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入尘埃(阿尔·帕西诺主演同名电影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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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窘迫(3)

一天正午时分,一辆黑色小轿车驶进车道,在仓库旁边停下。这是一辆雇用司机开的梅赛德斯牌轿车,从后座出来的白头发小个子男人叫杰瑞·奥本海默,是阿克斯勒的经纪人。住了一段时间医院后,每个星期杰瑞都从纽约打电话过来,想了解他的情况,但是,好几个月过去了,他们从未说过话——这位演员选择在某个时候不再接经纪人和其他很多人的电话——所以这次拜访显得十分意外。他看着已经八十多岁的杰瑞,步履谨小慎微,通过那条石头小路,向大门走来,一手拿着个包裹,一手捧着几束鲜花。

杰瑞还来不及敲门,阿克斯勒就打开门了。

“想过我可能不在家吗?”他说,扶着杰瑞跨过门槛。

“我碰碰运气。”杰瑞和气地微笑着说。他脸色无比和蔼,而且风度优雅,可是,这并没有危及他维护客户利益的坚定性。“好啊,至少你的身体看上去没毛病。除了脸上透着绝望,西蒙,你看上去什么问题都没有啊。”

“你也——灵巧得像枚大头针。”阿克斯勒说,他已经好几天没有换衣服,也没有刮胡子了。

“我给你带来了几束花。我还在迪安和德卢卡那里买来一份午餐盒饭。你吃过午饭了吗?”

他连早饭都没有吃呢,所以只好耸耸肩,接过礼物,帮杰瑞脱掉外套。

“你是从纽约驾车过来的吧。”他说。

“没错,想来看看你怎么样了,想跟你面对面聊聊。我这儿还有些消息要告诉你呢。加斯里在排练《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他们打电话问你怎么样。”

“干吗找我啊?我不能演戏了,杰瑞,人人都知道。”

“这种事情不会有人知道的。也许人们只知道你可能碰到了情绪上的挫折,可这不会让你自绝于人类的。他们打算明年冬天上演这部戏。那儿外面冷得要命,可你演詹姆斯·蒂龙最妙不过了。”

“詹姆斯·蒂龙有大量的台词,我说不出来了。演詹姆斯·蒂龙这个角色得很本色,我演不了他。我没法演詹姆斯·蒂龙,我什么样的角色都演不成了。”

“瞧,你的确在华盛顿栽了个跟头。其实这种事儿不管谁迟早都会碰上。任何艺术都不会有铁铸的保险性。很多人都会碰上谁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造成的障碍。不过这种障碍顶多是暂时碍手碍脚的玩艺儿。这个障碍迟早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你可以继续前进。没有哪个一流演员不会有感觉绝望的时候,觉得自己的事业就此完蛋,再也走不出倒霉的消沉期。没有哪个演员不会碰到讲台词的时候搞砸了,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的情形。不过,每次走上舞台,你都会有新的机会。演员的才华自会重新绽放。如果你已经在舞台上磨练了四十年,你的技艺就不会丧失。你还会知道如何走上舞台,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约翰·吉尔古德[2]曾经说,有时他多么希望自己像个画家或者作家。那样他就可以重温那天晚上糟糕的表演,在午夜时分把那部分去掉重新表演。可是他办不到。吉尔古德在做什么都觉得不对劲儿时,有过一段非常恶劣的体验。奥利维尔[3]也未能幸免。奥利维尔经历过一段可怕的日子。他遇到了特别棘手的难题。他没法正视任何演员的眼睛,他对别的演员说:‘请别盯着我看,因为那会让我心烦意乱的。’他一个人在舞台上连片刻工夫都待不了,他会对别的演员说:‘不要把我一个人撇在舞台上。’”

“这些故事我都知道,杰瑞。这些我全都听说过。他们跟我毫无关系。过去,我绝对不会碰到两三个晚上发挥不好仍然缓不过劲儿来的时候。因为过了两三个晚上后我就会想:‘我知道我还是不错的,只是没有发挥好罢了。’也许观众没人会知道,可我知道——心不在焉。碰到那种心不在焉的晚上,演戏就形同苦役,我知道这个,可你总会挺过去。如果没有别的任何事儿,你很善于在自己能挺得过去的事情上挺过去。可那完全是另外一码事儿。我要是真的演砸了,事后会通宵达旦地躺在床上苦思冥想。‘我失败了,我才尽了,我什么都做不了。’几个小时的光阴在不知不觉间消逝,可是,最后,凌晨五六点钟的时候我会恍然大悟错在哪儿,我简直都等不及,想当天晚上就去那家剧院继续表演。我会继续演下去,再也不犯哪怕一个错儿。那感觉会很美。有那么几天你都等不及去剧院了,你和那个角色之间的联姻完美之极,绝对不会有上舞台还闷闷不乐的时候。那些日子非常重要。很多年来,我一个接一个地拥有这样的日子。哎,一切都过去了。现在如果我登上舞台,都不知道自己出去是干吗来着。都不知道从哪儿演起。过去,为了舞台上的八分钟,我得准备三个小时。那八分钟我深深地沉浸到那个角色中——那是一种出神的恍惚状态,好像是一种很有裨益的恍惚。演《家庭团聚》[4]时,第一次登场之前,我提前两个半小时到达剧院,逐渐酝酿情绪,达到你感觉好像被复仇三女神追逐的地步。这非常艰苦,可我还是办到了。”

