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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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诚然,聪子素来有这种习惯,喜欢故意说一些危言耸听的话。

她看起来并不是在有意演戏,脸上也丝毫没有流露出故意恶作剧的神情,可以让人一眼看穿而不至于因此感到不安,反而表现得像是要向对方坦白一件至关重要的大事般,一本正经且充满悲伤。

明明已经习惯了她的这种做法,可清显却还是忍不住问道:“不在是什么意思?为什么?”

这种表面装作漠不关心,实则暗藏不安的反问,正是聪子所渴望的。

“原因我不能说。”

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聪子在清显心中那杯透明的水里滴下了一滴墨汁。

清显锐利的眼神看向聪子。她总是这样,这也是清显憎恨聪子的原因。她总是毫无预兆地给他带来莫名其妙的不安。清显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滴墨汁在他的心中扩散开去,整杯水都变成了深灰色,却毫无反抗之力。

聪子的眼睛带着几分忧伤,显得有些紧张,也因为愉悦而战栗着。

两人回来的时候,清显的心情非常低落,大家都很震惊。这件事又会成为松枝家的女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了。

——清显这颗任性的心,还有一个奇特的倾向:他会加剧自己内心的不安,而这种不安会将他侵蚀。

如果这就是爱慕之情,充满韧劲且持久的话,那才像是年轻人的样子。但清显却不是这样,与其说他喜欢美丽的花朵,倒不如说他更钟情于种子,且种子来自于长满刺的黯淡的花。聪子十分清楚这一点,所以才会播下这颗种子吧。清显除了给这颗种子浇水,让它萌芽,期待它终有一日能够在他的心头枝繁叶茂外,对其他一切事物都失去了兴趣。他心无旁骛地培育着自己不安的情绪。

他的“兴趣”是她给予的。那之后他一直心甘情愿地成为不愉快的俘虏。他很生气,既生气给他带来不确定性和谜题的聪子,也生气不能在当下执着地解开谜题的自己。

他与本多躺在池心岛草坪上休息的时候,他曾说过,希望得到一个“决定性的东西”。最近,清显总是觉得,虽然他不知道那具体是什么,但是就在那光芒闪耀的“决定性的东西”近在咫尺,他即将抓住它的时候,是聪子那淡蓝色的和服裙摆妨碍了他,又将他推回到不确定的泥沼中去了。或许事实上,那个决定性的东西只是在可望而不可及的远方闪烁着光芒,可清显却执意认为,就是聪子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妨碍了他。

更让他生气的是,所有解开这个谜题和消除这份不安的途径,都被他自身的骄傲堵住了。比如,即便他向别人追问,他也只能说:“所谓的聪子突然不在了,这是什么意思呢?”可是这样的询问方式,只会让人怀疑他对聪子非常关心。

“怎么办呢?我该怎么做才能让别人相信我所说的与聪子毫无关系,只是我自己心中抽象的不安的外在表现呢?”

清显苦思冥想许久,却只是深陷其中,找不到出口。

每当这时,平时讨厌的学校就会成为他散心的好去处。午休的时间,他总是与本多待在一起,不过对于本多的话题他已经感到有些厌倦了。因为自从上次本多在清显家正房的客厅里,和大家一起聆听了月修寺住持尼宣讲佛法之后,他就全身心地被佛法吸引了。那时候,清显听得并不认真,左耳进右耳出,可现在,本多却将当时听到的佛法按照自己的理解逐一阐述,一股脑儿地全灌进了清显的耳朵里。

佛法没有在清显这样耽于幻想的心灵里留下丝毫痕迹,反而在本多这样理性的头脑中注入了一股新鲜的力量,这件事情着实有趣。

奈良近郊的月修寺本就是尼姑庵中少见的法相宗寺庙,它的理论性教学对本多应该是有吸引力的。但是住持尼所宣讲的佛法只是引用了一些小故事,目的是为了将人们引进唯识的大门,深入浅出,浅显易懂。

“住持尼说是因为看见瀑布上狗的尸体才想到这次宣讲的佛法的,对吧?”本多说,“毫无疑问,这是因为她对你们家关怀备至,心怀慈悲。她那带着贵族气派的古风京都话,像是随风轻轻晃动的屏风一般,面无表情之中却又隐隐闪烁着无数五彩斑斓的淡淡的神情,大大提升了佛法的感化力量。”

