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奇想联翩的绅士在他认为是城堡的客店里的遭遇
客店主人见到堂吉诃德横趴在驴背上,就问桑乔这人怎么了。桑乔回答说没什么,只是从一块岩石上摔了下来,肋骨受了点伤。店主有个老婆,性格同一般的老板娘不一样,天性慈善,看到别人有灾有病,她就心疼。这时她赶紧上前给堂吉诃德治伤,也叫女儿过来帮忙医治客人。女儿是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店里还雇了个女佣,是阿斯图里亚斯人,脸庞宽宽的,扁脑勺,塌鼻子,瞎了一只眼,另一只眼也不怎么好使,不过身材却很苗条,也就弥补了别的缺欠。这女子从头到脚必不满七拃,背有点驼,所以总是不由得望着地。这位好心的女佣也过来帮助客店老板娘母女,在一个阁楼里为堂吉诃德搭了张简陋的床,很显然,这阁楼以前多年来是用来堆草料的。里面还住着一个脚夫,他的床离我们堂吉诃德的床不很远,虽说铺的只是牲口的驮鞍和盖毯,那也胜过堂吉诃德的床了。这床不过是架在两个高低不一的板凳上的四块粗糙的木板,床垫薄得像床单,里面净是一团团的疙瘩,要不是从几个破洞露出来的东西看得出是羊毛,光凭手摸,那硬邦邦的劲儿真跟卵石一样。两条被单是用做盾牌的皮革缝制的。一条毯子,如果有人想数数它的经纬线,准会如数数出,一根不落。
堂吉诃德就在这张床上躺了下来,老板娘母女二人很快地从上到下给他敷了药膏,玛丽托内斯(那位阿斯图里亚斯姑娘的名字)在旁用灯照着。老板娘在给堂吉诃德上药膏时,看到他身上到处都是青一块紫一块的,就说这是打的,不像是摔的。
“不是打的,”桑乔说道,“那块大岩石疙疙瘩瘩,一碰上就硌得青一块紫一块的。”随后又说,“太太,请您省下几块软布,也许还有人需要呢,我的脊背就有点疼。”
“这么说,你也摔着了?”老板娘问道。
“我不是摔下来的。”桑乔说道,“我一见主人摔下来,就吓了一跳,这一吓,就吓得浑身疼痛,就像挨了一顿臭打一样。”
“很有可能,”店主女儿说道,“我好几次都梦见从塔上摔下来,虽说没落在地上过,但梦一醒就觉得浑身疼痛,就像真的摔到地上一样。”
“这就怪了,小姐,”桑乔回答道,“我从来不做梦,一直都像现在这么清醒,可我的肿块儿比我主人没少多少。”
“这位绅士怎么称呼?”阿斯图里亚斯女佣玛丽托内斯问道。
“堂吉诃德·德·拉曼恰,”桑乔·潘萨答道,“是位喜欢冒险的骑士。他是世界上从古到今最杰出、最勇敢的骑士了。”
“什么是喜欢冒险的骑士?”女佣又问。
“你好像刚刚生下来似的,怎么连这个也不知道!”桑乔·潘萨说道,“告诉你吧,我的小妹妹。喜欢冒险的骑士是这么一种人,一言不合就会挨揍,二话没完就可能当上皇帝。今天是世上最倒霉、最困难的人,明天就可能搞到两三个王冠送给他的侍从。”
“你既然给这么好的老爷当侍从,”老板娘问道,“那为什么看来连个伯爵也不是?”
“还早哪!”桑乔回答道,“我们出来寻求冒险还不到一个月,[1]而且到现在还没遇上可以称作冒险的事呢。有时你想寻求某种事情,但碰到的却是另外一种。这回我老爷受了伤,或是摔了跤,但愿能养好,我也不要变成残疾。否则,就是把西班牙最尊贵的爵位给我,我也不满意呀!”
