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堂吉诃德同一伙凶恶的加利西亚人相遇遭到的不幸
第三部分
学者西德·阿麦特·贝嫩赫里接下去是这样说的:
堂吉诃德向其东道主和所有参加牧人格里索斯托莫葬礼的人告别之后,就同侍从走进了刚才他们看见牧女玛尔塞拉钻进去的那片山林。走了两个多小时,到处寻找也没找到玛尔塞拉,最后来到一片绿莹莹的草地上。草地旁流淌着一条宁静、清澈的小溪,仿佛在邀请他们去那里睡个午觉。此时正当中午闷热难熬的时刻。
堂吉诃德和桑乔跳下坐骑,让罗西南特和毛驴在那片草地上吃个痛快,主仆二人则打开褡裢,掏出里面的东西,不拘礼节,安静亲热地吃了起来。
刚才桑乔一时疏忽,没有用绊索拴住罗西南特,因为他知道这马很温顺,不怎么好色,哪怕见到科尔多瓦[1]牧场里所有的母马,也不会起邪念。可命运老儿捉弄人,魔鬼也并不是总打瞌睡,这时偏偏有加利西亚[2]的脚夫正在那儿放牧小母马——他们的习惯是带着马群找有水草的地方歇晌,而堂吉诃德所在的地方正合他们的心意。就这样,罗西南特突然来了兴致,想在这几位女士身上乐一乐。它一闻到气味,就一反其安详踱步的习性,未取得主人允许,一路碎步小跑,凑上去向女士们表露自己的需要。然而,看样子女士们对吃草比对干别的事更有兴趣,结果是用脚踢牙咬接待了它,没用多少工夫就把它的肚带弄断了,鞍子也掉了下来,只剩下个光裸裸的身子。当然,它感受最深的还是脚夫们的那顿棒打,打得它满身伤痕,倒在了地上。原来脚夫们看见它要强暴自己的母马,就抄起木棒赶了过去。
堂吉诃德和桑乔早就看到罗西南特挨打了,此时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堂吉诃德对桑乔说:
“桑乔老弟,据我看,这几个人不是骑士,只是些下贱的小人。我这样说是想告诉你,你完全可以帮帮忙,去为罗西南特报仇,这些人竟敢在我们眼皮底下欺负它。”
“见鬼,报什么仇呀,”桑乔答道,“人家有二十多人,咱们才两个,还没准儿只顶一个半呢!”
“我可以以一顶百。”堂吉诃德反驳道。
说罢,他不再啰唆,抄起佩剑,朝着加利西亚人冲去。桑乔·潘萨在主人榜样的激励下,也冲了过去。没有几个回合,堂吉诃德就砍中其中一人,戳破了他身上穿的羊皮袄,还削下了他背部一大块皮肉。
加利西亚人一见只是这两个人就叫他们吃了这么大的亏,便纷纷抄起木棒将二人团团围住,拼命狠打起来。桑乔挨了第二棒就倒在地上,堂吉诃德也同样被打倒了,他的武艺和勇气都没用上。不过,他的运气好,刚好倒在罗西南特的脚旁,罗西南特当时还没站起来,他正好躲起来。他发现,粗人一上火,有了棍棒在手,那股狂暴劲把什么都能打个稀巴烂。
加利西亚人见自己闯了祸,连忙把东西装在马上,撇下两个浑身青肿、心绪极坏的冒险者,继续赶路了。
第一个叫出声来的是桑乔·潘萨,他一见主人在他身边,便有气无力地哀声说道:
“哎哟,堂吉诃德老爷,我的堂吉诃德老爷哟!”
“你怎么了,桑乔老弟?”堂吉诃德也是有气无力地忍痛问道。
“要是可以,”桑乔说道,“我希望您给我喝两口那种‘匪人布拉斯’[3]的神水,不知您身边带着没有。没准儿不光能治伤,还能治骨折呢。”
“真倒霉,要是我身边带着那还用说吗?”堂吉诃德说道,“不过,我以游侠骑士的身份发誓,要是命运不做别的安排,不出两天,我就能弄到手,否则我这双手就太笨了。”
“可咱们这两双脚要能动弹,您看得需要几天?”
