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学研究(第44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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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選》研究專號

《文選》中的陶淵明

劉躍進

提要:文章圍繞《文選》所收陶淵明資料,集中討論三個方面的問題:第一是陶淵明的生平。關於陶淵明的生平傳記,除《文選》卷五十七“誄下”所收顔延之《陶徵士誄》外,陶淵明《五柳先生傳》、沈約《宋書·隱逸·陶淵明傳》等,也是非常重要的原始資料。第二是陶淵明的創作。《文選》收録陶淵明創作可以歸爲三類,包括行旅類二首,雜詩(雜擬)類六首。另外一類是韻文《歸去來兮辭》一首。第三是陶淵明的影響。蕭梁時代的蕭統,對於陶淵明的作品非常喜愛,最早編爲八卷,並作序,對於陶淵明的文學成就給予極高的評價。蕭統編輯《陶淵明集》問世后,先在南方流傳。魏孝武帝永熙三年,賀拔勝奔梁,陽休之隨之南奔,在江南生活了兩年。兩年後才北返抵鄴。陽休之在蕭統所編《陶淵明集》八卷本基礎上參合不同版本,編爲十卷。从此,《陶淵明集》主要有兩个版本系統,一是蕭統編輯的八卷本系統,二是陽休之編纂的十卷本系統。此外,唐宋著録還有五卷本、九卷本,只是篇目分合略有不同,而推終原始,皆始於《文選》。

《文選》中與陶淵明有關的作品主要有三類,第一類是關於生平傳紀的文字,如卷五十七“誄下”所收顔延之《陶徵士誄》;第二類是陶淵明的作品,如卷二十六“征旅上”收録的《始作鎮軍參軍經曲阿作》、《辛丑歲七月赴假還江陵夜行塗口作》兩首,卷二十八收録的《挽歌》一首,卷三十“雜詩下”收録的《雜詩》二首、《咏貧士》一首、《讀山海經》一首,同卷“雜擬上”收録的《擬古詩》一首,卷四十五“辭”類收録的《歸去來兮辭》一首;第三類是擬作及評價,如卷三十一“雜擬下”所收江淹《雜體詩》三十首中擬陶淵明《田園》詩。還有《文選》編者蕭統所作《陶淵明集序》也涉及此一内容。

一、陶淵明的生平

關於陶淵明的生平傳記,除《文選》所收顔延之《陶徵士誄》外,陶淵明《五柳先生傳》、沈約《宋書·隱逸·陶淵明傳》等,也是非常重要的原始資料。《五柳先生傳》,見於《宋書》本傳:

先生不知何許人,不詳姓字,宅邊有五柳樹,因以爲號焉。閑静少言,不慕榮利。好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會意,欣然忘食。性嗜酒,而家貧不能恒得。親舊知其如此,或置酒招之,造飲輒盡,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環堵蕭然,不蔽風日,裋褐穿結,簞瓢屢空,晏如也。嘗著文章自娱,頗示己志,忘懷得失,以此自終。

詩人説“先生不知何許人”,這只是一種托詞,明顯是作者的自况。《宋書》本傳還引用了他的《與子儼等疏》,其中有這樣一段話:

少年來好書,偶愛閑静,開卷有得,便欣然忘食。見樹木交蔭,時鳥變聲,亦復歡然有喜。嘗言:五六月中,北窗下臥,遇凉風暫至,自謂是羲皇上人。

顯然,五柳先生就是作者自己,忘情得失,詩酒自娱。所以《宋書·陶淵明傳》引録後稱:“其自序如此,時人謂之實録。”中古時期,文人編輯文集,通常把自序放在最後,如《史記·太史公自序》、《漢書·敘傳》、《法言序》、《論衡·自紀》、《潛夫論·敘録》、《文心雕龍·序志》等都放在最後一篇,此外,司馬相如、揚雄皆撰有自序,也應置文集最後,只是文集散佚,後人編輯時隨意放在集中。《五柳先生傳》亦應置於文集之後,大致可以推斷。

第二篇是顔延之的《陶徵士誄》:

夫璿玉致美,不爲池隍之寶﹔桂椒信芳,而非園林之實。豈其深而好遠哉?蓋云殊性而已。故無足而至者,物之藉也﹔隨踵而立者,人之薄也。若乃巢高之抗行,夷皓之峻節,故已父老堯禹,錙銖周漢,而綿世浸遠,光靈不屬,至使菁華隱没,芳流歇絶,不其惜乎!雖今之作者,人自爲量,而首路同塵,輟塗殊軌者多矣。豈所以昭末景,泛餘波!

有晉徵士尋陽陶淵明,南嶽之幽居者也。弱不好弄,長實素心。學非稱師,文取指達。在衆不失其寡,處言愈見其默。少而貧病,居無僕妾。井臼弗任,藜菽不給。母老子幼,就養勤匱。遠惟田生致親之議,追悟毛子捧檄之懷。初辭州府三命,後爲彭澤令。道不偶物,棄官從好。遂乃解體世紛,結志區外,定跡深棲,於是乎遠。灌畦鬻蔬,爲供魚菽之祭﹔織絇緯蕭,以充糧粒之費。心好異書,性樂酒德,簡棄煩促,就成省曠。殆所謂國爵屏貴,家人忘貧者與?有詔徵爲著作郎,稱疾不到。春秋若干,元嘉四年月日,卒于尋陽縣之某里。近識悲悼,遠士傷情。冥默福應,嗚呼淑貞!

夫實以誄華,名由謚高,苟允德義,貴賤何筭焉?若其寬樂令終之美,好廉克己之操,有合謚典,無愆前志。故詢諸友好,宜謚曰靖節徵士。其辭曰:

物尚孤生,人固介立。豈伊時遘,曷云世及?嗟乎若士!望古遥集。韜此洪族,蔑彼名級。睦親之行,至自非敦。然諾之信,重於布言。廉深簡絜,貞夷粹温。和而能峻,博而不繁。依世尚同,詭時則異。有一於此,兩非默置。豈若夫子,因心違事?畏榮好古,薄身厚志。世霸虚禮,州壤推風。孝惟義養,道必懷邦。人之秉彝,不隘不恭。爵同下士,禄等上農。度量難鈞,進退可限。長卿棄官,稚賓自免。子之悟之,何悟之辯?賦詩歸來,高蹈獨善。亦既超曠,無適非心。汲流舊巘,葺宇家林。晨烟暮藹,春煦秋陰。陳書輟卷,置酒弦琴。居備勤儉,躬兼貧病。人否其憂,子然其命。隱約就閑,遷延辭聘。非直也明,是惟道性。糾纏斡流,冥漠報施。孰云與仁?實疑明智。謂天蓋高,胡諐斯義?履信曷憑?思順何置?年在中身,疢維痁疾。視死如歸,臨凶若吉。藥劑弗嘗,禱祀非恤。傃幽告終,懷和長畢。嗚呼哀哉!

敬述靖節,式尊遺占。存不願豐,没無求贍。省訃却賻,輕哀薄斂。遭壤以穿,旋葬而窆。嗚呼哀哉!

