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维特的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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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六月十六日

為什麼我不給你寫信?——你這麼提問也算得上一個學究!你應該猜想到我身體很好,而且——直截了當地說吧,我認識了個妙人兒,她把我的心拴住了。我已經——我不知怎麼說才好。

我認識了一位最可愛的人兒,若要我把認識經過有條不紊地告訴你,倒是件難事。我心滿意足,心花怒放,所以不可能成為編寫故事的能手。

一位天使!——呃!無論什麼人談起他的心上人,都是這麼說的,是不是?不過,她那盡善盡美的品質,我實在無法向你描述,一句話,她已經俘虜了我整個的心。

那麼天真純樸,卻善於明辨是非,那麼溫順和藹,卻非常堅毅剛強,心靈是那麼寧靜,生活卻是那麼活躍……

我說到她的這一切,盡是些拙劣的廢話,抽象的空談,絲毫沒有描繪出她本人。下次再談吧——不,不是下次,我現在立刻告訴你。要是現在不說,永遠也說不成了。因為,我給你說句知心話,我動筆寫這封信以來,已經幾乎三次擱筆,想備上馬鞍出去了。雖然我早上起過誓,今天不騎馬外出,但是我時時刻刻會奔到窗邊,看看太陽還有多高。……

我沒法控制自己,我非去找她不可。現在我又回來了。威廉,我會吃著涂黃油的麵包當晚餐,一面給你寫信。看到她待在那些活潑可愛的孩子、她那八個弟妹中間,我的靈魂也陶醉了。……

我再這麼寫下去,恐怕你看到末尾也像開始時一樣稀裡糊塗。所以,你聽吧,我不得不把詳情向你傾訴了。

前次我對你說過我結識了S管事,他邀請我盡快到他的隱居處做客,那兒毋寧說是他小小的王國。我沒有把它當一回事,如果我不是碰巧發現在那窮鄉幽境裡埋著個珍寶,也許我永遠不會上那兒去的。

這裡的年輕人準備在村子裡開一次舞會,我也樂意參加。我要和此地一位和藹的、美麗的,此外別無特色的姑娘做舞伴,決定由我雇一輛馬車陪她和她的堂妹一起到那娛樂場所去,路上順便接夏綠蒂·S[13]同往。我們從森林中開拓出的寬敞的道路上通過,向那座獵莊馳去,這時我的女伴說:“你就要和一位美麗的姑娘相識了。”她的堂妹插嘴說:“你可要留神,別對她著迷呀!”“為什麼?”我問。“她已經許給了人[14],”那一位回答,“許給一位很出色的人兒,現在他出門去了,因為他爸爸去世,要去料理後事,順便找個好差使。”——這個消息對我無關痛癢。

我們到達獵莊大門時,還差一刻鐘,太陽就要下山了。天氣悶熱,嚇人的灰白色云層在天際匯集,姑娘們著了慌,怕出現雷雨。我自己雖然也有此預感,覺得我們的賞心樂事將要受到挫折,卻拿些胡謅的氣象學知識騙走她們的恐懼。

