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牧羊女玛尔塞拉的故事结束及后来发生的事
东方欲晓,六个牧羊人中的五个就起身了,并唤醒了堂吉诃德,问他是不是还打算去看那出了名的格里索斯托莫的葬礼,他们可以陪他去。堂吉诃德正盼望着这事,当即起身,命桑乔马上鞴鞍;桑乔麻利地照办了,于是大家就上了路。还没走出两三里路,在穿过一条小路的时候,只见迎面来了六个牧人,一律身着羊皮袄,头顶松柏和夹竹桃编的哀冠,每人手上还拿着一根冬青树木做的粗棍。同他们一起来的,还有两个身穿讲究的旅行装,骑着马的绅士,身后跟着三个步行的脚夫。两拨儿人马会合一起,互相礼貌地致意,彼此打听对方意欲何往,原来大家都是到办丧事的地点去的,于是便一起上了路。
一个骑马人在与自己的同伴谈话中说道:
“维瓦尔多先生,我看耽误点时间,去见识见识这远近闻名的葬礼,倒也不错。从这些牧人讲的——什么一个牧羊人死了,是一个牧羊女害的——这种怪事来看,这个葬礼早就传得沸沸扬扬的了。”
“我看也是,”维瓦尔多回答道,“我觉得不要说耽误一天,就是耽误四天,也得去看看。”
堂吉诃德问二人,关于玛尔塞拉和格里索斯托莫都听说了些什么。其中一人说,清晨一大早,他们遇见了那六个牧人,见他们都穿着丧服,就问他们为什么如此着装,其中一个牧人就把故事讲了一遍。其间讲到一个牧羊女如何美丽,又如何乖僻,众多的求婚者如何为之倾心,以及那位格里索斯托莫又如何死去等等,他们正是去观看葬礼的。总之,这人把佩德罗给堂吉诃德讲的故事又讲一遍。
这个话题一完,双方又谈起了另外一个话题。那位叫维瓦尔多的问堂吉诃德,是什么原因使他在这太平安全的地方行路还要如此浑身披挂。对此,堂吉诃德回答道:
“在下奉行之道,不允许出门在外穿戴别种行装。舒适懒散,养尊处优,乃为柔弱朝廷显贵而备;而劳顿奔波,枕戈待旦,则是世上称之为游侠骑士者所必行之道。在下忝为其中一名末流小辈耳。”
一听这话,大家立刻就明白此人神经出了毛病。为了再作进一步了解,搞清是什么性质的神经病,维瓦尔多又问他什么是游侠骑士。
“诸位难道竟未曾一览英国编年史及英国历史之类的书籍吗?”堂吉诃德回答道,“其中多有述及亚瑟王赫赫战功之篇。亚瑟王者,即我卡斯蒂亚谣曲中之阿尔图斯王也。大不列颠全境都流传着一古老之传说,即此王并未身故,实乃被施魔法,变为乌鸦。沧海桑田,亚瑟王定将重新执政,恢复王位,重掌权杖。那时以来,英人不杀乌鸦,其原因正在此也。于此贤君当政时代,诸圆桌骑士建立了举世闻名的骑士道。据一丝不差之记载,正在此时发生了堂朗萨洛特·德尔·拉戈和希内布拉王后相爱之事,其知情人及牵线者即那可敬的女管家。由此产生了那无人不晓之谣曲,在我西班牙广为传唱——
淑女款待骑士,
从未如此殷勤。
缘为朗萨洛特,
来自大不列颠。
“其后,这英雄爱美人之故事发展得极为缠绵委婉。自那时起,骑士道辗转相传,扩展壮大于寰宇各地,其中不乏因战功显赫而闻名遐迩者,诸如英勇无敌之阿马迪斯·德·高拉及其五代世传之众子孙、骁勇善战之费利克斯马尔特·德·伊尔卡尼亚、赞不胜赞之蒂兰特·埃尔·布兰科,还有那战无不胜、勇武无畏,今日我等犹似与之相见、相闻、相谈之堂贝利亚尼斯·德·希腊等。诸位,上述人等即游侠骑士,亦即在下所言之骑士道中人也。在下固然罪孽深重,但亦在此道中供职;上述骑士所行之道,亦即在下所奉之道。为此,在下跑遍穷乡僻壤,寻求冒险,专心期待命运赐我险境,使我得以舍身尽力,以扶弱济贫也。”