深心追往,遠情逐化。自爾介居,及我多暇。伊好之洽,接閻鄰舍。宵盤晝憩,非舟非駕。念昔宴私,舉觴相誨。獨正者危,至方則礙。哲人卷舒,布在前載。取鑒不遠,吾規子佩。爾實愀然,中言而發。違衆速尤,迕風先蹶。身才非實,榮聲有歇。叡音永矣,誰箴余闕?嗚呼哀哉!

仁焉而終,智焉而斃。黔婁既没,展禽亦逝。其在先生,同塵往世。旌此靖節,加彼康惠。嗚呼哀哉!

李善注引何法盛《晋中興書》説:“延之爲始安郡,道經尋陽,常飲淵明舍,自晨逹昏。及淵明卒,延之爲誄,极其思致。”顔延之作誄,主要表彰陶淵明的人品,并爲懷才不遇表示惋惜。在韻文部分,關鍵詞就是“畏榮好古,薄身厚志”。序言先稱引古代隱士巢父、伯夷、叔齊,稱贊他們抗行峻節,名聲顯赫。但是歷史上也有一些值得紀念的人,隨著歲月的流逝,反而被人遺忘。作者爲陶淵明作誄,就是要人們記住他。作者希望,最應記住的是陶淵明的人品,至於生平事蹟,反在其次。序言略有言及,其要點不過如此:第一,潯陽南嶽隱士,“弱不好弄,長實素心”。素心,没有功利之心,没有矯情自飾。第二,官位只是説到“初辭州府三命,後爲彭澤令”。韻文中提到“世霸虚禮,州壤推風”二句,陳景雲《文選舉正》説:“此謂宋高祖也。曹王《七啓》中稱魏祖有翼聖霸世之語,此作者所本,叙靖節高蹈,首舉霸朝加禮言之,則宋業漸隆,恥事異代意,亦微而顯矣。”陶淵明所以應邀出任彭澤縣令,就是爲了養家糊口的需要:“母老子幼,就養勤匱。”生活並不富裕。“孝惟義養,道必懷邦。”義養,就是供養親人。第三,性情方面,“學非稱師,文取指達”,“心好異書,性樂酒德”。何謂“異書”?《抱樸子自敘》説自己年輕時前往洛陽“欲廣尋異書”,《高僧傳》記載支謙“遍學異書”,劉孝標自北南歸後亦“更求異書”,《後漢書·蔡邕傳》也稱《論衡》爲異書,可見所謂“異書”,多數是指難得尋見的書籍。當然,也可以有另外一種理解,也就是獨具特見的書籍。第四,因爲性格所致,陶淵明四十一歲那年,“賦詩歸來,高蹈獨善”。所謂賦詩歸來,就是吟誦著《歸去來兮辭》,急流勇退,永遠告别了官場。這一年,作者四十一歲。“亦既超曠,無適非心”,也就是忘記是非。誠如《歸去來兮辭》序説“質性自然,非矯勵所得;飢凍雖切,違己交病。嘗從人事,皆口腹自役,於是悵然慷慨,深愧平生之志”。“隱約就閑,遷延辭聘”二句是説他辭官之後,曾被徵召著作郎,稱疾不到。

誄文説陶淵明於宋文帝元嘉四年死於瘧疾,“春秋若干”,未記載其享年。韻文説他“年在中身,疢維痁疾”。這“中身”二字出於《尚書·無逸》:“文王受命惟中身,厥享國五十年。”而據《禮記·文王世子》説:“文王九十七而終。”中身,應當是四十九歲,與後面所引《宋書·陶淵明傳》六十三歲卒的記載不符。《與子儼等疏》中説“吾年過五十”,則四十九歲之説靠不住。五臣注劉良説“上壽百二十年,中則六十也”,則與《宋書》記載相近。宋張縯據《游叙川》“開歲倏五十”。以爲辛丑年五十歲,迄元嘉四年終,得七十六歲(1)。此一説法,距史實相去較遠,尚未得到學術界的廣泛認可。

在誄文的最後,作者接連四段用了“嗚呼哀哉”表示自己的傷痛之情。第一是説他通達天命,“視死如歸,臨凶若吉。藥劑弗嘗,禱祀非恤”。不以生死爲憂,不以禱祀求福。第二是説生前好友共謚靖節,尊重陶淵明的遺願,“存不願豐,没無求贍。省訃却賻,輕哀薄斂”。訃,即訃告。賻,補。通常情况下,古代官員死後,要發佈訃告,朝廷則予以適當的補助。而陶淵明勸誡好友省去這些,務從儉約。我們讀他的《挽歌》,他早已想到自己死後的情形:

荒草何茫茫,白楊亦蕭蕭。嚴霜九月中,送我出遠郊。四面無人居,高墳正嶕墝。馬爲仰天鳴,風爲自蕭條。幽室一已閉,千年不復朝。千年不復朝,賢達無奈何。向來相送人,各已歸其家。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

幽室,即墓室。誄文説“遭壤以穿,旋葬而窆”,説墓室封閉,儀式完結。“向來相送人,各已歸其家。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一般人誰還會想起他?所以,與其在形式上悲悲切切,還不如順其自然,歸土爲安。第三個“嗚呼哀哉”是説作者自己失去老友的失落。“深心追往,遠情逐化。自爾介居,及我多暇。”失落之餘,感歎老友没有聽從自己的勸告,落得這樣的下場:“獨正者危,至方則礙。哲人卷舒,布在前載。”這四句主要化用《荀子》“方則止,圓則行”的典故。説“身才非實,榮聲有歇”。這裏,顔延之强調,身與才,都靠不住,榮華聲名也會隨時而滅。不能恃才傲物,憑寵陵人。陶淵明《飲酒》也寫到鄉間友人的這種勸誡:“舉世皆尚同,願君汩其泥。”這兩句是從《楚辭·漁父》中借用而來的:“屈原曰:舉世皆濁我獨清。漁父曰:何不汩其泥而揚其波?”汩,即把水攪混。這幾句勸慰,正如《歸去來兮辭序》所説:“親朋多勸余爲上史。”應當説是一片真情的關注。詩人爲這些好話所感動,每次勸誡,陶淵明也都表示敬佩。誄文稱:“取鑒不遠,吾規子佩。”子,指陶淵明。但詩人仍然改變不了既定的決心。因爲“稟氣寡所諧”。稟氣,也就是天生的氣質。正如劉楨詩所寫“豈不罹凝寒,松柏有本性”。這種本性很少與世俗之情能合得來的。《飲酒》詩又有“紆轡誠可學,違己豈非迷”二句,則從世俗與己志的對比中顯露出自己的心志。紆轡,指馬轡鬆開,有拘束地行走,比喻人的委屈出仕。這樣的行爲不是不能學,但却違背了自己的心願。正像《歸去來兮辭》所説“飢凍雖切,違己交病”,自己“質性自然,非矯勵所得”。《陶征士誄》又寫道:“爾實愀然,中言而發。”中言,即由衷之言。這裏用《禮記》“孔子愀然作色而對”的語意,表明陶淵明雖然贊同顔延之等友人的見解,但是自己還是不能隨波逐流。正如《飲酒》詩結尾所説:“且共歡此飲,吾駕不可回。”

