定大举进攻瓦剌。
这次的出征,开始于永乐十二年(1414)三月二十三日。而且跟上次出征比,这次朱棣还有一个额外目的:带着当时的皇太孙,后来的明宣宗朱瞻基一路随行,打算好好锻炼下这个朝气蓬勃的年轻人。
大军一路向西北进发,与上次不同的是,比起鞑靼人当时的惊慌失措来,这次瓦剌人却极为镇定,虽然也是一路撤退,却井然有序,完全是计划中的坚壁清野。而以马哈木不服输的性格,撤退必然是个圈套,一个巨大的埋伏圈,正在前方等着明军。
六月七日,朱棣的大军,抵达了这个圈套的袋口上:忽兰忽失温。
这次马哈木的算计,可以说是环环相扣:先有计划地节节撤退,引诱明军追击,然后集结精锐骑兵,埋伏在忽兰忽失温的高山上,利用骑兵优势发动反扑,一举击溃师老兵疲的明军。
而对马哈木的算计,朱棣不是不清楚。清楚还要跳进来,因为这是一场不能输,甚至不能退的战争,必须要赢的目标下,刀山火海也要闯,最重要的是他相信,这关他闯得过去。
当日战斗打响,朱棣戎马一生,第一次看到了如此高素质的骑兵:瓦剌骑兵。其凶悍的战斗力,成熟的作战模式,以及居高临下、暴风骤雨般的冲击,都远远强于之前他所见识的任何对手。然而对这套路,朱棣也早有准备,他祭出的法宝,便是大明王朝的王牌部队:神机营。这支人类历史上最早的成建制热兵器部队,以15世纪早期最先进的火器,将凶悍的瓦剌骑兵扫得人仰马翻,紧接着明军骑兵出动,与瓦剌军殊死搏杀,步兵正面突击,苦苦缠斗。明军以更成熟的步骑炮协同作战模式,成功克制了瓦剌的骑兵冲击。
而在战斗的最关键时刻,朱棣再次提兵冲锋,终于将瓦剌军阵冲溃。明军随后追杀,一直杀到土剌河,终于取得彻底胜利。然而明军的损失也极惨重,战场上互有杀伤外,朱棣悉心培养的皇太孙朱瞻基,更在战斗中被冲散。这位后来开创仁宣之治的一代明君,差点血沃沙场。
而比起第一次痛打鞑靼来,明朝第二次北征瓦剌,威慑力同样强。这场战争之后,一直到土木堡之前,足足三十五年的时间,瓦剌始终未敢与明军发生直接冲突,一直对明朝恭恭敬敬。
瓦剌钻了大空子
在经过两次北征的胜利后,明朝的国威军威,从此更如日中天。瓦剌此后一度老实,从战败的马哈木到其子脱欢,一直都是明朝的乖臣子。虽说和鞑靼间争斗不断,却不敢找大明的麻烦。
而明朝北部边防格局,也在朱棣这两次胜利后,形成了这样的景象:大明王朝好比一杆秤,有中央政府的名义。瓦剌和鞑靼,好比秤杆两边的俩秤砣,还时常较劲不休。边防要想无事,就要弄好平衡。
而这以后朱棣晚年的三次北伐,也和维持这平衡有关系:自从瓦剌战败后,实力大幅度削弱,鞑靼阿鲁台却又起势了。不但多次击败瓦剌,就连马哈木也被打死,马哈木的儿子脱欢更一度被俘。自我感觉良好的阿鲁台,野心也膨胀了,不但拒绝向明朝朝贡,甚至还拉拢兀良哈三卫一道反明。这下朱棣再怒,于永乐二十年、二十一年、二十二年,连续三年发动对阿鲁台的讨伐。
但比起前两次北伐的战果丰硕,这三次出兵,都好似拳头砸跳蚤,每次都是一样的情节:阿鲁台惹事,朱棣讨伐,阿鲁台跑,朱棣搜,没搜着班师。明军每次弄得师老兵疲,阿鲁台也不好过,部队被打得七零八落,每次更被瓦剌紧接着追打,实力大为衰弱。永乐二十二年(1424)六月,朱棣第五次北伐,一直追到今天俄罗斯境内,却还是没有寻到阿鲁台踪迹。而在班师回朝的路上,打了一辈子仗的朱棣,更是病故于榆木川,享年六十五岁。
侥幸躲过一劫的阿鲁台,此后东躲西藏,却没躲过瓦剌的追击。宣德九年(1434)九月,瓦剌可汗脱欢在蒙古巴丹吉林沙漠将阿鲁台击毙。既给父亲报了仇,更向明朝邀了功。但朱棣苦心构建的战略平衡,至此也被打破:脱欢此后实力上涨,不但控制了瓦剌,更拥立了蒙古可汗脱脱不花。瓦剌的可汗,从此以蒙古可汗身边“太师”的身份,成为草原实际的统治者。
对这个正在崛起的强大敌人,明王朝的反应,却异常迟钝,依然只拿瓦剌当个恭敬的边陲小部落。而且朱棣过世后,从明仁宗开始,几代明朝帝王都“不务远略”,再没朱棣那番战略眼光。所以瓦剌开疆拓土期间,明王朝只是乐看其痛打鞑靼,却丝毫没意识到,一场巨大的危机正在临近。
在正统四年(1439)脱欢过世后,一个更强大的对手从此登场:脱欢的儿子也先。此人比起他父亲,可谓更有头脑,起初对明朝不但恭顺,更借着相互间的贸易大发横财,并借此扩张地盘。正统六年(1441),他更攻克了朱棣生前苦心经营的哈密重镇,把持了丝绸之路要道。至此,瓦剌部落已经掌控了西至西域,东至辽东,南至兀良哈的庞大疆土。自从元王朝灭亡后,披着“忠顺王”的外衣,草原上再次崛起了一个足以挑战大明王朝的强敌。而这个强敌即将奉送给明王朝的是一场惊天动地的惨祸:土木堡惨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