听了堂吉诃德这番话,两个骑马的旅客终于明白了他原来是个神经有毛病的人,也弄清了他患的是什么性质的疯病。但他们对此仍然不免感到惊讶,就跟第一次听说这种病似的。维瓦尔多为人机敏聪明,性格快活,为了轻松地走完这段据说离山里葬地并不太远的路程,他故意引逗堂吉诃德继续胡说八道,他说:
“游侠骑士先生,我觉得您干的这一行是世上最艰苦的职业了,我看就连苦修会的修士也没这么苦。”
“苦则苦也,”我们的堂吉诃德回答道,“然确为世人之所需。在下对此深信不疑。实言相告,奉长官之命行事之士兵,其功当不亚于发号施令之长官。在下之意乃是,教士向上帝祈求为世人降福,而安然无事。然我等士卒与骑士,为实现彼等之祈求及捍卫世人之幸福,则需借助臂力与剑锋。为此不能端坐房中,而需奔波在外,夏日甘当阳光直射之暑,冬日甘受冰雪刺骨之寒。我等乃上帝派至人间之使者,上帝主持人间正义之臂膀,但凡争战,乃至有关争战之事,总需流汗、吃苦、劳累方能从事。为此而献身骑士道之人,较之安稳平静地祈求上帝造福弱者之人,无疑更为劳苦。在下无意亦无心将游侠骑士与深居简出之教士相提并论,无非只愿以自身所受之苦表明,游侠骑士更加劳累辛苦而已。他们忍饥挨饿,贫困潦倒,衣衫褴褛,满身虱蚤,备受煎熬。昔日之游侠骑士,一生中无疑经历过千辛万苦之折磨,如若有人因孔武有力、英勇无比而荣登皇位,亦当归功于其血汗之劳。而荣登高位者,若无魔法师与学问家相助,亦定将空具雄心,壮志难酬也。”
“我也这样看。”那旅客说道,“不过,游侠骑士里有许多事情都很糟糕,其中一桩尤甚,那就是,当他们去干一件很大的冒险之事而又有丧命危险时,在那生死攸关的关键时刻,他们想到的从来不是像所有的基督徒在类似险境中所必须做的那样,向上帝求援,而是向他们的意中人求助,而且是那么热切虔诚,仿佛她们就是上帝。我觉得这有点异端邪教的味道。”
“先生,”堂吉诃德说道,“此事绝不可等闲视之,游侠骑士不如此行事,声誉定受损害。按骑士道之常规,游侠骑士面临重要战事之际,应当认定其意中人就在眼前,并向她投以含情脉脉之一瞥,犹似以目光祈求保佑,在其生死未卜之关键时刻,加以荫庇。纵然无人在听,亦应喃喃而语,祷告几句,衷心求助。此种先例,史书上俯拾皆是。然而,切勿因此认为游侠骑士不向上帝求助,在战事中尽有机会与时间祈求上帝。”
“就算是这样吧。”那旅客说道,“我还有一事搞不明白:我在书上读到过许多次,说两个游侠骑士正在交谈,没说上两句话就发起火来;然后各自调转马头,跑出去老远,拉开距离;接着又回身纵马,朝对方冲去;在向前冲的时候,都向其意中人祈求援助。一般的情况是,二人相遇后,一人被对手用矛刺穿,从马屁股上落下来,倒在地上;另一人也被刺中,要不是抓住马鬃,也非得落下马来不可。我不明白,二人打仗,动作都很迅速,为什么那被戳死的人,在这中间还有工夫向上帝求助呢?我看他在冲杀中向意中人求助的那些话,还不如用在基督徒应该做的事情上呢!再说,我想不一定所有的游侠骑士都有一位可向之求助的意中人,因为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在恋爱呀!”