顔延之很感慨,認爲這樣做的結果,只能是“違衆速尤,迕風先蹶”。尤,責備。蹶,倒下。李蕭遠《運命論》所説:“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堆出於岸,流必湍之;行高於人,衆必非之。”就是這個意思。而今,“叡音永矣,誰箴余闕”。叡音,即智慧之音。永,永隔。箴,規勸。説老友永逝,没有人再規勸自己的過失了,所以發出第三個“嗚呼哀哉!”顔延之在陶淵明墓前再一次稱陶淵明“仁焉而終,智焉而斃”,是任智之士。這番表達,就不僅僅是惋惜,似乎還有某些懺悔的意味。最後一個“嗚呼哀哉”回應開篇,儘管陶淵明生前名聲並不顯赫,但是由於他的高風亮節而獲得了靖節先生的謚號,顔延之相信,陶淵明必將追隨著此前的著名隱逸之士而永遠進入歷史。

作爲官方史書,《宋書》第一次爲陶淵明立傳:

陶潛字淵明,或云淵明字元亮,尋陽柴桑人也。曾祖侃,晉大司馬。潛少有高趣,嘗著《五柳先生傳》以自况,曰(略)。其自序如此,時人謂之實録。親老家貧,起爲州祭酒,不堪吏職,少日,自解歸。州召主簿,不就。躬耕自資,遂抱羸疾,復爲鎮軍、建威參軍,謂親朋曰:“聊欲弦歌,以爲三徑之資,可乎?”執事者聞之,以爲彭澤令。公田悉令吏種秫稻,妻子固請種秔,乃使二頃五十畝種秫,五十畝種秔。郡遣督郵至,縣吏白應束帶見之,潛歎曰:“我不能爲五斗米折腰向鄉里小人。”即日解印綬去職。賦《歸去來》,其詞曰(略)。

義熙末,徵著作佐郎,不就。江州刺史王弘欲識之,不能致也。潛嘗往廬山,弘令潛故人龐通之齎酒具于半道栗里要之,潛有脚疾,使一門生二兒轝籃輿,既至,欣然便共飲酌,俄頃弘至,亦無忤也。先是,顔延之爲劉柳後軍功曹,在尋陽,與潛情款。後爲始安郡,經過,日日造潛,每往必酣飲致醉。臨去,留二萬錢與潛,潛悉送酒家,稍就取酒。嘗九月九日無酒,出宅邊菊叢中坐久,值弘送酒至,即便就酌,醉而後歸。潛不解音聲,而畜素琴一張,無弦,每有酒適,輒撫弄以寄其意。貴賤造之者,有酒輒設,潛若先醉,便語客:“我醉欲眠,卿可去。”其真率如此。郡將候潛,值其酒熟,取頭上葛巾漉酒,畢,還復著之。

潛弱年薄宦,不潔去就之跡,自以曾祖晉世宰輔,恥復屈身後代,自高祖王業漸隆,不復肯仕。所著文章,皆題其年月,義熙以前,則書晉氏年號,自永初以來唯云甲子而已。與子書以言其志,並爲訓戒曰:

天地賦命,有往必終,自古賢聖,誰能獨免。子夏言曰:“死生有命,富貴在天。”四友之人,親受音旨,發斯談者,豈非窮達不可妄求,壽夭永無外請故邪。吾年過五十,而窮苦荼毒,以家貧弊,東西遊走。性剛才拙,與物多忤,自量爲己,必貽俗患,僶俛辭世,使汝幼而饑寒耳。常感孺仲賢妻之言,敗絮自擁,何慚兒子。此既一事矣。但恨鄰靡二仲,室無萊婦,抱茲苦心,良獨罔罔。

少年來好書,偶愛閑静,開卷有得,便欣然忘食。見樹木交蔭,時鳥變聲,亦複歡爾有喜。嘗言:五六月北窗下臥,遇凉風暫至,自謂是羲皇上人。意淺識陋,日月遂往,緬求在昔,眇然如何。

疾患以來,漸就衰損,親舊不遺,每以藥石見救,自恐大分將有限也。恨汝輩稚小,家貧無役,柴水之勞,何時可免,念之在心,若何可言。然雖不同生,當思四海皆弟兄之義。鮑叔、敬仲,分財無猜,歸生、伍舉,班荆道舊,遂能以敗爲成,因喪立功,他人尚爾,况共父之人哉。潁川韓元長,漢末名士,身處卿佐,八十而終,兄弟同居,至於没齒。濟北汜稚春,晉時操行人也,七世同財,家人無怨色。《詩》云: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汝其慎哉!吾複何言。

又爲《命子詩》以貽之曰:

悠悠我祖,爰自陶唐。邈爲虞賓,歷世垂光。御龍勤夏,豕韋翼商。穆穆司徒,厥族以昌。紛紜戰國,漠漠衰周。鳳隱于林,幽人在丘。逸虯撓雲,奔鯨駭流。天集有漢,眷予愍侯。於赫愍侯,運當攀龍。撫劍夙邁,顯茲武功。參誓山河,啓土開封。亹亹丞相,允迪前蹤。渾渾長源,蔚蔚洪柯。群川載導,衆條載羅。時有默語,運固隆汙。在我中晉,業融長沙。桓桓長沙,伊勳伊德。天子疇我,專征南國。功遂辭歸,臨寵不惑。孰謂斯心,而可近得。肅矣我祖,慎終如始。直方二臺,惠和千里。於皇仁考,淡焉虚止。寄跡夙運,冥茲愠喜。嗟余寡陋,瞻望靡及。顧慚華鬢,負景隻立。三千之罪,無後其急。我誠念哉,呱聞爾泣。卜云嘉日,占爾良時。名爾曰儼,字爾求思。温恭朝夕,念茲在茲。尚想孔伋,庶其企而。厲夜生子,遽而求火。凡百有心,奚待於我。既見其生,實欲其可。人亦有言,斯情無假。日居月諸,漸免於孩。福不虚至,禍亦易來。夙興夜寐,願爾斯才。爾之不才,亦已焉哉。

