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致璋
茶器与茶道
2019年,解致璋在台北清香斋
撰文:马岭
2008年解致璋出版《清香流动》时,她已经实践了20年的茶道,初衷是把茶道的基础知识整理出来。原本是想用“工夫茶”的说法,这是实践茶道的基础,茶道讲究茶叶,讲究茶具,讲究泡茶的功夫,但这个说法遭到当时许多与解致璋一道学习的同学们的反对。“工夫茶”有个既定的概念,在泡法、茶具运用上,对美感和搭配的理念,都到了另外一个层次。比如茶汤出来时,它是主角,有色彩、温度、水汽、香气,在这之前,杯子放在桌上,都是安静的,冷的,用鲜花和茶席的搭配,能够营造一种让人期待的气氛,用一些常见的花来表现季节感、色彩感和新鲜的活力。这些想法和实践是解致璋与学生们慢慢揣摩并不断增加进来的。
台湾早期有“茶艺”的说法,是周渝提出的。紫藤庐原本是周渝的家,后来发展成一个喝茶的场所,很多文化界朋友在那里活动,给喝茶这件事带来很多文艺的气息,他就提出了“茶艺”,与日本的“茶道”和韩国的“茶礼”相对应。那个时候他们还没有在文化上探源,其实“茶道”这两个字出自中国,但这两个字在中国没有兴盛,后来被日本发扬到全世界,现在大家都知道日本茶道是日本文化的代表之一。
解致璋想要发展的是美学,想通过美学实践把“茶道”两个字从日本请回来,因为“茶艺”不足以涵盖。中国绘画的传统精神是道艺一体,艺术不只是技术,讲的是修养和境界,志于道,游于艺,在艺术里注入精神的境界,这是美学的高度。现在大家追求内心的宁静,美学是最能滋润人的心灵的生活的艺术,所以应该叫茶道。实践的过程中,主要基础是台湾地区的乌龙茶,因其地域性,就称之为“台湾茶道”。
蔡晓芳老师早先做很多仿古的花器,还有英式下午茶的茶具,乌龙茶的茶具做得不多,有一些小杯子,是酒器,解致璋也拿来喝茶。当时蔡老师还没有做茶盅,他做的英式下午茶茶具里有一个牛奶罐,解致璋用那个牛奶罐当茶盅,因为它的釉色可以和汝窑的杯子搭配。牛奶罐有个把手,当茶盅其实不太合适。
食养山房还在新店的时候,解致璋借了二楼一整层为蔡老师、蔡师母,还有宛悌(蔡老师的女儿)专门办了一场茶会。那次准备了七八个茶席,所有茶具尽量使用晓芳窑的,有的重复了也没关系,实在不够了她才搭一点别的老师做的茶具。那时解致璋想请蔡老师帮着做茶盅,便想一定要请老师坐下来喝她们泡的茶,亲身来体验。结果蔡老师一边喝茶一边问她什么是茶盅。当时台湾地区的茶文化才刚刚兴起,很多用具都是自己发展出来的。蔡老师以前在古典艺术里没有看过茶盅这种东西,茶盅是新的、当代的,是后来发展出来的。解致璋用了许多蔡老师做的杯子、茶具来搭配,各种颜色,但是茶盅只有一两款,不够用,为的是让蔡老师看到“不够用”,那么跟他“请茶盅”就顺理成章了。那个茶会,就是“请茶盅”的茶会。
蔡老师一个个地参观解致璋的茶席,她就提出一些请求,比如手握茶盅的形式,特别提出不要把手等,此外她还想要很多颜色用来搭配,表达季节感。蔡老师喝着茶,眯着眼睛:“噢,我懂了,你们要的是这个东西!”回去后他就研究,一年后就做出了现在晓芳窑的这个茶盅。第一款就是汝窑的釉色,宛悌包好了亲自拿来,她打开包装,看到茶盅好高兴,那个茶盅就是现在编号为3号的茶盅。之后晓芳窑就做出各种釉色的茶盅,白瓷、青花釉里红、黄釉、绿釉、蓝釉……第二款是最大的,现在的5号茶盅,可以泡8杯茶,再是1号茶盅,最小的。这是解致璋和同学们去晓芳窑拜访时得来的,师母包了一个小包递给她说:“你拿回去用用看。”回去打开一看,是汝窑的小茶盅,揣在手里舍不得放下,解致璋打电话回去跟师母说:“你们好棒,怎么会想到做这么小的茶盅,现在一个人喝茶也好开心!”很幸运的是,蔡老师烧出来的茶具,第一件都是解致璋在用。以前人少的时候用大茶盅,散热快,茶汤常常会凉掉,有了小的茶盅,茶汤的香气和滋味会保持得更好。这个小茶盅,是蔡老师举一反三想出来的,也是解致璋到现在用得最多的茶盅。
解致璋的一人饮茶席,图中的白色茶海就是蔡晓芳在解致璋的启发下烧制的