“绝无此等可能,”堂吉诃德回答道,“身为游侠骑士而无意中之人,此事绝无可能。游侠骑士谈情说爱乃天经地义之特点,犹如天上之缀有星辰。在下敢说,史书上绝没有无意中人之游侠骑士。世上纵然有此类骑士,亦应被看做非正宗,亦即非正当之骑士;彼等进入骑士道这一城堡,绝非由正门而进,而是如强盗窃贼越墙潜入。”
“我看不一定,”那旅客说道,“要是我没记错的话,我好像读到过,英勇的阿马迪斯·德·高拉的兄弟,堂加拉奥尔就从来没有一位专门向之求助的意中人,但也没让人小看。他确实是位赫赫有名的勇敢骑士。”
对此,我们的堂吉诃德回答道:
“先生,一花独放不是春,何况据在下所知,该骑士实为一多情种子。至于对美貌女子,见辄爱之,此乃天性所致,不由自主。总而言之,据确凿之证据,该骑士只选中一女为其意中人,只是向之求助时常常暗自为之,因他自认为是一性格内向之骑士。”
“既然从本质上讲,所有的游侠骑士都是多情种子,”那旅客说道,“那么可以认为您也是喽?要是您不像堂加拉奥尔那样也自以为性格内向,那么我以在场各位和我本人的名义,诚心诚意地恳求您告诉我们,您的意中人姓甚名谁,何方人士,何等身份,是否美貌。让世人都知道有一位像您这样的骑士爱着她,愿为她效劳,她一定会感到很幸福。”
堂吉诃德长叹一声,说道:
“在下不敢肯定,那可爱的冤家是否愿让世人知晓在下正为其效劳。既然阁下如此客气地垂问,在下只得一一奉告。冤家芳名杜西内娅,家住拉曼恰地区之托博索村。其身份至少应为公主,而对在下而言,则为女王、主人。其貌之美,超凡脱俗,诗人赞美其心上人呕心沥血想出的词句,用之于她,都恰如其分——诸如发若金丝,额如净土,眉似彩虹;诸如双目有如太阳,粉面赛似玫瑰;诸如唇红如珊瑚,齿白若珍珠;再如白玉似的脖颈,大理石般的胸脯;又如象牙般的小手白如雪等等。至于碍于羞耻之心而对人掩盖之部位,依在下愚见,只能以慎重的揣摩加以赞美,而无法以比喻述之了。”
“我们还想知道一下她是什么门第出身,家世和血统如何。”维瓦尔多说道。
“她既非出自罗马之古老家族库尔西奥、加约斯和西庇阿,或近世之科洛纳及乌西努斯等家族,亦非源于加泰罗尼亚之蒙卡达及列肯森等家族,更非属于巴伦西亚之列贝利亚和维利亚诺瓦世家、阿拉贡之帕拉佛塞斯科、努萨斯、罗卡贝尔提斯、科列利亚斯、卢纳、阿拉高乃斯、乌列阿斯、佛塞斯和古列阿斯诸家族。她不属于卡斯蒂亚之塞尔达、曼利盖、门多萨和古斯曼诸世家,也不属于葡萄牙之阿棱卡斯特罗、帕利亚斯及麦塞德斯诸家族。然而,她却属于拉曼恰之托博索家族。该家族虽非古老世家,却可大量衍生世代相传之名门望族。诸位切勿与在下争辩,否则在下愿以塞尔维诺[1]在奥尔兰多兵器纪念碑下所写之话相劝——
无力与奥尔兰多匹敌者,
切勿移动此处之武器。
“我出身于拉雷多的卡秋宾[2]家族,”维瓦尔多说道,“我也不敢同拉曼恰的托博索家族相提并论。但是,说实在的,我从来没听到过这个姓氏。”
“如此望族,阁下竟然一无所知!”
其余的人都在聚精会神地听着他二人谈话,连那些牧羊人都发现了我们这位堂吉诃德神经出了严重的毛病,只有桑乔·潘萨认为主人说的都是实话,因为二人从小就认识,所以对他很了解;唯有那关于杜西内娅·德尔·托博索家族一事,他还吃不准,不敢相信。他虽然住得离托博索很近,但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家族的名字,有过这样一位公主。
二人正在谈着,突然看到从两座大山之间的山坳里走来了大约二十个牧人,这些人都穿着黑色羊皮袄,头上都顶着花冠,临近才看清,有的是用杉树枝编的,有的是用柏树枝编的。其中六个人抬着一副担架,上面盖满了各式各样的鲜花和枝叶。一个牧羊人看到后说道:
“来人抬的是格里索斯托莫的尸首,那座山的脚下就是他要求埋葬的地方。”
众人听了连忙赶过去,正好来人刚把担架放在地上。有四个人正用尖镐在一块坚石旁挖坟坑。
双方互相有礼貌地问候了一番,随后堂吉诃德和其同路人走上前去看那担架。大家看到里面有一具尸体,上面盖满了鲜花。死者穿着牧人的服装,看样子有三十岁。虽说人已去世,但看得出生前是个相貌英俊、体态优美的青年。担架里尸体周围有几本书和许多手稿,有的散着,有的卷着。此时,不论是观看尸体的,还是挖坟坑的,所有的人都鸦雀无声,一片沉寂。最后,一个刚才抬担架的人说道:
“安布罗西奥,既然你坚持一丝不差地按格里索斯托莫的遗嘱办,那你看好,这是不是他指定的地方?”