潛元嘉四年卒,時年六十三。

儘管陶淵明的享年争議很大,但是其卒年確是明白無誤的,即宋文帝元嘉四年(427)。顔延之的誄文亦作於此後不久。這一年,顔延之四十四歲(2),而《宋書》的最初撰者何承天五十八歲。何承天小陶淵明五歲,大顔延之十四歲。與顔延之同朝爲官。陶淵明死後的第八個年頭,即元嘉十二年,顔、何二人還就佛教問題展開激烈争論,見於《弘明集》的就有:何承天《達性論》、《答顔永嘉》、《重答顔永嘉》,顔延之《釋達性論》、《重釋何衡陽》、《又釋何衡陽》。《高僧傳·慧嚴傳》又載:“時延之著《離時觀》及《論檢》,帝命嚴辯其同異,往復終日。帝笑曰:‘公等今日,無愧支、許。’”又三年,元嘉十五年(438),朝廷開設玄、儒、史、文四館。何承天掌管史學館,開始《宋書》的撰寫。這時距離陶淵明之死才十年。何承天死於元嘉二十四年(447)八月。兩年後,裴松之重受詔續成何承天《宋書》,未遑述作,“其年終於位”(見裴子野《宋略總論》)。其後,蘇寶生續作。大明二年(459),蘇寶生因高闍謀反叛亂而不啓聞,結果被殺,徐爰領著作郎,續撰《宋書》,作《議國史限斷表》。當時很多著名文人如丘巨源亦參與其中。劉宋滅亡後,南齊永明五年(487)春,沈約奉敕撰《宋書》。這一年他四十七歲。越一年書成上奏。所以如此神速,就是因爲有此前五十年的積累(3)。我們這裏詳細描述《宋書》的修撰過程,不過想説明,《宋書》的修撰沿革,班班可考,且最初撰者何承天與顔延之的關係非常密切,因此,《宋書》所載陶淵明傳,應當可信。

《宋書》又提供了那些細節值得注意呢?第一是他的家世,《命子詩》説他是陶唐之後。西晉大將陶侃乃其曾祖。第二是他的名與字。陶淵明《晋故征西大將軍長史孟府君傳》、《祭程氏妹文》等皆自名淵明,顔延之《陶徵士誄并序》稱“有晋徵士尋陽陶淵明”等亦如此。沈約《宋書·陶潛傳》載:“陶潛字淵明,或云淵明字元亮。”始見歧異。蕭統《陶淵明傳》載:“陶淵明字元亮,或云潛字淵明。”名與字已混淆不清。《南史·陶潛傳》:“陶潛字淵明,或云字深明,名元亮。”深明當是避諱,改“淵”爲“深”,自來無異説。其他則迄今未有一致的意見。第三是他的妻子與他同甘共苦,“公田悉令吏種秫稻,妻子固請種秔,乃使二頃五十畝種秫,五十畝種秔”。兩人育有五子:儼、俟、份、佚、佟。而《則子》詩則舉其小名曰舒、宣、雍、端、通。陶儼居長。第四,他的朋友很多,晉宋之際,游走於當時各個軍閥之間,且上廬山,與當時社會名流多所交往(4)。這些朋友中,最近的當然首推顔延之。第五是他的仕途:一爲江州祭酒,不堪吏職,少日解歸。二爲鎮軍、建威參軍,俸禄過低,求遷他職。三爲彭澤令,在職八十天就挂冠歸隱。此後,曾被徵著作佐郎,亦未就職。第六是他的性格,好喝酒,自尊心很强。江州刺史王弘想見他,他不肯前往。郡遣督邮來視察工作,他不肯屈身迎接,便永遠告别官場。這裏又有很多潛臺詞值得我們關注,譬如陶淵明與琅琊王氏的關係,與沛縣桓氏的關係,與彭城劉氏的關係,都值得我們進一步思考。

二、陶淵明的創作

《文選》收録陶淵明創作可以歸爲三類。詩分兩類,一是行旅類二首,二是雜詩(雜擬)類六首。另外一類是韻文《歸去來兮辭》一首。

行旅類創作兩首是指《始作鎮軍參軍經曲阿作》、《辛丑歲七月赴假還江陵夜行塗口作》。依照寫作時間,《辛丑歲七月赴假還江陵夜行塗口作》應當在前。辛丑,即晉安帝隆安五年(401)。此時,陶淵明正在桓玄幕下任職。這年七月回到潯陽休假,此詩乃在歸途所作,流露出對於仕途的厭倦之感。沈約《宋書》説,陶淵明“自以曾祖晉世宰輔,恥復屈身後代,自高祖王業漸隆,不復肯仕。所著文章,皆題其年月,義熙以前,則書晉氏年號,自永初以來唯云甲子而已”。永初爲劉裕稱帝後的年號。隆安爲司馬德宗年號。這裏稱爲“辛丑”而未稱年號,無所謂恥仕異代的問題。據此,沈約看法未必確切。陶淵明所厭倦的是仕途,這種厭倦,似乎出自本能。

閑居三十載,遂與塵事冥。詩書敦宿好,林園無世情。如何舍此去,遥遥至西荆。

叩栧新秋月,臨流别友生。凉風起將夕,夜景湛虚明。昭昭天宇闊,皛皛川上平。

懷役不遑寐,中宵尚孤征。商歌非吾事,依依在耦耕。投冠旋舊墟,不爲好爵榮。

養真衡茅下,庶以善自名。

詩人自幼酷愛詩書,樂遊園林,二十九歲第一次出仕,然後不久就掛冠歸隱,所以稱自己“閑居三十載,遂與塵事冥”。詩人在桓玄幕下任職,是第二次。西荆,即西荆州。“五臣本”又作“南荆”。距離家鄉越來越遠。這次回家,星夜兼程,歸心似箭。叩栧,叩船舷。友生,友朋。“凉風起將夕,夜景湛虚明。昭昭天宇闊,皛皛川上平”四句爲江上夜景。湛,澄明。皛皛,月光照在水上,明亮平净。在這樣的月光下,詩人孤獨啓程,深夜前行。遑,閒暇。不遑,没有閒暇之心。“商歌非吾事,依依在耦耕。投冠旋舊墟,不爲好爵榮。養真衡茅下,庶以善自名。”由此孤征,詩人又想到曾經的志向。《淮南子》記載,齊桓公時,甯戚聽説齊桓公要興霸業,很想成就一番事業,可惜無人引薦,於是商歌車下以吸引注意,桓公慨然而悟。這裏用“商歌”表示干謁求仕。耦耕,躬耕田野。《論語》使子路問道,長沮、桀溺發表一番議論而耦耕自逸。這是詩人所嚮往的生活。爵榮,有的本子作“爵縈”,或者“爵營”,其義相同。掛冠歸隱,營養真性,結尾二句落在“真”“善”二字上。衡茅,茅屋。庶,希望。養真鄉間,爲善留名。

《始作鎮軍參軍經曲阿作》作于晉安帝元興三年(404)。李善注引臧榮緒《晉書》曰:“宋武帝行鎮軍將軍。”説明此時陶淵明正在劉裕幕下。據《晉書·安帝紀》、《宋書·武帝紀》,晉安帝元興三年,建武將軍劉裕率劉毅、何無忌等聚義兵於京口。三月,桓玄司徒王謐推劉裕行鎮軍將軍、徐州刺史、都督揚、徐、兖、豫、青、冀、幽、并八州諸軍事。詩題“始作”,則係參任鎮軍參軍之始,大約在元興三年或稍後。

弱齡寄事外,委懷在琴書。被褐欣自得,屢空常晏如。時來苟宜會,宛轡憩通衢。

投策命晨旅,暫與園田疏。眇眇孤舟遊,綿綿歸思紆。我行豈不遥,登降千里餘。

目倦修塗異,心念山澤居。望雲慚高鳥,臨水愧游魚。真想初在衿,誰謂形跡拘?