近来晓芳窑烧了很多钧窑的茶具,解致璋一直都在用。新的钧窑杯才用了几次,就把茶汤表现得很好。选茶具一般会用眼睛去看,但舌头的选择是更本质的,杯子对滋味和香气的影响很大,土质、釉色、窑温、烧的成熟度,这些肉眼看不到的条件,决定了杯子对茶汤的表现。解致璋认为,新杯子是不能断言好坏的,常常要用一年左右,养好了才能判断。
新的钧窑杯釉色很细腻,变化很多,每一只杯子的变化都有自己的气象。以乌龙茶来说,茶汤倒进去以后,不是白瓷杯表现的那种清亮和透彻,而是有一种古典的美感。紫蓝的釉色,蜂蜜色的茶汤,一种有雅趣的“浊色”,适合招待优雅的朋友。
晓芳窑以前烧过非常精彩的十二花神杯,有一次解致璋的一位学生拿了一个出来用,“哇”,大家纷纷表示惊艳。但是那天泡的茶不好喝,有很奇怪的味道,大家就一起找原因,开始是往茶的方向,是不是没保存好,吸附了异味。把茶拿出来看,没什么问题。后来换了一个杯子试试,结果茶很好喝。再用回那个花神杯,结果茶是臭的。学生说这个花神杯并不是晓芳窑烧制的,而是从光华市场买来的、景德镇做的仿品。解致璋就与同学们一起思考,是不是烧制出了问题,应该是低温复烧粉彩时出的问题。
对陶瓷茶具的一种判断方法是比对,同样的茶汤,用两组杯子喝,几个人一起喝,喝五道左右,去体验杯子表现出来的热香、冷香、杯底香、滋味、入口的感受、在口里的变化以及喝完以后的余韵,从香和味去分析这两组杯子带给人的感受。比对了很多以后,大家会慢慢挑选出一些共同认为很好的杯子,但这也是相对的结论。比如喝高山乌龙,瓷杯比陶杯适合表现,口感比较活泼、明亮,层次比较丰富,但换一个焙火较重的熟茶,陶杯会把火气表现得比较低,口感比较顺。这只是大略的讲法,有时杯子还会和情境联系在一起。有一款醒了两年的铁观音,解致璋一个人的时候,喜欢在下午五六点天光逐渐变暗的时候喝,用陶杯,喝它的甜,喝它的安静,喝那种和暮光契合的气息;有画家朋友从杭州来,她很开心,还是用这款茶来招待朋友,但换了瓷杯,是想让朋友享受明亮、滋味丰富的茶汤,有更开心的感觉。
茶席是一个小小的山水、园林
解致璋喜欢每天有一个宁静的时段独处,一人茶席即是傍晚时分,她一人在工作室,面对着窗外的公园和树,感受光线慢慢变暗,感受绿色随光线发生的变化。平常这个时间大家赶着下班,很匆忙,整日生活在人造光里,体会不到这种自然的气息。置身于这种自然的光线变化里,能够让人恢复和土地的连接,静下心来,向大自然学习。解致璋办的一些静心茶会,常常就是在这样的光线氛围里,月光下、晨曦里、黄昏时,山上、河边、海滩。
学习茶道会转变人的内在。平时解致璋上课时,泡了茶与同学们讨论、分享,像艺术鉴赏课一样。课上曾发生过一件有意思的事情,她跟泡茶的一位同学说:“我说不上来是什么问题呢,但我觉得你和茶不沟通,没有听它讲话。”因为这位同学前一天泡的是当年的春茶,再上一轮泡的是前一年的冬茶。前一年的冬茶特别好,采的时候是暖冬,带一些蜜香,当年的春茶也很好,因为当年3月很冷,整个春茶晚收两个礼拜,茶树生长很慢,花香很棒。但这位同学泡出来的味道很怪,解致璋也纳闷儿,只能建议她减一点投茶量。上一轮泡冬茶的时候她先是用了14.3克,第二席大家建议她多投一些茶,她就加了,结果非常好喝,大家就猜她加了多少茶,0.3克、0.5克、0.8克、1克都有人猜,结果她说只加了0.15克,大家都很吃惊,0.15克,改变这么多。泡春茶第二席时,她也相应减了投茶量,花香出来了,茶也变得非常好喝。她说自己知道是什么问题了,她在泡春茶的时候想泡出冬茶的蜜香,对春茶有不实的期待,没有如实地听它讲话。人的可能性很大,在这个过程里她自己找出了问题所在,了解到柔软地倾听的重要性。这就是解致璋和同学们每天在做的事情,他们每天都试图去看自己的心。
茶道的心,除了敏锐,还要柔软,去觉察环境和条件的变化,茶叶元素的变化,气温的变化,风的变化,湿度的变化,光线的变化,客人心情的变化,根据这些变化做自我调整。人的心柔软了以后就会活泼起来,中国绘画里讲的气韵生动,就是指活泼,禅宗讲的活泼泼,就是这种活泼泼,这就是创造力的源头。解致璋认为自己要讲的茶道,就是在生活艺术里注入创造力,这个创造力是无用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