我下了車,一個女僕來到門口,請我們稍等一會,綠蒂小姐立刻就來。我穿過院子,朝一所結構精致的房屋走去,當我踏上屋前的臺階,走進門口時,一幅我從未見過的最動人的景象落進我的眼裡。廳堂上,六個孩子,從十一歲到兩歲,蜂擁在一位豐姿綽約的少女身邊,她中等身材,一身白凈樸素的衣服,袖口和胸襟系著淺紅色的蝴蝶結。她拿著一塊黑麵包,根據周圍孩子們的年齡和胃口切成小片,非常親切地分給他們。每個孩子在輪到切他那份時,高高舉起小手,天真地喊聲:“謝謝!”然後有的跳跳蹦蹦跑開去享用他的晚餐,有的性格比較文靜,沉著地走到大門口,打量著那些陌生人和馬車,他們的綠蒂要坐這輛車出門去了。——“真對不起,”她說,“勞你駕走進來,還勞姑娘們久等了。我因為換換衣服,忙著在離開前張羅一些家務,竟忘了給孩子們安排一頓晚餐,除了我,他們是不要別人給他們切麵包的。”——我隨便客套了幾句,靈魂已經整個兒羈留在她的容貌、聲調和姿態上了,等她奔進房裡拿取手套和扇子,我才從驚訝中回過神來。小把戲們在離我幾步遠的地方從旁邊瞅著我,最小的孩子長著一個非常討人喜歡的臉蛋,我朝他走了過去。他剛要後退,綠蒂正走到門口,說道:“路易,跟這位哥哥拉拉手!”孩子立刻爽快地和我握手,我情不自禁,親切地吻了他,顧不得這小鼻子有多髒。——“哥哥?”我也向她伸過手去,“你認為我竟有這份福氣做你的親戚?”——“哦,”她調皮地微微一笑,說:“我們的近親遠戚多得很,如果你是其中最不好的一個,那才叫我生氣!”臨走時,她叮囑大妹妹莎菲,一個約摸十一歲的小姑娘,要她好好照料弟妹,等爸爸騎馬散步回家後,要向他問候。她要小把戲們聽從莎菲姐姐的話,就像聽從她自己一樣。有幾個答應了,只有一個六歲光景的金髮小淘氣說:“不過,她不是你呀,綠蒂姐姐,我們更愛你。”——兩個最大的男孩從後面爬上了馬車,經過我的請求,她才同意讓他們乘到森林前面,只要他們答應不打鬧,坐得穩穩的。

我們剛剛坐定,姑娘們互相問了好,品評了一番衣著打扮,尤其是帽子,話題又轉到大家盼望的舞會上去,這時,綠蒂叫馬車停下,讓兩個弟弟下去,他們再次要求吻她的手,大弟弟十五歲,裝模作樣地做了個文雅的姿勢,吻了她一下,另一個的動作卻非常魯莽輕率。她再次要他們代她親親那些小把戲,我們才繼續前進。

堂妹問她,最近借給她的那本書看完了沒有?“沒有,”綠蒂說,“我不喜歡它,你可以拿回去。上次的那本也不見得好看。”我問起是些什麼書,聽了她的回答,我很驚訝。[15]我發現她所有的談話透露出多麼豐富的性格,在她的每一句話裡,我都看到新的魅力,她的臉上閃耀著新的精神的光芒,她察覺我是了解她的,高興得容光煥發。

“前幾年,”她說,“沒有什麼東西比長篇小說更使我著迷了。上帝知道我那時候有多快活,每逢星期天,坐在一個角落裡,一顆心全放在一位燕妮小姐[16]身上,分擔她的幸福和災難。我也不否認,這類作品到今天對我還有些魅力;只是我現在難得有時間看書,除非真正合我口味的我才看。我最喜愛的是這樣的作家,在他的作品裡重新發現了我自己的世界,書中描寫的也和我周圍的景物相仿,故事就像我自己的家庭生活一樣,這種作品我非常感興趣,由衷的喜愛,它自然不是個天堂樂園,但總是個形容不出的幸福的源泉。”

聽了這些話,我極力隱藏起自己的激情。但是辦不到,因為我聽她順便談起《韋克菲爾德牧師傳》[17]和某某等[18],談得頭頭是道,我再也憋不住,把自己的想法也一股腦兒端了出來,等到過會兒綠蒂轉身和另外兩位姑娘談話時,我才發覺那兩位一直睜大眼睛坐著,仿佛她們根本沒有坐在那兒。那位堂妹不止一次用嘲笑的神氣瞅著我,我也毫不在意。

話題轉到跳舞的樂趣上來了。綠蒂說:“如果這種愛好是個缺點,我倒不瞞你們,我最喜歡的就是跳舞。我心頭有點兒煩惱,在我走了調的破鋼琴上彈上一支四人對舞的舞曲,便什麼都忘了。”