聊且憑化遷,終反班生廬。

頭四句寫自己的旨趣。事外,塵世之外。委懷,安懷。自幼寄情琴書,忘懷塵世。如劉歆《遂初賦》所説“玩琴書以條暢”。被褐,身著裋衣。屢空,家貧無資。《孔子家語》曰:“原憲衣冠弊,並日而食蔬,衎然有自得之志。”《漢書》曰:“(揚雄)家産不過十金,乏無儋石之儲,晏如也。”這裏,作者以原憲、揚雄自比,正如《五柳先生傳》所説:“環堵蕭然,不蔽風日,裋褐穿結,簞瓢屢空,晏如也。”然而,時命不舛,不得不爲生計而出仕。苟,苟且。時命既來,姑且與之相向而行。宛轡,即屈駕長往之意。憩,小息。通衢,大路。這裏比作仕途。作者離開自己的家鄉,踏上征程,孤舟遠遊,内心十分鬱結。“望雲慚高鳥,臨水愧游魚”二句爲點睛之筆。謝靈運《登池上樓》“薄霄愧云浮,栖川怍淵沉”所寫亦同一境界,言愧對魚鳥浮雲。愧對的内容是什麽呢?也就是下文所説“真想初在衿,誰謂形跡拘?”《老子》曰:修之於身,其德乃真。《淮南子》曰:全性保真,不虧其身。所謂真想,就是順性自然,不拘行跡。而今,誤入仕途,也只能暫且委屈自己,最終還是要回到自己的家鄉。由此看來,作者這次出仕,確有很多無奈。

雜詩類創作六首,即卷二十八收録的《挽歌》一首,卷三十“雜詩下”收録的《雜詩》二首、《咏貧士》一首、《讀山海經》一首,同卷“雜擬上”收録的《擬古詩》一首。《挽歌》已見前面徵引,暫且不論,我們集中流覽其他五首。

題目《雜詩》二首,《陶淵明集》收在《飲酒》二十首中,且前有小序:

余閒居寡歡,兼比夜已長,偶有名酒,無夕不飲,顧影獨盡,忽焉復醉,醉之後,輒題數句自娱,紙墨遂多,辭無詮次,聊命故人書之,以爲歡笑耳。

由此可見,這是組詩,且非一時之作。作者另有《雜詩》十二首,《文選》所題《雜詩》二首並不在其中。因此,還是稱作《飲酒》二首爲好。詩曰: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采菊東籬下,悠然望南山。

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還有真意,欲辯已忘言。

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泛此忘憂物,遠我達世情。一觴雖獨進,杯盡壺自傾。

日入群動息,歸鳥趨林鳴。嘯傲東軒下,聊復得此生。

據專家考證,這組詩應作于詩人第二次辭官歸隱期間。我們知道,陶淵明二十九歲初踏仕途,任江州祭酒,少日歸解。從前面所引《辛丑歲七月赴假還江陵夜行塗口作》看,詩人供職于桓玄幕下是晉安帝隆安四年(401),時年三十六歲。翌年辛丑七月告假。這年冬天,以母喪辭職。《始作鎮軍參軍經曲阿作》作于晉安帝元興三年(404),題曰“始作”,即初仕劉裕幕下。從401年至404年大約三年間,詩人隱居鄉間。這組《飲酒》大約作於這個期間。

關於第一首詩還牽涉到一樁文字公案,“悠然見南山”,有的版本作“悠然望南山”。《蔡寬夫詩話》説:“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此其閒遠自得之意,直若超然邈出宇宙之外。俗本多以‘見’爲‘望’字。若爾,則便有褰裳濡足之態矣。乃知一字之誤,害理有如此者。”(5)蘇東坡也以“見”爲佳,説:“此詩景與意會,故可喜也。無識者以‘見’爲‘望’。白樂天效淵明詩,有云:‘時傾一樽酒,坐望終南山’,則流俗之失久矣。”黄侃《〈文選〉平點》本清代何焯之説,以爲“望字不誤。不望南山,何由知其佳耶?無故改古以伸其謬見,此宋人之病也”。詩的結尾如前引兩詩一樣,又落在“真”字上。詩人一而再,再而三地論及“真”字,就因爲只有鄉間生活,才能保持本真。而這種本真又如《莊子》所説,得意而忘言。

由采菊東籬,引入第二首“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裛,濕也。掇,拾也。此二句言露水尚濕時,採摘鮮花,泛之於酒。這樣的生活,會使詩人忘却塵世的煩惱。誠如潘岳《秋菊賦》所説“泛流英於清醴,似浮萍之隨波”。忘憂物,即秋菊美酒。“一觴雖獨進,杯盡壺自傾。”謂其一人獨飲。他在《雜詩》中説:“欲言無予和,揮杯勸孤影。”當然,詩人也會接待友朋來訪。如前引《宋書·陶潛傳》記載陶淵明“嘗九月九日無酒,出宅邊菊叢中坐久,值弘送酒至,即便就酌,醉而後歸。潛不解音聲,而畜素琴一張,無弦,每有酒適,輒撫弄以寄其意。貴賤造之者,有酒輒設,潛若先醉,便語客:我醉欲眠,卿可去”。其真率如此。“日入群動息,歸鳥趨林鳴”可以有兩種理解。就樂觀而言,這種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自然快意無比。當然也可以有另外的理解。曹植《贈白馬王彪》寫到自己歸藩的路上,與兄弟分别:“原野何蕭條,白日忽西匿。歸鳥赴喬林,翩翩厲羽翼。孤獸走索群,銜草不遑食。感物傷我懷,扶心長太息。”同樣是歸鳥,同樣是孤獸,心境不同,色彩迥異。從陶淵明的相關詩作來看,很難説陶淵明的心境完全是明快自懌的。儘管鄉間有這樣那樣的難處,但是詩人寧願“嘯傲東軒下,聊復得此生”。還是那句話,這裏有達生之樂,有自然之美。

《咏貧士》的寫作年代不易確定,從内容推斷應當作於晚年。詩云:

萬族各有托,孤雲獨無依。曖曖虚中滅,何時見餘輝。朝霞開宿霧,衆鳥相與飛。

遲遲出林翮,未夕復來歸。量力守故轍,豈不寒與飢。知音苟不存,已矣何所悲!