堂吉诃德一直全神贯注地听着他们的谈话,此时,费了好大劲移到床边坐了下来,抓住老板娘的手说道:
“美丽的夫人,请相信,夫人留宿在下于贵堡,实乃幸事一件。在下人品本人不便自夸,常言道,自夸者势必自贬也。然在下何许人,小仆当会告知。在下谨愿表明:有劳夫人侍奉,在下铭记在心,但有一息,永世感激。苍天保佑,使在下摆脱爱情之束缚,不再俯首帖耳;摆脱那负心美人之目光,不再喃喃永念其名。谨愿夫人之美丽千金,以其目光支配在下之自由。”
老板娘母女,还有那好心的玛丽托内斯,被这位游侠骑士的一番话搞得莫名其妙,还以为他说的是希腊话呢。不过总的意思还是懂得的,无非是讨好奉承之类的话,但又不习惯用堂吉诃德的这种话对答,只是盯着他发愣,觉得他跟一般人不一样。最后,她们只得用客店里常说的话对他的好意感谢了一番就走了。那阿斯图里亚斯女佣玛丽托内斯则留下来给桑乔治伤,其实他比主人更需要治疗。
当天晚上,那个脚夫和玛丽托内斯约好要乐一乐。她答应脚夫,一等客人安静下来,主人一家也睡了,就来找他,任他取乐。据说这位好心的女佣只要答应人家,从不失信。哪怕是在深山里,在无证人的情况下答应的,也会像位言出必果的贵妇人一样践约不爽。在客店里帮工,她并不觉得丢人。她说这是运气不好,加上又出了许多不幸的事,她才落到了这个地步的。
堂吉诃德的床既硬且窄,既简陋又不结实,放在马厩般的阁楼上进门处的中央,一抬头就能看见满天星斗。紧挨着他,桑乔搭了一张床,上面只铺着一张草席和一条毯子,看样子不像是羊毛毯,而是磨得没了毛的粗麻布。再往里就是脚夫的床了。正如刚才所说,上面铺的是这脚夫赶来的那最强壮的骡子鞍具上的披毯。他一共十二头骡子,个个都是出了名的膘肥毛亮。他是阿雷瓦洛[2]的脚夫中最富有的了,本书的作者就是这么说的。他特别提到这个脚夫,因为他很了解他的底细,甚至有人说同他还有点亲戚关系呢。再说,西德·阿麦特·贝嫩赫里这位历史学家对什么事情都很认真准确,都要刨根问底。人们不难发现,本书提到的事物,不管多么微不足道,他都不愿放过不提。所以说,严肃的历史学家应该以他为榜样,不要在讲述事件时敷衍了事,使人还没读出味道来就戛然而止,把作品中最本质的东西,要么是由于疏忽、无知,要么是故弄玄虚,而留在墨水瓶里了。《塔布兰特·德·里卡蒙特》[3]的作者,还有讲述伯爵托米亚斯[4]事迹那本书的作者,真该受到千遍万遍的称赞。你瞧,他们把什么事都描写得那么准确细致。
且说脚夫检查完了他那群骡子的情况,又喂了第二遍草之后,就躺在鞍毯上,一心等着玛丽托内斯准时到来。这时桑乔已经上好药膏躺下了,他很想睡上一觉,但两肋疼得就是睡不着。堂吉诃德也是疼得不能入睡,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像只野兔。整个客店寂静异常,只有吊在门口的一盏灯在发出一丝光亮。
这种寂静是美妙的,使得我们这位骑士想起了书中作者经常在人物遇到不幸时所描写的种种思绪。于是凡是能够想象出来的大事就占据了他的脑子,其中之一就是,正如前文所述,他把投宿的所有客店都看做是城堡,这次他也认为是来到了一座赫赫有名的城堡,店主女儿是城堡主人的千金,而且被他的翩翩风度所征服,爱上了他,并答应他今晚背着父母前来陪他睡上一会儿。由于他把自己编出来的幻想当成真的,反而感到了恐惧。他认为自己的忠贞正在陷入危机之中,心中默默嘱咐自己千万不能背叛意中人杜西内娅·德尔·托博索,哪怕是希内布拉王后[5]在女管家金塔妮奥娜陪同下自行送上门来。
堂吉诃德正在胡思乱想之际,阿斯图里亚斯女佣该来的时候到了,也就是说,他倒霉的时刻到了。女佣穿着睡袍,头发拢在发罩里,光着脚,蹑手蹑脚,悄没声地走进三人睡觉的顶楼房间来找那脚夫。她刚走到门口堂吉诃德就听见了,他不顾刚刚敷好药膏,也不顾两肋疼痛,一下子就从床上坐了起来,伸出双臂去迎接他那美丽的小姐。阿斯图里亚斯女佣正猫着腰,屏着气,为了摸索自己的情人,也伸出了双手,结果正好碰在堂吉诃德的胳膊上。堂吉诃德一把牢牢地抓住了她的手腕,把她拽了过去,她也不敢出声。堂吉诃德又把她按坐在床上,隔着睡袍抚摩起来。这睡袍是粗麻布做的,可他却觉得那是又细又软的薄纱;女佣手腕上戴着玻璃珠串,可他却认为那是东方的珍珠在熠熠闪耀;女佣那一头硬发,他却当成是阿拉伯金丝在闪闪发光,比起来连太阳的光芒也要黯然失色;女佣喷出的气息显然是隔夜冷菜的气味,可他却觉出了那是樱桃小口发出的幽香。总之,他是按照所读书中的公主模样在自己的想象中描绘女佣的——公主情不自禁,跑去看望一位身负重伤的骑士,公主当时就是这种打扮。同好心女佣的接触,她身上的气味和别的东西,除了那脚夫,足以使任何人恶心呕吐。可我们这位可怜的绅士却鬼迷心窍,竟没因此而有所清醒,反而认为怀里抱着的是位美丽的仙女。这时他紧紧搂住女佣,柔情蜜意地低声说道:
“美丽、高贵的小姐,承蒙惠赐,鄙人得以一睹芳容,本当竭诚相报,然命运老儿捉弄好人不遗余力,将鄙人置于此床,浑身疼痛不支,有心遂小姐之愿,无奈力不从心。再者,美事难成,尚有一因:鄙人对暗恋着的惟一意中人,那举世无双之杜西内娅·德尔·托博索,已然以心相许。如无此事相碍,小姐美意,鄙人怎能坐失良机?作为骑士,岂不是愚蠢之极!”
