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達爾大尼央已四十歲
我們自從在《三個火槍手》這部小說裡和達爾大尼央在掘墓人街十二號分手以來,人事變遷,滄海桑田,特別是許多年的時間似流水一樣過去了[103]。真是一言難盡!
達爾大尼央沒有放過任何機遇,可是機遇卻毫不照顧一下達爾大尼央。只要他的朋友在他的身邊,達爾大尼央就覺得自己還在青年時代,心中充溢詩情。他天生敏銳機智,很容易吸收別人的長處。他從阿多斯身上學到了高貴的風度,從波爾朵斯身上學到了豪放的舉止,從阿拉密斯身上學到了瀟灑的態度。如果他一直和這三個人在一起生活,他很可能成為一個出類拔萃的人物。但是,阿多斯第一個離開了他,退隱到他在布盧瓦[104]附近祖傳的小塊領地上居住了;第二個是波爾朵斯,他娶了那位訴訟代理人的夫人[105],最後,是第三個,阿拉密斯,頭也不回地進了修會,當了神父。達爾大尼央原來似乎是將自己的前途和他的三位朋友的前途聯繫在一起,可是從那以後,他感到自己非常孤獨和軟弱,沒有勇氣再追求事業上的成就。他覺得只有他幾位朋友中的一位把他得自上天的所謂的電流分一部分給自己,自己才能稍稍有些作為。
因此,雖然他已經成了火槍隊的副隊長,達爾大尼央還是深感孤單。他不像阿多斯那樣出身高貴,許多豪門府邸會對他敞開大門;他不像波爾朵斯那樣自負自夸,會使人相信他與上流社會來往親密;他也不像阿拉密斯那樣一派貴族神氣,始終保持天賦的高雅姿態,永遠不會改變。有時候,對博納希厄太太的甜蜜的回憶[106]在這位年輕的副隊長心上,激起一些富有詩意的感情;可是這樣的回憶,就像對世上所有的事情的回憶一樣,都不持久,漸漸地就消逝了。戎馬生涯是充滿危險的,即使對於貴族出身的人來說也是如此。兩種相對立的天性組成了達爾大尼央的個性,現在,世俗的天性漸漸佔了上風,達爾大尼央長期駐防,久住兵營,成天騎馬奔馳,不知不覺地他逐漸變成一個我們今天叫做“不折不扣的大兵”的人,當時這種人叫做什麼我可不知道。
不過,達爾大尼央並沒有因此就喪失他原有的機靈的特點;沒有。相反,這種機靈的特點也許還更成熟了,或者,在一種稍許粗野的外表下面,至少顯得加倍突出了。可是,這種機靈他只用在生活中一些小事上,而沒有用在大事上。他想的是物質條件的舒適,像軍人們渴求的那種舒適,就是說,要有安逸的住處,可口的飯菜,漂亮的老板娘。
這一切,達爾大尼央六年前在蒂克通街的一家小山羊旅店裡全都找到了。
他住進這家旅店沒有多久,旅店老板娘,一個二十五六歲的漂亮水靈的佛來米[107]女人就熱烈地愛上了他。他們的愛情受到那個討厭的丈夫百般阻撓,後來達爾大尼央多次裝出要用劍捅進他身子的樣子,這個丈夫在某一天早上就不見了蹤影。他偷偷地賣掉好幾桶酒,帶走了家裡的金銀首飾,從此永遠沒有回來。大家都認為他已經死了,特別是他的妻子,她一想到自己成了寡婦,心裡就樂滋滋的,所以不顧一切地肯定他早已不在人間。三年來,達爾大尼央一直小心地保持著他們之間的私情,一年又一年,他覺得他的住所和他的情婦越來越可愛,因為有了情婦就有了住的地方。情婦產生了過分的要求,希望做達爾大尼央的妻子,她對達爾大尼央提出要他娶她。
“不行!”達爾大尼央回答說,“親愛的,這是重婚!算啦,您別想這個啦!”
“可是他死了,我可以肯定。”
“他是一個非常討人厭的傢伙,回來以後會叫我們給吊死的。”
“如果他回來,那好,您就殺掉他;您是這樣勇敢靈活!”
“見鬼!我親愛的!那就又有了一個給吊死的罪名。”
“這麼說,您不接受我的要求了?”
“怎麼行呢!堅決不可以。”
漂亮的老板娘傷心透頂。她心甘情願地不僅把達爾大尼央先生當作她的丈夫,而且還是她的天主。這是一個多麼英俊的漢子,兩撇多麼神氣的小胡子!