“我只能告诉你,”浑身疼痛的堂吉诃德说道,“我也不知道需要几天。不过,这一切都怪我,我不该用剑跟他们斗。这些人跟我不一样,都不是受过封的骑士,我想是因为我违反了骑士道的规矩,战神才让他们这样惩罚我。为此,桑乔,你最好把我下面要说的话记在心上,这对今后你我二人的安危很重要。是这样:当你见到这种恶徒欺负我们的时候,别等我拔剑对付他们(以后我也不会这么干了),你就应该用剑对他们随意加以惩罚。如果有骑士来帮助他们,保护他们,我会竭尽全力助你一臂之力,予以保护的。你见过,也经历过上千次了,该知道我这有力的臂膀能发挥多大的威力。”
可怜的骑士自从打败那些比斯开人以后,一直就这么得意忘形。可桑乔·潘萨却对主人的叮嘱不以为然,他说:
“老爷,我是个平和、温顺、安静的人,不管受到怎样的欺负,我都能忍得下,因为我有老婆孩子得养活。我当然不能给您下命令,但有话我得说在前头:不管怎样,我是无论如何不会用剑对付人的,村夫也好,骑士也好。从现在起直到我去见上帝,凡是欺负过我、正在欺负我和想要欺负我的人,我都一概原谅——不管这些人是上等人,还是下等人;是富人,还是穷人;是绅士,还是平民,都不问其身份、地位如何。”
主人听了这话说道:
“我真想有力气跟你舒舒服服地谈上一会儿,也真想我这根肋骨的疼痛有所缓解,让我指点指点你。不过,我要说,桑乔,你错了。过来,你这个孽障。我们到现在运气确实一直不好,可等到风向变了,时来运转,愿望得以实现,我们顺顺当当地登上我答应给你的海岛,我征服了海岛,并让你当上了海岛的主人,你又怎么办呢?你会因不是骑士,也不想当骑士而没有勇气和志气为自己所受的侮辱去报仇,去保卫自己的领土,那样一来,你这海岛主人岂不就当不成了吗?你要知道,在新征服的王国或省份中,当地人从不安分守己,不会站在新主子一边,他们会不惜闹事再次把事情搞乱,就像人们所说,想碰碰运气。因此,新的征服者要做到心中有数,善于统治,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有胆量去进攻和自卫。”
“就眼下咱们碰到的事来说,”桑乔说道,“我倒是希望做到您所说的心中有数和有胆量,可我凭我这颗可怜的心向您发誓,我现在需要的是几帖膏药,而不是啰里啰唆地说个没完。您试试看能不能站起来吧,然后咱们再帮罗西南特站起来,尽管这畜生不配帮忙,咱们挨这顿痛打还不都是它造成的!我真没想到它竟会这样,我一直以为它很纯洁,而且跟我一样稳重呢。一句话,常言说得好,知人知面不知心啊!还有,前不久您还狠狠地砍了那个倒霉的游侠骑士几剑,谁料想这么快,暴风雨般的棍棒就落在咱们的肩背上了,这也应了‘世上之事,变化无常’这句老话。”
“桑乔,所幸的是,你的肩膀是经过磨炼的,”堂吉诃德说道,“可我的肩膀是在软布细纱里保养得细皮嫩肉的。遭到这一不幸,当然更感疼痛。要不是想到……唉,什么想不想的……我可以肯定,这些苦难对习武作战来说,是必不可少的,是一种收获,否则我非气死在这儿不可。”
对此,桑乔说道:
“既然遭受苦难可使骑士大有收获,那么请您告诉我,这种收获是不是经常有,有没有季节限制?我觉得接连两次收获之后,第三次我们这块土地可就没用了。还请您告诉我,上帝会不会大发慈悲,助我们一臂之力?”
“桑乔老弟,你要知道,”堂吉诃德答道,“游侠骑士的生活离不开千难万险,也恰恰因此,游侠骑士才能当上国王或皇帝。许多各式各样骑士的经历都证明了这一点,他们的业绩我都知道。要不是疼痛难忍,我真想现在能给你讲几个例子。他们凭借自己的臂力,登上了我刚才说的高位,而在此之前,他们都经历过各式各样的灾难和折磨。英勇的阿马迪斯·德·高拉,就曾落在其死敌魔法师阿尔卡劳斯的手里,根据可靠的说法,魔法师把他俘获后,绑在院子里的一根柱子上,用马缰一连鞭打了他二百多下。还有个匿名作者,但其可信程度也不低,他讲了太阳骑士落入圈套被俘的故事。在某个城堡里,太阳骑士落入脚下的陷阱,落地之后,他发现自己处在地底下的深洞里,手脚捆着,被人灌了一肚子的所谓灌肠液(其实就是掺沙的雪水),折磨得差点送了命。在那紧急时刻,要不是他的朋友,一个大学者,赶来救了他,那可怜的骑士就遭殃了。比起这些好人来,我算是幸运的了,他们受的欺负比我们刚才受的要厉害多了。桑乔,我想让你知道,被人顺手抄起的随便一个器械打伤,并不是什么耻辱。决斗的约章中有明文规定:鞋匠用手中的鞋楦打了人,鞋楦固然是木头做的,但不能就此认定挨打的人是吃了棒打。我说这些话是为了叫你不要以为,我们在这场争斗中被打得鼻青脸肿,就是受了奇耻大辱,丢了人,因为那些人拿来狠打我们的武器,不过是几根木棍。我还记得,他们之中并没有使用短剑、长剑或匕首的人。”