玛丽托内斯被堂吉诃德紧紧抓住,心里着急,直流大汗,听不懂,也不想听懂堂吉诃德说的话,只是进行无声的挣扎。脚夫那家伙,欲火如焚,难以入睡,情人刚一进门他就感觉到了。他也一直在专心听着堂吉诃德的话,想到那阿斯图里亚斯女佣竟为了别人而爽约,不禁妒火中烧,于是悄悄走到堂吉诃德床前,静静地听着,看看堂吉诃德说那番话到底是为了什么——尽管他什么也听不懂。但一看到女佣挣扎着想脱身,而堂吉诃德又死死地抓住不放,他觉得这种戏弄太不像话了,于是高高举起手臂,一拳猛击过去,打在多情骑士那干瘦的腮帮子上,打得他立时满口喷血。这还不算,脚夫又跳到堂吉诃德的肋骨上,像马儿小跑一样,从上到下踏了个够。
堂吉诃德那张床本来就不结实,支得也不牢,上面再加上个脚夫,根本禁不住,呼啦一声塌了下来。这一声巨响惊醒了店主。唤了几声,无人答应,他立刻想到大概是玛丽托内斯出了事。店主满心狐疑地起了床,点上油灯,朝着发出响声的地方冲去。女佣一见主人来了,她知道主人脾气很坏,立即吓得慌了手脚,连忙躲进了还在呼呼大睡的桑乔的床上,把身子缩成一团。店主一进门,就大声叫道:
“婊子,你在哪里?肯定是你惹的事!”
这时,桑乔醒了,只觉得身上压着一团东西,还以为是在做梦呢,就东一拳西一拳地敲打自己,也不知多少拳落在了玛丽托内斯的身上。女佣感到疼痛难忍,也顾不得体面,就如数还了桑乔几拳。没想到这样一来,桑乔反倒从梦中清醒过来。一见自己受到如此虐待,也不知打自己的是谁,便挣扎着抬起身,一把抱住了玛丽托内斯。二人旋即扭在一起,开始了世上最滑稽可笑的一场厮打。
脚夫借着店主的灯光,看到自己心上人的那副样子,便撇开堂吉诃德,赶上前去助她一臂之力。店主也赶了过去,但企图不同,他是去教训女佣的,因为他毫不怀疑这场好戏是她引起的。就这样,像人们常说的那样,猫咪捉耗子,耗子咬绳子,绳子缠棍子[6]——脚夫冲向桑乔,桑乔拳打女佣,女佣还击桑乔,店主教训女佣——几个人手脚齐上,忙个不停,连喘口气都顾不上。最妙的是店主的灯突然熄灭了,大家谁也看不见谁,扭成一团,更加无所顾忌,拳脚落处,皮开肉绽。
那天晚上,恰好有个所谓托莱多的旧神圣友爱团[7]的巡逻队长也在客店中投宿。队长听到厮打滚爬的声音,抄起短杖[8],拿起官印盒[9],摸黑走进了房里,说道:
“大家住手,事情自有公理和神圣友爱团来处理。”
这队长第一个碰到的是刚挨了拳头的堂吉诃德。堂吉诃德正仰面朝天地躺在倒塌了的床上,不省人事。队长一面嘴里不停地说“……自有公理来处理”,一面伸出手去摸,摸到一把胡须,可发现被抓住胡须的那人一动不动,就以为这人已经死了,而房间里的其他人正是凶手。他这么一想,立即提高了声音:
“把店门关闭,谁也不能出去,这里有人被杀!”
众人一听此言,大吃一惊,随着这一声大喊,各人都住了手。店主回到自己的房间,脚夫回到自己的鞍毯上,女佣也跑回了自己的茅屋,只有倒了霉的堂吉诃德和桑乔倒在那里不能动弹。这时,队长放开了堂吉诃德的胡子,走出去找个灯,以便寻找和逮捕罪犯。但灯没能找到,原来店主在回自己房间时有意把灯吹灭了。队长只得摸到炉火旁,费了好长时间,才吃力地点着了另一盏灯。
注释
[1]其实二人从村中出来也就三天。
[2]阿雷瓦洛,西班牙阿维拉省的一个村镇。
[3]指12世纪末法国骑士小说《高贵骑士塔布兰特·德·里卡蒙特和约莱的纪事》。西班牙于1513年翻译出版。此处塞万提斯对此书的称赞是一种讽刺。
[4]托米亚斯,法国12世纪一英雄史诗中的人物。西班牙于1498年翻译出版该史诗。
[5]希内布拉王后,亚瑟王之妻。此处堂吉诃德自比骑士堂朗萨洛特,该人与亚瑟王之妻的爱情在第十三章已有提及。
[6]指西班牙一童话里的情节。
[7]旧神圣友爱团,13世纪在托莱多建立的神圣友爱团。到了15世纪重新组建为新的神圣友爱团。另见本书第十章脚注。
[8]短杖,行使职权的象征。
[9]官印盒,内藏官衔证明,备旅行时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