在他們來往到快四個年頭的時候,發生了出征弗朗什-孔泰[108]的戰爭。達爾大尼央被指派參加出發作戰。於是,接著是巨大的悲傷,流不盡的眼淚,保證永不變心的莊重的諾言;自然這全來自老板娘那一方面。達爾大尼央是身份很高的爵爺,所以任何保證也沒有做,他只一心一意想盡一切力量給他的姓氏增添榮譽。
在打仗這種事情上,誰都知道達爾大尼央是勇敢過人的,他奮不顧身,身先士卒,帶領他的隊伍沖鋒,胸口中了一彈,他直挺挺地躺倒在戰場上。別人看見他從馬上摔下,沒有看見他再站起來,都相信他死了。所有指望繼承他的官職的人到處說他給打死了。人們很容易相信他們所盼望的事情。因此,在軍隊裡,上到師長,他們盼望軍長陣亡,下到小兵,他們盼望下士喪命,所有的人都盼望別人死掉。
可是達爾大尼央並非那種輕易會給打死的人。在炎熱的白天裡,他昏迷不醒躺在戰場上,夜晚清涼的空氣使他恢復了知覺。他走到一個村莊,敲一家最漂亮的房子的門。他像所有的法國人那樣,無論何時何地,都能受到接待,即使他們受了傷。他得到細心的照顧,醫治,恢復了健康,身體比以前更好了。一天早上,他踏上了回法國的大路,一到法國,他就朝巴黎奔去,一到巴黎,他就向蒂克通街奔去。
可是,達爾大尼央發現他的房間裡靠墻放著一個掛著男人全套衣服的衣帽架,只是少一把劍。
“大概是他回來了,”他說,“真倒霉,可也是好事情。”
不用說,達爾大尼央總是想到那個丈夫。
他一問,店裡的伙計是新來的,女用人也是新來的。老板娘出去散步了。
“她一個人?”達爾大尼央問。
“和先生一起。”
“先生回來了?”
“當然,”女用人天真地答道。
“如果我有錢的話,”達爾大尼央對自己說,“我就一走了之;可是我沒有錢,只好留下來,聽從老板娘的主意,同時阻撓這個突然回到人間的討厭東西的家庭計劃。”
他的自言自語結束了。這點可以證明,遇到重大情況,自言自語是再自然不過的事。這時候,守在門口的女用人忽然喊起來:
“啊!瞧,太太正好和先生回來啦。”
達爾大尼央遠遠朝街上望去,果然看見在蒙馬特爾街的轉角處老板娘挎著一個高大的瑞士兵的胳臂,這個瑞士兵走起路來,左右搖擺,那副模樣叫波爾朵斯的這位老朋友很愉快地想起了波爾朵斯。
“那就是那個先生嗎?”達爾大尼央心裡想,“哎呀,我覺得他大大地長高了!”
他在客廳裡找了一個很顯眼的地方坐下。
老板娘走進來後,一眼就看到了達爾大尼央,她輕輕叫了一聲。
達爾大尼央聽到這聲輕輕的叫喊,知道自己被認出來了,便向她跑過去,親熱地擁抱住她。
那個瑞士兵驚奇地望著臉色蒼白的老板娘。
“啊!是您,先生!您要我怎麼辦呢?”她心煩意亂地問。
“先生是您的表哥?先生是您的哥哥?”達爾大尼央對自己扮演這樣的角色一點也不感到為難。
不等她回答,他擁抱了那個海爾維第[109]人,對方卻非常冷淡地動也不動。
“這個人是誰?”他問。
老板娘透不過氣來,說不出話。
“這個瑞士兵是誰?”達爾大尼央問。
“這位先生要娶我做老婆,”老板娘喘過一口氣,馬上回答。
“您的丈夫終於死了嗎?”
“這跟您有什麼甘協(關係)[110]?”瑞士兵說。
“和我有很大的關係,”達爾大尼央回答說,“因為沒有我的同意,您不能娶這位太太,還因為……”
“還因為什麼?”瑞士兵問。
“還因為……我不同意,”火槍手說。
瑞士兵臉漲得像芍藥花一樣紅。他穿的是一身金線繡花的漂亮軍服,達爾大尼央只裹了一件灰披風;瑞士兵有六尺[111]高,達爾大尼央幾乎只有五尺高;瑞士兵自以為是一家之主,在他看來達爾大尼央是一個無故闖入他家的人。
“您言(願)不言(願)意從徹(這)兒促(出)去?”瑞士兵狠狠地頓著腳問道,他好像當真發起火來了。
“我嗎?您想也別想!”達爾大尼央說。
“那只有去找人幫忙才行,”一個伙計說,他不明白這個矮小的人怎麼敢和這個這樣高大的人一爭高低。
“你,”達爾大尼央氣得頭髮直豎,他抓住這個伙計的耳朵,說道,“你,你就給我好好地待在這兒,不許動一動,不然的話,我就撕下你的耳朵。還有您,威廉·退爾[112]的杰出的后代,您去把您放在我的房間裡的衣服扎成一包,它們礙我的事,然後您趕快離開,另外去找一家旅店住。”
瑞士兵哈哈大笑。
“我泥該(離開)!”他說,“外什嗎(為什麼)?”