“我没有时间看得那么仔细,”桑乔说道,“当时我还没来得及抽剑,他们就用松木棍在我的背上不停地打了起来,我的眼睛都模糊了,腿也软了,一头就栽倒在现在这个地方。至于挨棒打算不算丢人,根本顾不上考虑,我只是感到被打得很疼。这肩背上的疼痛恐怕要永远留在记忆里了。”
“你这样说,我倒是想劝你一句话,桑乔老弟,”堂吉诃德说道,“没有时间磨不掉的记忆,没有死亡治不愈的疼痛。”
“那我就太不幸了,”桑乔说道,“难道我非得等待时间来磨灭我的记忆,等到死后才不觉得疼痛?要是咱们的不幸能像棒伤那样,贴上两块膏药就能治愈,倒也不错。不过,我看要治好这创伤,就是一个医院里的膏药全部用上也不够。”
“别净说丧气话了,振作起来,桑乔。”堂吉诃德说道,“让我振作一下给你看看。我们来看看罗西南特怎么样了,我看这找乐子的马儿吃的苦头也不小。”
“这没什么可奇怪的,它也是位游侠骑士嘛!”桑乔说道,“我奇怪的是,咱们这两边的肋骨都快断了,可这毛驴却一点边儿也没沾。”
“天无绝人之路,不幸总能得到补救。”堂吉诃德说道,“我这样说,是因为这牲口可以顶替罗西南特,把我从这儿驮到某个城堡去治治伤。再说,我骑毛驴并不觉得有失体面,因为我记得读到过,那快活的笑神[4]的师父西勒诺斯老人,就是高高兴兴地骑着一头漂亮的毛驴走进百门之城[5]的。”
“他也许真的像您说的那样骑着驴去的。”桑乔说道,“不过,挺直身子骑驴和像破麻袋似的伏在驴背上可大不一样。”
听了这话,堂吉诃德答道:
“在战斗中负伤是光荣,不是丢人。我说桑乔老弟,别再跟我争了。听我的话,赶快努一把力站起来,把我扶上你的驴子,随便你怎么扶都成。趁天还没黑,赶快离开这里,别等天黑了,我们还待在这没有人烟的地方。”
“我听您说过,”桑乔说道,“游侠骑士在一年里,大半时间都在荒山野地里睡觉,而且还感到很幸福。”
“对,那是在不得已,或爱上某女士的时候。事情的确如此,甚至有的骑士还躺在岩石上,白天黑夜地任凭风吹雨打,一躺就是两年,而他的心上人对此却一无所知。阿马迪斯就是这样的骑士,当时他给自己另外起了个名字‘忧郁的美男子’,就在‘穷石坡’隐居下来,不知是八年还是八个月,我也搞不清,也不知他的意中人奥丽娅娜给他碰了什么钉子,[6]他就自惩苦修去了。算了,别说这些了,桑乔,快帮我上驴吧,别等毛驴像罗西南特那样也出了事。”
“见鬼,那可又要倒霉了。”桑乔说道。
接着,他唉声叹气,长吁短叹地不知哎哟了多少遍,还对把他揍成这副样子的人咒骂不止,最后总算站了起来。但是站在路中央,背弯得像张土耳其弓[7],直不起腰来,费了好大劲儿才给毛驴装好了鞍。那牲口一整天自由自在,倒是也好好地快活了一阵子。然后桑乔又帮罗西南特立了起来,这马要是能说话,它那呻吟苦叹声肯定会超过桑乔和他的主人。
最后桑乔又把堂吉诃德安置在驴背上,把罗西南特拴在驴子后面,牵起缰绳就上路了,估计前面就是大路。总算运气来了,后面的事情就越来越顺利——二人没走出多远,就看见了大路,大路边还有一家客店。堂吉诃德不管桑乔怎么说,兴高采烈地认定那一定是座城堡。桑乔始终坚持那是个客店,而堂吉诃德则肯定那不是客店而是城堡。主仆二人一路争来争去,各不相让。到了客店门口,桑乔也不打听一下,带着人马径直走了进去。
注释
[1]科尔多瓦,西班牙南部省份。
[2]加利西亚,西班牙西北部地区。
[3]即第十章提到的费耶拉布拉斯。
[4]快活的笑神,希腊神话中的酒神巴克斯。西勒诺斯是他的抚养者。
[5]百门之城,诗人荷马指称的是埃及古城底比斯,而塞万提斯误冠以古希腊酒神的故乡第比斯。
[6]此处指骑士小说中阿马迪斯的意中人奥丽娅娜以为他不忠,不愿再搭理他。
[7]土耳其弓,此弓很长,射箭时需将一端撑地,才能拉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