“住持尼讲述的是关于唐代时期一个叫元晓的男人的故事,他为求佛法遍访名岳高山。一天,天色已晚,他便露宿于坟冢之间。夜半醒来,感到口渴难耐,便伸手从旁边的洞穴中掬水而饮。当下,他觉得从未喝过如此清冽甘甜之水。喝完后他又重新睡去,早晨醒来,曙光照亮了昨夜饮用之水所在,竟然是淤积在骷髅中的水,元晓顿觉一阵恶心,将喝下去的水都吐了出来。但是,他随后悟出了一个真理,那就是:心生则种种法生,心灭则与骷髅无异。”

“然而我感兴趣的是,悟道后的元晓是否还能再一次喝下这骷髅里的水,并依然由衷地觉得甘甜清冽呢?纯洁也是如此。你不觉得吗?无论一个女子多么堕落,纯洁的青年依然会觉得与她的爱恋是纯洁无瑕的。可一旦知道她其实是一个极其厚颜无耻的女子,一切不过是自己纯洁的心灵对这个世界做出的一厢情愿的描绘时,还能再从她身上体会到纯洁的爱恋之情吗?如果能够做到的话,你不觉得这非常了不起吗?能够让自己心灵世界的本质与客观世界的本质如此牢固地结合在一起,你不觉得这非常了不起吗?这不就意味着,将打开世界秘密的钥匙掌握在了自己的手中吗?”

本多还没有接触过女人,清显也一样,所以他无法反驳本多这种奇妙的理论。但是,实际上,这个任性的少年不知道为什么,他心中觉得自己与本多不同,自己才是生来就掌握着打开世界秘密钥匙的人。这份自信源自何处不得而知。他觉得自己那喜爱做梦的心性,极其高傲却又极易陷入不安的性格,还有他那宿命般的美貌等等,就像是嵌入自己柔软肉体深处的宝石一般,不痛不肿,却时而从肉体深处绽放出澄澈的光芒。或许正是为了这道光芒,他才会拥有病人般的骄矜吧。

清显对于月修寺的来历不太了解,也没有兴趣,但是与月修寺毫无渊源的本多却去图书馆做了详细的调查。

这座寺庙建于十八世纪初,作为寺庙来说,年代并不久远。第一百一十三代东山天皇的女儿为了悼念英年驾崩的父皇,入清水寺修行,信仰观音菩萨,其间她对常住院的老僧所宣讲的唯识论产生兴趣,渐渐皈依法相的教义,并削发为尼。为了避开现存的皇家寺庙,她新创了一座学问寺,这就是现在月修寺的前身。法相尼庵的特色依然保存至今,但是历代皇家寺庙的传统却在前一代绝迹了。聪子的大伯母虽然拥有皇家血统,却成了第一代臣子住持尼……

本多突然直接质问清显:“松枝,你最近到底怎么了?不管我说什么,你都在心不在焉的。”

“没有啊。”清显冷不防被他这么一问,只能含糊其词地答道,用他那双美丽而明亮的眼睛看了朋友一眼。被朋友发觉自己的傲慢不逊不会让他觉得难为情,他更害怕的是朋友知道自己的烦恼。

清显明白,如果此时他敞开心扉,本多就会莽撞地闯进他的心房,这是绝对不能被允许的,无论对方是谁。或许这样一来,他马上就会失去这位唯一的挚友。

不过此时,本多也立即察觉到了清显的内心活动。他知道,如果要继续维持和清显的友谊,那就必须丢弃那种惯常的、粗鄙的友情模式。否则就会像是,一不留神在一面刚刚涂上油漆的墙壁上留下不可挽回的手印,这是不被容许的。有时候,他甚至必须对朋友的生死痛苦视而不见,尤其当这生死痛苦已经被朋友很好地隐藏起来,并且伪装成一种优雅的时候。

这时候,清显就会露出一种真切的恳求的目光,本多甚至有些喜欢这种目光。那眼神仿佛在说:停下吧,让一切都停在那朦胧美丽的岸边吧……在这种濒临破裂的冷峻状态中,在这场以友情为筹码的无情对峙中,清显第一次成了恳求者,而本多则成了审美的欣赏者。这才是两人都默认渴求的状态,也是世人口中所谓的友情之于他们的本质。