“好呀!”達爾大尼央說,“我看出您是懂法國話的。那麼,您跟我出去兜一圈,我把所有的原因都解釋給您聽。”
老板娘知道達爾大尼央是擊劍的好手,她急得直扯自己的頭髮,同時放聲大哭。
達爾大尼央對這個哭哭啼啼的漂亮女人轉過身來,說道:
“那麼您就趕他走,太太。”
“呸!”瑞士兵說,對他來說,要過一兩分鐘時間才能聽懂達爾大尼央向他提的建議;“呸!千(先)說說,林(您)是什麼人,竟敢對我簽起(建議)和林(您)出去兜一圈。”
“我是國王陛下的火槍隊副隊長,”達爾大尼央說,“所以從任何方面說都是您的上級;不過,在這兒問題不在官階高低,而是誰該有投宿證[113],您是知道這個規矩的。您來拿您的投宿證吧。誰要是第一個回來,誰就得到他的房間。”
達爾大尼央不管老板娘怎樣苦苦哀求,拉了瑞士兵往外走。其實老板娘心裡還是偏向她以前的情人的,不過這個傲慢的火槍手曾經拒絕和她結婚,冒犯了她,所以如果給他一次教訓,她並不感到遺憾。
一對情敵直奔蒙馬特爾壕溝,他們走到那兒的時候,天已經黑了,達爾大尼央很有禮貌地請求瑞士兵讓出房間給他,不要再回來;瑞士兵搖頭拒絕,拔劍出鞘。
“那好,您就要躺在這兒過夜了,”達爾大尼央說,“這兒可是一個糟糕的住所,不過這並非我的過錯,是您咎由自取。”
說著,他也拔出了劍,和他的對手的劍交起鋒來。
他的對方也是一個本領很強的人,但是達爾大尼央動作靈活,任何強手他都不怕。德國人的長劍根本碰不到火槍手的長劍。瑞士兵挨了兩劍,因為天冷,他沒有感覺到。可是,由於流血而產生的虛弱使他不得不在地上坐下來。
“瞧!”達爾大尼央說,“我事先對您怎麼說的?現在您算得到便宜了,您這個人真固執!幸好您只要過半個月就會沒事。待在這兒別動,我會叫店裡的伙計把您的衣服送給您。再見啦。啊,還有,您可以住到蒙托格依街的‘打球貓旅店’去,那兒如果還是那個老板娘,伙食是非常好的。再見。”
接著,他高高興興地回到了旅店,叫店裡伙計把衣服送給瑞士兵,伙計發現那個瑞士兵依舊坐在達爾大尼央指定的地方,他的對手的鎮定自若使他至今還目瞪口呆。
那個伙計,老板娘,和旅店裡所有的人對達爾大尼央都敬佩萬分,把他當做了回到地面重新開始他的十二件偉業的赫拉克勒斯[114]。
但是,當他單獨和老板娘在一起的時候,他馬上說道:
“現在,漂亮的馬德萊娜,您知道了一個瑞士兵和一位貴族之間有多大的差別。您呀,您的行為像一個小酒店的女老板。對您來說,這是活該,因為您的所作所為使您失去了我的尊重和我的情意。我趕走這個瑞士兵只是為了要讓您丟丟臉;不過我不會再在這兒住下去了,我不會住在一個我看不起的地方。喂,伙計!叫人把我的箱子送到布爾東奈街的‘愛情之酒’旅店去。再見了,太太。”
達爾大尼央在說這段話的時候,看上去是既威嚴又感傷。老板娘跪在他的腳前,請他原諒,又用溫柔帶強迫的態度挽留他。還有什麼可以說的?烤肉扦在轉動,平底鍋發出呼呼的響聲,漂亮的馬德萊娜不停地哭著。達爾大尼央覺得饑餓、寒冷和愛情一起在逼著他,他原諒了她。既然原諒了,他就不走了。
這便是達爾大尼央住在蒂克通街小山羊旅店的經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