我在她說話時瞧著她的黑眼珠,真是如醉似迷!那生動的嘴唇,嬌嫩活潑的臉頰,把我整個靈魂都勾去了!我完全陶醉在她談話的精彩的韻味中了,她到底表達了些什麼,我多半沒有聽進!——這景象你當然想像得出,因為你是了解我的。簡單說吧,我下車時,好像在做夢,馬車停在別墅前面,周圍一片朦朧的世界,我依舊迷失在夢境裡,幾乎沒有聽到燈火輝煌的大廳裡傳來的樂曲聲。

堂妹和綠蒂的舞伴是奧德蘭先生和某某先生——誰記得了各人的姓名!——他們在車門口迎接,佔有了他們的女郎,我陪我的舞伴走上臺階。

我們跳起法國小步舞,我挨次和女士們對舞,有些人最使人討厭,不懂調換對手時的動作,完成最後的舞姿。綠蒂和她的舞伴跳起英國式對舞來了,輪到她跟我們對舞時,你可以想像我是多麼快活。你真應該看看她的舞姿!你會看到她整個心靈都融化在舞蹈中了,她的全身是一個和諧的整體,那麼無憂無慮,那麼天真爛漫,似乎跳舞就是一切,似乎她別的什麼也不想,什麼也感覺不到;的確,對她來說,在這個時刻,其他一切都已不復存在。

我要求她跳第二次四人對舞,她答應我在第三次跳,她用最可愛的坦率口吻對我說,她最喜歡德國式舞蹈。她又說:“這是此地的風氣,跳德國舞的時候,每對舞伴要一起跳到底,可是我的舞伴不怎麼會跳華爾茲舞,如果我免了他這個苦差使,他會感謝我的。你的女伴也不會跳,又不喜歡;我看見你剛才跳英國舞的時候,華爾茲跳得挺好;如果你願意跟我一起跳德國舞,請你去向我的男伴要求一下,我也會跟你的女伴說一聲。”我向她伸出手去,我們決定,到時候她的男舞伴來陪我的女舞伴。

現在開始跳啦!大家挽起手腕,轉過來,拐過去,盡興跳了一陣。她跳得多麼動人,多麼飄逸!開始跳華爾茲了,一個個像行星似地環繞對方旋轉,因為會跳的不多,一開始便出現了一些混亂。我們倒聰明,讓別人去亂跳,等一對對跳得最笨拙的退出舞池後才重新起舞,我們和另外一對——奧德蘭和他的女舞伴——一起英勇地堅持到底。我從未跳得如此輕快。我飄飄欲仙了。臂彎裡挽了個最可愛的妙人兒,跟她像閃電一般來回飛舞,周圍一切統統消失了,而且——威廉呀,不瞞你說,當時我心中起誓,這是我心愛的姑娘,我要她除了我永遠不許和別人跳華爾茲,哪怕我不得不因此淪入地獄!你是懂得我的呀!

我們在大廳裡緩步轉了幾圈,喘一口氣。然後她便坐下,我把特意擺在一旁,現在已所剩無幾的橘子取來,這倒很起作用,她出於禮貌,一片又一片分給鄰座一位不知趣的女士,每分一片,我的心像被刺了一針。

第三次跳英國舞,我們是第二對。我們跨著舞步在行列中穿行,天知道我有多快活呀,我挽著她的胳膊,盯住她的眼睛,這雙眼睛哪,露出最純真的表情,充滿最坦率、最純潔的歡樂。我們來到一位婦女身邊,她那不再年輕的臉上的嬌容引起我注意。她望著綠蒂微笑,威嚇似地豎起一個手指,當她飛速經過時,意味深長地把阿爾貝特這個名字說了兩遍。