孤雲,比喻貧士孤苦無靠。詩人爲此感慨,儘管萬物有托,唯有孤雲漂泊流蕩,就像自己一樣。“曖曖虚中滅,何時見餘輝。”曖曖,昏暗貌,給人孤苦的聯想,貧士永無榮富之望。“朝霞開宿霧,衆鳥相與飛。遲遲出林翮,未夕復來歸。”當天空明朗,那些得志之人,如衆鳥結伴而飛的時候,只有貧士遲遲在後,早早而歸。“量力守故轍,豈不寒與飢”二句寫貧士量其微力,守其故跡,忍受飢寒。對於詩人來講,物質的貧困其實還不是最大的問題。“知音苟不存,已矣何所悲”則點出了困惑所在。誠如古詩所説,“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楚辭》也有這樣的感慨:“已矣,國無人兮莫我知。”屈原可以遠遊,那麽陶淵明的出路在哪裏?由這最後一句,我們聯想到宋玉的《九辯》,感受到“貧士失職而志不平”的憤慨。

陶淵明《飲酒》二十首之四依然表現這樣一個主題:

棲棲失群鳥,日暮猶獨飛。徘徊無定止,夜夜聲轉悲。厲想思清遠,去來何依依。

因植孤生松,斂翮遥來歸。勁風無榮木,此蔭獨不衰。托身已得所,千載不相違。

失群鳥猶如孤雲,無依無靠。夕陽西下時分,同伴都已回到鳥巢,惟有自己徘徊無定,悲鳴不已。這裏,詩人强調的是“夜夜”聲悲,天天渴望,渴望走出黑暗,早日找到靠山。他想象著在空曠的原野上,失群鳥終於看到一株大樹,在狂風暴雨之後依然獨立于世,傲然挺拔。這給詩人帶來希望,似乎找到托身之所,可以得到勁松的庇護,千載相依,永不分離。在陶淵明的筆下,孤鳥、遊雲,是最常見的意象,看似自由,却將詩人内心的孤單感表達得淋漓盡致。

《讀〈山海經〉》共十三首,《文選》僅録一首:

孟夏草木長,繞屋樹扶疏。衆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既耕亦已種,時還讀我書。

窮巷隔深轍,頗回故人車。歡言酌春酒,摘我園中蔬。微雨從東來,好風與之俱。

泛覽周王傳,流觀山海圖。俯仰終宇宙,不樂復何如。

從第一首詩中可以知道,詩人所讀除《山海經》外,還有《穆天子傳》,由於讀史便生出許多的感慨,其中頗多借古咏今。這一首敘寫幽居耕讀的樂趣,以下十二首分别咏歎二書所記奇異事物。如第二首歌頌了精衛和刑天的堅强鬥争精神,寄托著詩人慷慨不平的心情。魯迅先生説,陶淵明不僅有“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飄逸静穆的一面,同時還有“刑天舞干戚,猛志故常在”的金剛怒目的另一面。由此可見,詩人的晚年,心情並不平静。儘管如此,他始終没有改變自己的選擇,以至終老。最後一首旁及齊桓公不聽管仲遺言,任用易牙、開方、豎刁,三人專權,繼而爲亂,桓公渴餒而死事,似乎是爲晉宋易代而發。這組詩有起有結,當是入宋以後同一時期的作品。

《擬古》一首的主旨是人生多變,榮樂無常:

日暮天無雲,春風扇微和。佳人美清夜,達曙酣且歌。歌竟長歎息,持此感人多。

明明雲間月,灼灼葉中花。豈無一時好,不久當如何?

春風吹拂,夕陽西下。佳人相伴,酣飲達旦。這本是一個多麽美好的夜晚,但是,歌竟而歎,樂極生悲。明月再好,鮮花再豔,也不過轉瞬即逝。

《歸去來兮辭》是陶淵明辭賦創作的代表。《文選》李善注僅節引小序。而宋本《陶淵明集》所引序較爲完整:

余家貧,耕植不足以自給。幼稚盈室,缾無儲粟。生生所資,未見其術。親故多勸余爲長吏。脱然有懷,求之靡途。會有四方之事,諸侯以惠愛爲德。家叔以余貧苦,遂見用爲小邑。于時風波未静,心憚遠役。彭澤去家百里,公田之利足以爲酒,故便求之。及少日,眷然有歸歟之情,何則?質性自然,非矯勵所得。飢凍雖切,違己交病。嘗從人事,皆口腹自役。於是悵然慷慨,深愧平生之志。猶望一稔,當歛裳宵逝,尋程氏妹喪于武昌。情在駿奔,自免去職。仲秋至冬,在官八十餘日。因事順心,命篇曰《歸去來兮》。乙巳歲十一月也。

乙巳歲,爲晉安帝義熙元年(405)。由前引《始作鎮軍參軍經曲阿作》知道,陶淵明在上年,即安帝元興三年(404)入劉裕幕。這年三月,劉裕爲侍中、車騎將軍、都督中外諸軍事。四月,劉裕鎮京口,改授都督荆、司等十六州諸軍事,加領兖州刺史。八月,陶淵明爲彭澤縣令,在官八十餘日。至十一月,程氏妹喪于武昌,高調自免,作《歸去來兮辭》。从前引几首詩看,這幾年,陶淵明一直在當時的政治風雲的旋渦中周旋。桓玄、劉裕等都是當時的風雲人物,先後執掌大權。如果是一个略有心計的人,他會充分地利用這樣難得的機會逢迎附和,借機撈取政治資本。然而陶淵明依然如故,爲官僅八十餘日,便又挂冠歸隱,而且永遠地告别了官場。他這次所以出仕,又所以歸隱,在告别官場的《歸去來兮辭序》中交代得十分清晰:“何則?質性自然,非矯勵所得。飢凍雖切,違己交病。嘗從人事,皆口腹自役。於是悵然慷慨,深愧平生之志。”他把官場視爲迷途,把歸返自然當作他實現平生之志的最佳選擇。他寫道:

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既自以心爲形役,奚惆悵而獨悲?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寔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舟遥遥以輕楸,風飄飄而吹衣。問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乃瞻衡宇,載欣載奔。僮僕歡迎,稚子候門。三徑就荒,松菊猶存。攜幼入室,有酒盈罇。引壺觴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顔。倚南窗以寄慠,審容膝之易安。園日涉以成趣,門雖設而常關。策扶老以流憩,時矯首而遐觀。雲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景翳翳以將入,撫孤松而盤桓。歸去來兮,請息交以絶遊。世與我而相遺,復駕言兮焉求?悦親戚之情話,樂琴書以消憂。農人告余以春兮,將有事乎西疇。或命巾車,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尋壑,亦崎嶇而經丘。木欣欣以向榮,泉涓涓而始流。善萬物之得時,感吾生之行休!已矣乎!寓形宇内復幾時,曷不委心任去留!胡爲遑遑欲何之?富貴非吾願,帝鄉不可期。懷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奚疑!

他説自己回到家鄉,是因爲田園荒蕪,更是因爲自己内心的荒蕪,内心爲外形所役使,悲亦何益,唯有歸返。“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出自《論語》楚狂接輿所歌“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這次歸返,他抱定決心,絶不再入歧途。詩人乘著一葉輕舟,在落日的餘暉下踏上回家的路程。“舟遥遥以輕颺,風飄飄而吹衣。問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熹微,日光漸暗。熹,通“熙”字。家鄉漸近,甚至連所居衡門屋室都看見了。詩人一路奔來,童僕、幼子正在家口恭候,家鄉的小路、松菊依然如故。家中雖然不很寬敞,但是足以容身。詩人靠著南窗,拿起酒壺,自飲自斟。再踱步院中,看到門扉常閉,也許很久没有人來了。他舉頭四望,但見“雲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景翳翳以將入,撫孤松而盤桓”,停止不進的樣子,似乎也在與他相伴。只有回到這樣的情境,他才能真正回到自我。