“你依然能办得到,”杰瑞说,“你正在忘记自己是什么人,忘记自己曾经取得过什么样的成就。你的生活并非一无所成。你会在舞台上以我永远料想不到的方式继续发挥下去。多年来你无数次地让观众兴奋激动,而且永远让我激动。你总是不屑其他任何演员轻轻松松能办到的事情。你不可能甘于平庸凡俗。你想无远弗届。走出去,走出去,走出去,尽你所能走到最远最远的地方去。观众们每时每刻都会相信你,无论你在何处遇到他们。没错,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可是,同样没有什么永远的失败。你是才华错位了,就是这么回事。”

“不,我的才华已经不复存在,杰瑞。我从此什么都不能演了。你要么自由,要么不自由。你要么自由,而自由是真实的,现实的,鲜活的,要么一无所有。我再也不自由了。”

“好吧,我们来吃点午餐吧。把花插在水里。这幢房子看着挺不错嘛。你的气色也不错。我得说,只是略微有点儿瘦,你还是本色未改。我希望你胃口不错。”

“我吃。”

可是等他们在厨房坐下来吃午饭,把那束花插在瓶子里搁在两人中间,这时,阿克斯勒却不吃了。他仿佛看到自己走到舞台上要演詹姆斯·蒂龙,观众爆发出一阵大笑。焦虑和恐惧跟那笑声同样赤裸。人们嘲笑他,因为是他来演了。

“这些日子你都干什么来着?”杰瑞问道。

“散步。睡觉。发呆。试图读点书。试图每个小时中至少有一分钟的时间忘了自己。我还经常看新闻。我在跟踪几个最新的报道。”

“你见过谁吗?”

“你啊。”

“这可不是你这样成就卓著的人的活法。”

“你好心好意一路赶到这儿,杰瑞,可是我没法去加斯里演戏了。我已经跟这一切无关了。”

“没有,你不过是害怕失败。可那是次要的。你根本没有意识到你的观点已经变得多么片面和偏执。”

“我写评论了吗?那些评论是这个偏执狂写的吗?他们评论我表演的麦克白,我写文章说三道四了吗?我太可笑了,他们说得已经够多了。我一个劲儿地想:‘我说完那段台词了,感谢上帝我已说完了那段台词。’我试图想,‘没有昨晚糟糕’,事实上更加糟糕。我所做的一切都假模假式,而且声音嘶哑。我从自己的声音中听到这种可怕的调子,可是我却无可救药地继续糟糕下去。简直骇人听闻。骇人听闻。我一出戏都演不好了,真的不行了。”

“所以你没法把麦克白演到让自己称心如意的程度。其实,你也不是第一个遇到这种情况的人。对演员来说,要跟麦克白这个人周旋简直太可怕了。我蔑视任何演他却不会因为这番辛苦遭到扭曲的人。他是一个杀人犯,一个刽子手。在那出戏中,一切都被放大了。坦率地说,我至今都没有读懂那个恶魔。忘掉《麦克白》吧。忘掉那些说三道四吧。”杰瑞说,“该到继续前进的时候了。你应该到纽约来,在文森特·丹尼尔斯的工作室跟他合作。经过他恢复了信心的人可多了,你不是第一个。瞧,你演过最棘手的作品,莎士比亚的戏剧,那些古典作品——以你的履历没法避免这种事情发生。那不过是暂时丧失信心。”

“这不是信心问题,”阿克斯勒说,“我心里一直都在悄悄地怀疑自己究竟有没有才华。”

“这简直是胡说八道。这是丧气话。你大概听过很多走到你这个地步后的演员说这样的话。‘我其实一点才华都没有,我不过是能记住台词罢了。就是这么回事儿。’这样的话我听过一千次了。”

“不是这样,你听我说。当我对自己真正敞开心扉的时候,我这样想:‘好吧,行了,我的才华就是中人水平,或者说顶多能模仿有才华的人而已。’可是,杰瑞,我拥有某种才华纯属侥幸,现在那份才华又被拿走了,这也纯属侥幸啊。这种生活从头到尾都是一场侥幸。”

“噢,别这样说,西蒙。你依然能够像个大明星般在舞台上聚精会神。你仍然是一个巨人,看在上帝的分上。”

“不,关键是假模假式,彻头彻尾的假模假式已经渗透到这种地步:我只能站在舞台上告诉观众,我是一个骗子。我连撒谎都撒得那么拙劣。我是一个骗子。”

“哦,这更是胡言乱语了。你且想想那些不够格的演员吧——这样的演员不胜枚举,他们照样混着。所以,谁告诉我,西蒙·阿克斯勒,”杰瑞说,“凭着他的才华,混不下去简直荒谬至极。我还见证过你往日的风度,在你非常不快乐的时候,在你备受精神折磨的时候,但是,只要把一个剧本摆在你面前,让你进入自己发挥得无比精彩的这份事业,让你变成另一个人,你总能洒脱起来。好了,既然过去能够这样,那么就有可能再次这样。你最拿手的爱好——肯定能而且一定能恢复。你瞧,文森特·丹尼尔斯是处理你这种问题的高手,他是个坚韧、精明、直觉敏锐的教师,高度聪慧,本人还是个轻量级拳击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