“恕我冒昧提問,阿爾貝特是誰?”我問綠蒂。她剛要回答,因為要跳個大8字,不得不分開了,等我們面對面側身經過時,我覺得她額上有沉思的痕跡。“我為什麼要瞞你,”她向我伸出手來,一起列隊行進,“阿爾貝特是個好人,我和他確實已訂婚了。”這消息我不是才聽到(姑娘們在路上已經告訴我了),可是現在聽來完全是新聞,因為我不曾想到把它和綠蒂聯繫起來,她在這麼短短的瞬間已成了我的寶貝了。夠了,我心亂如麻,忘了步伐,竄到另一對舞伴中間去,搞亂了整個隊形,幸虧綠蒂十分鎮靜,將我又拉又推,才把秩序迅速恢復過來。

跳舞還沒有結束,我們先前看到在天際閃耀的,我早已以為是雷雨預兆的閃電越發強烈,雷聲淹沒了音樂。有三位女士離開了行列,她們的男伴跟著跑了出來;秩序一片混亂,音樂也停了。不消說,如果在我們興致正濃時,突然出現災難或可怕的事,給我們的印象一定比平時更加強烈,一來情況恰恰相反,兩相對比,感受也就格外痛切,其次,甚至更主要的,我們的感官越來越敏銳,所以接受外界的印象也更迅速。一定是因為這個緣故,我看見不少女士都吃驚得變了臉色。她們中間最聰明的一位坐在角落裡,背靠窗戶,掩住了耳朵。有一位跪在她面前,腦袋藏在她的兩膝間。還有一位擠在她們兩人中間,抱住她的女伴流下千百滴眼淚。有些要回家去;有些更不知怎麼辦才好,嚇得只顧向老天爺祈禱,年輕小伙子們乘機作弄,忙著向受驚的美人兒的嘴唇間捕捉她們的禱詞,她們也沒有心思抵擋。有幾個男客已經下去偷空抽一會兒煙。女主人想出個聰明的主意,引我們到一間關著百葉窗、拉下窗簾的房間去,大家都不反對。我們剛走進房間,綠蒂便忙著把椅子圍成個圓圈,請大家坐下,建議我們玩一場遊戲。

我看見好幾個男客撅起了嘴,伸長手腳,期待一份甘美的彩物。——“我們來玩一場計數的遊戲吧,”她說。“現在請注意!我沿著圓圈從右向左走去,經過誰的面前,他就喊出數字來,一個個輪流數去,要像野火一樣迅速,誰如果停頓一下或者喊錯了,我便賞他一記耳光,一直數到一千為止。”——這一下可熱鬧啦。她伸出了手臂,繞著圓圈走。第一個人開始喊一,他的鄰座喊二,下一個喊三,挨次數下去。她開始加快步伐,越走越快;有人喊錯了,啪!挨了一個耳光,他的鄰座哈哈大笑,也是啪的一聲!越走越快。我也挨了兩下,覺得比旁人挨得更重,心中暗暗得意。一千還沒有數到,早已哄堂大笑,遊戲也就結束了。知己朋友三三兩兩聚在一起,雷雨已經過去,我跟著綠蒂走進大廳。途中她說:“挨了耳光,他們把雷雨什麼的便統統忘了!”我找不到話來回答。她又說:“我自己也是最膽小的人,我故意裝得很勇敢,鼓起別人的勇氣,自己也就膽大起來了。”——我們走到窗口。雷聲在遠方回響,霖雨灑落在大地上,清香撲鼻的氣味充溢在暖洋洋的空氣裡。她站著,用臂肘撐著,凝視窗外的景色,她望望天又看看我,我看見她的眼眶裡噙滿了淚水,她把手擱在我的手上,說了一聲:“克洛普施托克[19]!”我立刻想起那首浮上她心頭的壯麗的頌歌[20],沉入了感情的急流中,是她喊出那名字,引起我這種激情。我忍不住俯身在她的手上,流著歡樂的熱淚吻它。我又望著她的眼睛。——高貴的詩人呀!要不是你在這眼睛裡看到了你天神般的尊榮,那我永遠不願再聽到你那經常受到褻瀆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