以上是詩人在作品中所寫的第一層意思,重點在自然環境的優雅。詩人對於自己家園的遠近景物作了細微的描繪。本來,家中一切應當是最熟悉的了,這種新鮮的感覺,在一般的情况下似乎難以理解。但是,我們可以設身處地想一想,一個人,當他重新得到失去已久的珍愛東西時,儘管是非常熟悉的東西,他還會情不自禁地反復愛撫,百般欣賞。詩人不厭其煩地敘寫故里遠近景物,重温温馨的生活氣氛,正是剛剛脱離了樊籬的羈絆後的典型心態。從“悦親戚之情話,樂琴書以消憂。農人告余以春兮,將有事乎西疇”四句開始由外在環境寫到故里人情以及躬耕田園的勞作。有事,謂耕作。西疇,陶淵明所居之地。鄉間道路崎嶇,溝壑縱横。這裏,林木欣欣,泉水涓涓。終老於此,委運大化,何必要惶惶不可終日地追求富貴呢?“已矣乎!寓形宇内復幾時,曷不委心任去留!胡爲遑遑欲何之?富貴非吾願,帝鄉不可期。”所表現的正是這種深刻的反思。

“懷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四句,正如《移居》第二首所寫:“春秋多佳日,登高賦新詩。過門更相呼,有酒斟酌之。農務各自歸,閒暇輒相思。相思則披衣,言笑無厭時。”而“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奚疑”亦即《形·影·神》所寫:“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盡便須盡,無復獨多慮。”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一切悲歡離合,一切得失利弊,處之泰然。

陶淵明他把人生、把官場、把社會、把未來都完全看透了。所以在他的盛年,激流勇退,追求自身人格的完美。歷史上不乏像盧藏用那種走“終南捷徑”的假隱士,更不乏像陶弘景那樣“身在江湖,心懷魏闕”的所謂“山中宰相”。他們的歸隱是爲了復出,以退爲進,在骨子裏根本就没有擺脱名利的羈絆。唯有陶淵明徹底地突破了千百年來困擾著無數士大夫的出處大關,在入世與出世這一根本問題上,他就再也不像《孟子》所標榜的那樣“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完全處在一種極其被動、極其尷尬的兩難境地,而是勇敢地選擇了自己的生活道路。

這是詩人一生最重要的抉擇,儘管他放棄了自己早年的理想,轉向激流勇退,但這需要有過人的“勇”,這是令人欽佩的“退”。他在大自然中終於找到了自己的生活位置,認識到了自己的長處與短處,體會到了一種難以言表的“自得之快”。

三、陶淵明的影響

詩人的晚年,物質生活已經相當困頓,但他依然不改其志。這並不是説詩人甘願受窮,甘願老死鄉間,永遠放棄自己的理想追求,他曾有過困惑,有過痛苦,也許有過悔意。我們讀讀他五十歲左右所寫的一組《雜詩》,便可以體味出詩人複雜的情感:

白日淪西阿,素月出東嶺。遥遥萬里輝,蕩蕩空中景。風來入房户,夜中枕席冷。

氣變悟時異,不眠知夕永。欲言無與和,揮杯勸孤影。日月擲人去,有志不獲騁。

念此懷悲凄,終曉不能静。

隱居在鄉間,他有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怡然之情,同時,當他回首往事,又深感“日月擲人去,有志不獲騁”,爲此他竟“終曉不能静”。看來,詩人到底還没有完全忘却塵世,他實在不甘心永遠作一個隱士。“氣變悟時異,不眠知夕永。欲言無與和,揮杯勸孤影”四句,以一片風清月朗的夜晚作爲背景,勾畫出一幅足以發人深思的詩的境界,從而使人宛見一個落漠惆悵、孤寂萬端的詩人形象。這個形象頗發人深思。追求自由,却又落入寂寞與無奈的境况中,這是詩人所始料不及的結局。如前所述,顔延之爲陶淵明作誄,就是希望人們不要忘記陶淵明。

詩人隱居家鄉,到了晚年,與外界的交往日益减少。因此,很多人認爲陶淵明在當時文學界的名聲不大,《宋書》把他列入《隱逸傳》,並未作爲大詩人看待。劉勰《文心雕龍》隻字未提陶淵明(6)。與劉勰同時稍後的鍾嶸在《詩品》中就將陶淵明列爲中品,且稱之爲古今隱逸詩人之宗。顔延之《陶徵士誄》説:“汲流舊巘,葺宇家林。晨烟暮靄,春煦秋蔭。陳書輟卷,置酒弦琴。居備勤儉,躬兼貧病。”而最能表現這種情境的莫過於他的《歸園田居》五首:

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

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方宅十餘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後簷,桃李羅堂前。

曖曖遠人村,依依虚里烟。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巔。户庭無塵雜,虚室有餘閒。

久在樊籠裏,復得返自然。

野外罕人事,窮巷寡輪鞅。白日掩荆扉,虚實絶塵想。時復墟曲中,披草共來往。

相見無雜言,但道桑麻長。桑麻日已長,我土日已廣。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

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

衣沾不足惜,但使願無違。

劉宋後期,江淹創作《雜體詩》三十首,最早模擬了陶淵明的創作。表面上看似乎是模擬《歸園田詩》,但是又不僅限於此。所以題目叫《田園》,而不是《歸園田居》。詩曰:

種苗在東皋,苗生滿阡陌。雖有荷鋤倦,濁酒聊自適。日暮巾柴車,路闇光已夕。

歸人望烟火,稚子候簷隙。問君亦何爲?百年會有役。但願桑麻成,蠶月得紡績。

素心正如此,開徑望三益。

前六句總體意境出自第三首。東皋,却出自《歸去來兮辭》“登東皋以舒嘯”,雖有荷鋤倦,出自“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而“濁酒聊自適”則出自《雜詩》“雖欲揮手歸,濁酒聊自持”。“歸人望烟火”出自第一首“曖曖遠人村,依依虚里烟。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巔。户庭無塵雜,虚室有餘閒”的意境。而“稚子候簷隙”則出自《歸去來兮辭》“稚子候門”。“問君亦何爲?百年會有役”又出自《飲酒》二十首之“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有役,指勞役。陶淵明《夜行塗口詩》:“懷役不遑寐。”“但願桑麻成,蠶月得紡績”又出自第二首“相見無雜言,但道桑麻長”。“素心正如此,開徑望三益。”素心,本心,出自《卜居》所説“聞多素心人,樂與數晨夕”,三益,出自《論語》“益者三友,友直,友諒,友多聞,益矣”。可見,這首詩雖然題曰《田園》,實際涉及到陶淵明很多作品,後來一些選本如《詩淵》等不明就裏,將這首擬作誤作陶淵明的作品,可見類比神似。

從詩歌的貢獻而言,陶淵明以其描寫農村生活的優秀詩篇,在詩歌領域揭櫫出一種鮮明的創作典範,把山水田園作爲詩歌描寫的對象,平淡自然,意緒深遠,開啓後世田園詩派之先河,影響極爲久遠。清人沈德潛説:“陶詩胸次浩然,其中有一段淵深樸茂不可到處。唐人祖述者,王右丞有其清腴,孟山人有其閑遠,儲太祝有其樸實,韋左司有其沖和,柳儀曹有其峻潔,皆學焉而得其性之所近。”李白《月下獨酌》詩:“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這與陶淵明詩“欲言無與和,揮杯勸孤影”如出一轍。白居易有《效陶潛體詩十六首》並在《題潯陽樓》詩中寫道:“常愛陶彭澤,文思何高玄。”類似這樣的例證,可以毫不誇張地説,在唐詩中俯拾皆是,不勝枚舉。