“就是这儿。”安布罗西奥说道,“就在这里,我那不幸的朋友好几次给我讲述了他的伤心事。他说,就在这里,他第一次遇到了那害人的冤家;就在这里,他向她忠诚地表白了自己爱她的心迹;也就是在这里,玛尔塞拉最后一次对他表示了极大的轻蔑,使他幻想破灭。结果我的朋友演了一场悲剧,结束了可怜的一生。为了纪念自己的不幸,他希望埋葬在这里,深藏地下,永远长眠。”
说罢,他转向堂吉诃德和其他行路人,说道:
“先生们,诸位正在以怜悯的目光看着的这具躯体,里面寄寓过上天赐予无限才华的灵魂,这就是格里索斯托莫的躯体。他聪明绝顶,文质彬彬,温文尔雅,忠于友谊;慷慨而不图回报,庄重却不造作,快活但不轻浮。总之,这个天下第一大好人却成了世界上最不幸的人。他奉献爱心,却遭到鄙夷;他倾心相爱,却受到轻蔑。谁知他向之乞爱的却是只猛兽,他欲使之点头的却是块顽石。他在风中狂跑,在孤寂中大声呼喊。他效力尽心,得到的奖赏却是忘恩负义,最终使他于风华正茂之年成了死神的战利品。结束他生命的是一位牧羊姑娘,他仍希冀着姑娘永远活在人们的记忆中,诸位看到的这些手稿,就能很好地说明他的心意。只是他嘱咐我,叫我在把他的遗体交给大地后,也把手稿送入火中。”
“这样一来,您就比手稿的主人还要残酷无情了。”维瓦尔多说道,“死者的遗愿本来就不合情理,硬要照办就更加不对了。当初,奥古斯都·恺撒要是同意执行曼图阿诗圣[3]的遗言,岂不铸成大错了吗?所以说,安布罗西奥先生,您已经同意把朋友的遗体交给大地,就别再埋没他的手稿了。他是伤心至极才说要烧掉遗稿的。您要是照办,未免就太不慎重了。相反,您应该手下留情,让手稿永远保存住玛尔塞拉的无情,作为后人之永世借鉴,以避免再堕此类深渊。我本人以及一同来的人,都了解您那多情而不幸的朋友的经历;您对他的友情,他的死因以及他的临终遗言,我们也都知道了。从这可悲的事件中可以看出,玛尔塞拉是多么残酷无情,格里索斯托莫是多么一往情深,而您对朋友的友谊又是多么诚挚。也可以看出,那些被痴情蒙住了眼睛而在歧路上狂奔不止的人们,落得个什么样的下场。我们是在昨天晚上得知格里索斯托莫去世和要埋葬于此的消息的,这件事听着都叫人伤心,所以,一半出于同情,一半也是出于好奇,我们决定绕道来此地亲眼看看。安布罗西奥啊,您是个明白人,我们,至少我本人,恳求您看在我们这同情心的份上,看在我们如果可能,愿助一臂之力的心意的份上,不要烧掉这些手稿,让我们带走几张吧!”
维瓦尔多没等牧人答话,伸手就从离他最近的手稿中抽出了几张。安布罗西奥见状说道:
“先生,出于礼貌,我就让您拿走您刚抽出的那几张吧。但是要叫我不烧掉剩下的那些,您就别想了。”
维瓦尔多急着想看那手稿上写的是什么,连忙铺开其中的一页,只见上面的题目是《绝望之歌》。安布罗西奥一听题目,便说道:
“那是不幸的死者写的最后一篇诗作。先生,请您大声读一遍,让大家都听听。从这题目就可以看出他是多么地不幸。坟坑还没有挖好。有的是时间。”
“我很愿意为大家读读。”
在场的所有人也正有此意,于是就围了上来。维瓦尔多用响亮的嗓音读出了下面的诗句——
注释
[1]塞尔维诺,《疯狂的奥尔兰多》中的人物。
[2]卡秋宾,泛指在新大陆发了财回国的西班牙人。
[3]曼图阿诗圣,指诗人维吉尔。曼图阿,意大利地名,维吉尔诞生地。传说维吉尔在其遗嘱中要求烧掉他的作品《埃涅阿斯纪》,因为他当时未作修改和润色,后恺撒下令不准烧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