後世常以陶、謝並稱,在創作山水田園詩歌方面,陶淵明與謝靈運確實都有開拓之功;而且倆人生活的年代也比較接近,陶淵明卒于宋文帝元嘉四年,而謝靈運於元嘉十年被殺。他們所開啓的山水田園詩派同時登上詩壇,這一現象本身就很值得思考。不過,倆人也有明顯的區别,門第自有高下之分,政治追求也大相徑庭:謝靈運熱衷於政治,而陶淵明則正好相反。這姑且不論。就詩歌創作而言,倆人所表現出來的審美追求也頗不相同。謝靈運的詩歌已有明顯的駢偶色彩,有些小詩,如《玉臺新咏》所收的《東陽溪中贈答》二首,就已經接近了永明詩風,向近體詩邁進了一大步。而陶淵明的詩歌創作却與謝靈運大不相同,他的詩就象他本人一樣,與世無争,豪華落盡,古樸散淡,絶少潤飾,表現出濃重的古體詩風,似乎與近體詩無緣。但是,歷史還是大踏步地向前邁進了,像陶淵明那樣完全追求古樸詩風,似乎已經不合時宜,所以鍾嶸説他是古今隱逸詩人之宗,正是從這個方面著眼的。

蕭梁時代的蕭統,對於陶淵明的作品非常喜愛,最早編爲八卷,並作序,對於陶淵明的文學成就給予極高的評價:

夫自衒自媒者,士女之醜行;不忮不求者,明達之用心。是以聖人韜光,賢人遁世。其故何也?含德之至,莫踰於道;親己之切,無重於身。故道存而身安,道亡而身害。處百齡之内,居一世之中,倐忽比之白駒,寄寓謂之逆旅,宜乎與大塊而榮枯,隨中和而任放,豈能戚戚勞於憂畏,汲汲役於人間。

齊謳趙女之娱,八珍九鼎之食,結駟連鑣之遊,侈袂執圭之貴,樂則樂矣,憂亦隨之。何倚伏之難量,亦慶吊之相及!智者賢人居之,甚履薄冰;愚夫貪士競之,若泄尾閭。玉之在山,以見珍而招破;蘭之生谷,雖無人而猶芳。故莊周垂釣于濠,伯成躬耕於野,或貨海東之藥草,或紡江南之落毛。譬彼鴛雛,豈競鳶鴟之肉;憂斯雜縣,寧勞文仲之牲!

至如子常、寧喜之倫,蘇秦、衛鞅之匹,死之而不疑,甘之而不悔。主父偃言:生不五鼎食,死即五鼎烹。卒如其言,豈不痛哉!又有楚子觀周,受折于孫滿;霍侯驂乘,禍起於負芒。饕餮之徒,其流甚衆。

唐堯四海之主,而有汾陽之心;子晉天下之儲,而有洛濱之志。輕之若脱屣,視之若鴻毛,而况於他乎!是以至人達士,因以晦跡。或懷釐而謁帝,或被褐而負薪,鼓楫清潭,棄機漢曲。情不成於衆事,寄衆事以忘情者也。

有疑陶淵明詩篇篇有酒。吾觀其意不成酒,亦寄酒爲跡焉。其文章不群:詞采精拔,跌宕昭彰,獨超衆類,抑揚爽朗,莫之與京。横素波而傍流,干青雲而直上。語時事則指而可想,論懷抱則曠而且真。加以貞志不休,安道苦節,不以躬耕爲恥,不以無財爲病,自非大賢篤志,與道汙隆,孰能如此乎!

余愛嗜其文,不能釋手,尚想其德,恨不同時。故兩加搜求,粗爲區目。白璧微瑕者,惟在《閒情》一賦,揚雄所謂勸百而諷一者,卒無諷諫,何必摇其筆端?惜哉!無是可也!並粗點定其傳,編之於録。

嘗謂有能讀淵明之文者,馳競之情遣,鄙吝之意袪,貪夫可以廉,懦夫可以立,豈止仁義可蹈,亦乃爵禄可辭!不勞復傍游太華,遠求柱史,此亦有助於風教爾。

作者從兩個方面充分肯定陶淵明,第一是其文章不群:“詞采精拔,跌宕昭彰,獨超衆類,抑揚爽朗,莫之與京。横素波而傍流,干青雲而直上。語時事則指而可想,論懷抱則曠而且真。加以貞志不休,安道苦節,不以躬耕爲恥,不以無財爲病,自非大賢篤志,與道汙隆,孰能如此乎!”第二是其人品超衆:“能讀淵明之文者,馳競之情遣,鄙吝之意袪,貪夫可以廉,懦夫可以立,豈止仁義可蹈,亦乃爵禄可辭!不勞復傍游太華,遠求柱史,此亦有助於風教爾。”詩人在極其困頓的一生中始終保持著“不以躬耕爲恥,不以貧賤爲病”的操守,追求人格的完善,這就給後世知識分子樹立了一個不肯隨波逐流、不與黑暗勢力妥協的典範。李白的“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顔”,就明顯地受到了陶淵明不肯爲五斗米折腰的傲岸不群精神的巨大影響。

蕭統編輯《陶淵明集》問世后,先在南方流傳。東魏孝静帝興和二年(540)五月,東魏遣散騎常侍李象、邢昕聘梁。十二月,東魏遣散騎常侍崔長謙使於梁。同年,陽休之作爲副使也使梁。《北齊書·陽休之傳》載,此前,即魏孝武帝永熙三年(534),賀拔勝奔梁,陽休之隨之南奔,在江南生活了兩年。兩年後才北返抵鄴。陽休之在蕭統所編《陶淵明集》八卷本基礎上參合不同版本,編爲十卷。从此,《陶淵明集》主要有兩个版本系統,一是蕭統編輯的八卷本系統,二是陽休之編纂的十卷本系統。此外,唐宋著録還有五卷本、九卷本,只是篇目分合略有不同,而推終原始,皆始於《文選》。

[作者簡介]劉躍進: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所長、研究員、博士生導師。


(1)注參見袁行霈《陶淵明享年考辨》,《陶淵明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211頁。

(2)參見繆鉞《顔延之年譜》,《讀史存稿》,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63年版,第139頁。

(3)參見曹道衡、劉躍進《南北朝文學編年史》相關條目,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版。

(4)參見袁行霈《陶淵明與晉宋之際的政治風雲》,《陶淵明研究》,第78頁。

(5)《蔡寬夫詩話》,郭紹虞《宋詩話輯佚》,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29頁。

(6)《文心雕龍·隱秀》一處提及陶淵明,但學術界認爲現存《隱秀》一篇爲後人所加,不足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